第553章。良辰折減(1)
楚潤和尋白羽身居上界駐人間某一機關負責人之要職,日理萬機,夜話時總少不了一心二用,處理些別的事情,有時候更是不得不先走一步。而石驚風是個暗樁,明麵上要處理的公務倒並不算多,隻是不得不精分得厲害些罷了。
相較之下,陰陽和鬼豔是他們這一行人當中最閑散的人員了。在楚大小姐、尋少主和石隊各處忙碌的時候,她們倆基本從頭到尾隻需要專注一件事情就可以了——陰陽是宅,宅在一個地方各種調取材料,而後進行頭腦風暴,必要時才會出門求證;鬼豔是浪,居無定所地到處逍遙作樂,反正就是不務正業,必要時才會不得不靜止下來正經一回。
像是兩個極端,又仿佛同出本源。
這一夜的情況依然與往常的狀態保持了一致。石驚風、尋白羽和楚潤之後都還有事,商議無虞之後便各自陸續退場了。
夜雨池雖漸稀薄但仍沾著涼意氤氳繚繞的霧氣被隔絕在了關起的雕花木窗外,陽明樓廂內溫涼舒適,隱隱約約地透著極具命司風格的幽然木香,絲毫沒有深夜時分的潮濕與陰涼感,肅穆而安詳。
鬼豔許是覺得累了,索性滯留了下來,當著她們陰陽尊神的麵,光明正大地偷起了懶,甚至直接隨手拿了套廂內的茶具,不拘小節地溫起酒來。
陰陽端坐一旁,原還在低頭瀏覽著案前的文檔,在這自家地盤的空闊包廂內獨自“自習”到出門上班前的,後來漸漸地,也放下了手頭的事,默默地看鬼豔溫酒。
命司中人最善品茶,卻也都是會飲酒的。即便陰陽並非楚潤、鬼豔與司命等人一道的命司酒鬼,但到底是活了不知道多久的天生尊神,直覺與感官皆是頂流。
她聽得到鬼豔手下茶具受鬼火簇擁發出的細簌聲響,聞得到自那茶壺中漫溢出來的酒香,自然也認得出來,鬼豔此刻正儀態風流地溫熱著的酒究竟是什麽。
那酒名叫殘雪,是命司自釀的酒。
與命司酒鬼們常年從夢司同仁那裏或順手牽羊或友情交易得來的夢司之酒不同,命司自釀的酒,無論是釀製方法,還是口感香氣,都從根本上保留了命司的特色。
夢司之酒與命司之酒,就好像夢司之茶與命司之茶一般,各具特色,各有各的好喝,個花入各眼,恰適不同時。
命司之殘雪,顧名思義,乃是取殘雪所釀。
品來也恰如其名——粗聞是冰天雪地漸漸消融之後的冷香,細嗅則沁著隱隱綽綽卻又堪為根本的木香,似是殘雪之下的鬆木悄然泄露的,又似是沉澱釀酒時酒樽與藏酒之處積年累月所浸透的。輕啜一口,上口涼薄且甘冽,卻又從清淡裏透出些許的苦澀,香醇酒意如同曇花一現般接著驚豔登場,讓人感到一陣莫名的感動,而後是悠長的回味,空蕩蕩的,沉默、肅穆而又平淡。
仿佛是一場大雪在舌尖靜靜地飄然落下,然後又自然而然地漸漸悄然融化,輕盈美好卻也偉大悲傷,壯闊肅穆卻也淡薄安靜。
自然的饋贈,無處不遵循著自然的法則。
殘雪入喉,像是人生一遭,夢醒一寂,驀然回首,是滿目端然偉岸的空白。有人在這一白裏浮現了一聲後悔遺憾的歎息,有人在這一白裏尋得一道冷且明亮的光芒,也有人在這一白裏徒留下空空如也的迷茫。
殘雪雖好,隻是此時此景,原是不符合品鑒殘雪的意境的。
老友對坐,敘以殘雪。此刻的陽明樓外,應當有一場悄然磅礴的雪落。欄外冰雪空寂,檻內殘雪融情。冷然清明的當局者,飲下一盞恍若局外人冷眼旁觀的輪回宿命。
陰陽知道,鬼豔是認真了的。鬼豔大人表麵上總是美豔恣意,內裏卻是始終把握著應有的分寸的。按照她命司酒鬼的屬性,如若她真有心縱酒,那必然喝的是夢司那裏拿來的好酒,畢竟她確是偏好夢司特色的那一口。
用鬼豔大人自己的話來解釋,便是:自家釀製的酒,命司特色過於鮮明了。我喝酒,大多時候就是為了縱情聲色,而不是為了清醒冷靜。喝自家釀的,難免不夠盡興,甚至還容易恍惚間產生絲縷疑似辦公的錯覺——那我還浪得起來嗎?!
話糙理不糙。尋常時候,命司酒鬼都是不會首選命司之酒作日常消遣的。
如今鬼豔偏偏選了殘雪溫煮來喝,其中意味在陰陽看來已然不言而喻:鬼豔是故意留下來的,她還有話要單獨同她說。
在此之前,陰陽便對此明冥有感,更勿庸說,鬼豔更是直白了當地幹脆通過行動“明示”她了。她們彼此心照不宣,這隻是暫時性的按兵不動。
但總是需要有人率先開口,打破這一局心照不宣的沉默與靜好的。
素來偏好沉默傾聽的陰陽尊神,此番很是難得地當了一次“先鋒軍”。
“阿豔。”陰陽喚她,隻見鬼豔大人配合地微微側眸,另一邊手卻動作未停,撩袖伸手,輕碰壺壁,感測壺中殘雪溫煮的溫度是否剛好,“你真的隻能夠回想起來這些嗎?”
鬼豔大人妖冶豔麗的臉上不見分毫虛假言論的痕跡。她目光平靜且祥和地望過來,用一種不屑欺騙、輕鬆真摯的語氣,稀鬆平常地肯定答道:“是啊。”
“我現在甚至都有些懷疑,上頭會不會還為此煞費苦心、頗費力氣地幹預了下我記憶的‘新陳代謝’呢。”
這個說法,可以說是很豔姐了。
礙於豔姐昔日劣跡斑斑,眼下雖說是與陰陽處於同一陣營的,但她以往到底是同巽漈、王閻、司命等人一道被大眾一致默認奉為陰冥之界壞心眼坑神傳說的鬼火之神——因鬼豔道行足夠高深,即使耳聰目明如陰陽,但憑肉眼也看不分明她是否當真是如實答她的。
鬼豔的這個回答,顯而易見並不能夠讓陰陽滿足。但見陰陽尊神眸色微深,不怒自威地淡淡道:“你我皆是天生神靈。有些事情,應是明冥之中會有所感的。”陰陽意有所指,但並未點明。
“不錯。”社會她豔姐不慌不忙地粲然一笑,了然徐徐道,“隻是尊神,我們畢竟不是同族出身。你我明冥之中感應到的,往往未必相同,約莫是各自不同的。”
“你是真的不記得,不在現存史書記載中的那個人的名字嗎?”
非是陰陽不擅長打太極,實事求是來說,打太極是諸位老不死大佬們的共通特長。陰陽作為陰陽造化天生衍化的陰陽尊神,雖然不及鬼豔那般壞心眼,但是真要論起交鋒,真未必會輸給鬼豔——單純動嘴皮子的話,兩人誰也奈何不了誰;要是動手幹架的話,陰陽實力全開打敗鬼豔不在話下。
隻是這樣效率太低。陰陽素來講究低調實幹,並不想在不必要的周旋上耗費時間和精力。所以她的應對策略也很簡單粗暴:鬼豔暗示她她們的問答可能無法對上,那她就索性把話挑明了問她,看看她們是否是真的對不上。
殘雪溫煮的火候到了。
鬼豔微微一笑,一手提起盛著殘雪的茶壺,一手輕抬召來了陰陽案前方才未喝完的冷茶,冷茶作底,兌之溫酒,悠然翻轉手腕稍稍勻和,而後虎口一鬆,用靈力把衝兌好了的茶酒推回了陰陽案前。
命司的茶,兌命司的酒,命司的風味貫穿其中,其茶酒的搭配卻又暗暗顯露出幾分塵司的做派來。
先給貴為上級與前輩的陰陽尊神沏了一杯,下來才是自己的。
鬼豔有條不紊地處理完了手頭的溫酒大業,仿佛這才是真正教她認真的源頭所在,而後方才悠哉悠哉地迎麵對上了陰陽的問話。
隻是豔姐老奸巨猾依舊,沒有采取直接回答的方式,而是采取了懷柔政策反其道而行之,笑意盈盈地幽幽反問陰陽道:“那麽,我也敢問尊神,你當年真的僅僅是因為為藺澄的母親所觸動,故而分出一縷精魂,幫助藺澄得以在這人世間存活下來的嗎?”
陰陽和鬼豔都是對的。
她們既為天生神靈,有些事情即是生而知之的,有些事情則是明冥有感的。隻是由於她們成因的基本不同,所以異同皆有之。
彼此交談時,出於必要,還是彼此坦誠直白些對答得好——倒是與比拚心計、道行和言辭技巧沒多大關係,純粹是基於一種天生神靈本質固有的默契而已。
鬼豔的回答較為委婉,但她知道,陰陽聽得明白,她向她表露的內容究竟是什麽。陰陽詢問鬼豔的問題的答案,與她反問陰陽的問題的答案,乃是同理。
陰陽於明冥之中有感,鬼豔近日追溯過往記憶所得的並不僅限於她方才夜話時與眾人講明的那些。鬼豔亦是明冥之中感應得到,陰陽當年一念之差“救”下藺澄、為藺澄亡魂之脫逃匿跡埋下伏筆的背後,還藏著某種隱於明冥的理由——正如同她記憶裏偶爾斑駁偶爾清明的那個人的名字一般。
明冥有感,但看不分明,念不出口,追溯不住。
仿若殘雪幽香。
陰陽微微垂眸,端起鬼豔送來的茶酒,輕抿了一口。
頃刻之間,甘苦醇厚,冷淡涼薄,都隻在這一口。縱使感官敏銳一如陰陽,此時此刻卻也一時判斷不出,此中究竟是茶味更重,還是酒味更足。
是茶是酒,尋根究底,終還是得看執杯捧盞的品鑒飲啜之人。
比如眼前的她們。
她們喝的原道是酒,殘雪入喉,卻如茶一般冷明。
鬼豔舉杯,一飲而盡,無謂冷熱還是茶酒,皆一個仰首便悉數入口下肚,其具體滋味,也隻有飲酒之人自己分明。
她揚唇輕笑,眉眼美貌無不帶著沉浸醉人的酒意,連帶著輕笑間張口吐露的話語裏都沾染著幾許純淨撩人的酒氣,隻是眼底卻始終保持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冷靜:“尊神自這世間陰陽造化之氣息自然而生,如若你願意,除了上頭那些個同樣天生地養的上界之尊,便沒有能夠比你在這世間更耳聰目明的了。”
陰陽抬眸,波瀾不驚地傾聽著來自鬼豔的看似突如其來的誇讚。
眼前的鬼火之神,確實正當得那古老傳說中命司大人對她的中肯評價:夢司中人的喜好,塵司中人的做派,根本裏卻始終貫徹著命司中人的靈魂與骨血。
“而你,其實從重臨這凡塵俗世的一開始,就已然意識到,上界意欲讓你在這凡塵俗世中經曆的劫數是什麽了。”鬼豔雙目正對陰陽,含笑注視著她,皮囊妖冶豔麗,言辭淡然平靜,誠然是陳述的語氣。
“同樣的,你在一開始,便已經冷然清明地做出了你的選擇——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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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司中人的喜好,塵司中人的做派,根本裏卻始終貫徹著命司中人的靈魂與骨血。
——盼的,皆不過是一個緣司垂憐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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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Byredo百瑞德家香水的感覺。在我聞起來,便是有上文所述的殘雪酒香的意味的,是冷然幽深的香氣,但是又透露出盛大而宏闊的溫暖來,熱烈而又冷靜,滿目空曠而又擁有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