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夜闌臥聽(7)
寧瑕是巫界自古以來僅次於巫雲言的第二個禁忌體,唯一的差別在於:同樣是禁忌,巫雲言是因為萬眾景仰之悲痛,而寧瑕則是出於罄竹難書之悲憤。
當然,這不代表著後世的人們當真不曾再提及過他們,隻是大多數人都換了一種形式而已。成為禁忌體的僅僅是“巫雲言”和“寧瑕”,後來的人們口中,流傳著的則是“大巫神”和“無上邪尊惡命陰戾鬼王”各自的故事了。
赫赫森然的神名與鬼名之下,不僅他們曾在巫界的姓名及身份在民間傳說裏逐漸“凋落”了,他們的巫祖之名,更是罕有人所在意與銘記了。
但巫界的青史族譜中實則始終字句分明地誠然記載著:重歡巫祖,巫雲言。無邪巫祖,寧瑕。
——在十萬年前的那場巫界浩劫裏,真正擁有故事的人,從來都是巫雲言和寧瑕,而不是那盛名之下的大巫神和無上邪尊惡命陰戾鬼王。
極為諷刺的是,寧瑕以不完美命名的驚豔一生,最終折在了一個完滿無瑕的美名之上。
在此之後,巫界之中調笑寧家“奇怪”的取名嗜好的民間習俗,宛若從來都沒有來過一般,一夕之間便無聲無息地泯然消散了。似乎所有的人,對此都有了默契,心照不宣地認可了寧家的取名嗜好,甚至於有些人自以為精準地在此其中敏銳地嗅到了“宿命”的氣息。
或許……這實際上是一個曆史遺留的、關於寧家的詛咒。輾轉穀寧家之所以這麽與眾不同的“奇怪”,怕是因為他們家一旦追求並漸趨抵達了完滿,就會給巫界帶來宿命浩劫吧?!寧家的人正是因為在明冥之中對此有所預知,所以方才出此下策,以求維護巫界的太平穩定?!
那無邪巫祖生前原是重歡巫祖的朋友,二人維係了多年的君子之交,曾經於巫山無歧道論巫證道,至今仍是巫界古今大事記之上光彩奪目的一筆。
在那個時期,在整個巫界內,無邪巫祖僅次於重歡巫祖,即當時身為最強者的巫神,以及,作為貫穿古今巫界的最強者的大巫神的轉世。
連後來繼任巫神的巫雲言的弟弟巫雲鹹,修為道行也皆在無邪巫祖之下。
——也難怪無邪巫祖墮為無上邪尊惡命陰戾鬼王縱橫巫界之時,繼任巫神的巫雲鹹未曾選擇正麵對上他,而是及時止損地帶領著巫界的巫民們“移址搬家”了。
與此同時,巫雲鹹還靈活機警地給上界報了準信,後來仰仗冥界之主出手,這才使得被迫到別處去“重建家園”了的巫界,徹底地放下了精神高度緊張的驚恐懸心。
之後的有些結果,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盡管無人敢提,更沒有人敢在明麵上堂而皇之地宣告確信,但絕大多數人都隱隱在心中有了傾向性的認定:他們曾經的無邪巫祖也好,後來“背叛”他們犯下“滔天大罪”的無上邪尊惡命陰戾鬼王也好,很強。他的實力在現任巫神巫雲鹹之上,連冥界之主都受了他的牽連遭了殃。
他們不會傻傻地認為寧瑕能夠“害死”身為冥界之主的君冥大人,可至少在他們的判斷裏,寧瑕之於君冥的攻擊影響,是能夠達到中上等級的傷害的。縱使不至於造成重傷,但無奈冥界之主畢竟事務繁多,且文武兼備,積年累月地沉澱加劇,寧瑕對君冥大人曾造成的損傷或許恰巧成為了“推倒大壩的最大一浪”也未可知。
無邪巫祖的封號,連後世的提起都成了黑色幽默一般的禁忌笑話,當年定奪封號時的具體情形自然更不會有人能夠溯及了。
據說:那是輾轉穀寧家做出的唯一一次“妥協”,卻被命運冷然嘲諷地這般反饋了。寧家也似乎因此被徹底地傷到了,巫界浩劫過去後,寧家較之於先前,低調“奇怪”得變本加厲,連巫界名門層麵的集合聚會也漸漸積極主動邊緣化地“銷聲匿跡”了。
據說:這其中還有前身為大巫神的重歡巫祖的建議因素,巫雲言很欣賞寧瑕的為人處事,覺得他的品性如實當得起“無邪”二字便以此二字表為由衷的讚歎與期許,卻未曾想,和他殷殷期望的這一位朋友一起,墜落在了至今蒙昧不清的十萬年前的那場巫界浩劫裏。
陰陽順著雲胡的目光,輕輕地拂了案上的卷軸文書一眼。
而後,她用一種稀鬆平常的語氣,聲線涼薄淡漠,卻帶著莊嚴肅穆的、仿若命數質詢的無形威壓,問道:“雲胡,寧瑕當年犯下的‘滔天大罪’,究竟是什麽?”
“您不是都已經從巫界的記載中知道了麽?”雲胡默默從案上的卷軸文書上收回了不知即將渙散至何處的目光。
“——操控人心,培養惡靈,屠戮巫界,試圖將巫界作為惡靈泛濫的突破口,侵襲覆沒整個人間,而後再徐徐圖之地向其他各界滲透、吞噬、毀滅,從而摧毀原有的天地秩序,創造擁有一個嶄新的、屬於他的世界。”
他說得鎮定自若,無悲無喜,好像真的是在向陰陽如實陳述一個自己知情的既定事實,而那故事中的人,皆與他毫不相幹——沒有他曾經生活過的巫界,更沒有那位誌同道合的故交。
“當真如此麽?”陰陽低低地輕笑了一聲,那笑意刹那而過,卻宛若殺人不見血的致命一擊,迅捷而又鋒利地擊中了雲胡心裏最關鍵的那一根弦。
雲胡抬眸,不由自主地對上了眼前尊神那雙幽深無淵的眼眸,其中無窮無盡的幽冥夜色裏,不可捉摸地蘊含著依稀的靈動希光,比那無邊的夜色更教人沉淪。
“縱使你當年未曾得以親見,但是依據你對無邪巫祖多年的交情和了解,你當真相信,他犯下了如你所述的‘滔天大罪’麽?還是說……其中另有隱情。”
陰陽深深地注視著他,天道命數亦在無情地注視著他,有聲之處的是來自於眼前尊神的問詢,無聲之處落下的,則是天道命數的冷眼旁觀。
“巫界當年經曆的‘滅頂之災’,究竟是什麽?惡靈泛濫——嚴重到能夠讓大巫神隕落、連帶著巫界那麽多巫祖級別的人物都隨之覆沒的地步麽?那為何,上界對此態度並不盡然?”尤其是如今人間惡靈再現,對比今時今日上界對惡靈的處理態度,當年上界對巫界的態度已然不僅是耐人尋味了。
雲胡不是別人,他是陰界聯盟的高層管理人員,亦是天靈之界轄下的人,他不能夠像個完全的外人一般,信誓旦旦地將理由推脫到“因為上界自始至終都同天意一致地偏心人間”這樣的借口上。
他知道,人間受偏心也是秩序中固然的一部分,天道與上界都不會因此有失偏頗。上界古今不同的處理態度,便是分明地體現了:同為“惡靈漫世”,當年的巫界與現在的人間,情況有所不同。
那麽,它們不同在何處呢?
——除非,這就是巫界的命數,是他們應當為自己的抉擇付出的對等代價。所以,上界未曾插手,由著巫界犧牲遍地,為此負責到底了。
當年的損害和影響再大,也是相對局限於巫界內部的,這代價成本的針對性由此可見一斑。既然付出了如此慘痛的代價,那便定然是犯了大錯的。
如此說來,巫界曾經犯下的、能夠隨之為整個巫界帶來一場大浩劫作為相應代價的“大錯”,可能是什麽?
陰陽幽深的眼眸攫住了雲胡的視線,如同十萬年前那場注定的浩劫命數一般讓他無處可躲,涼薄如斯的聲線不疾不徐、卻也無法被阻攔地傾落在他的耳蝸,一擊中的,平地起驚雷似的,果斷且直白地當著雲胡這位曾親曆浩劫的當事人的麵,揭開了這一段被有意地塵封多年、更被有意地避諱與粉飾多年的浩劫故事的最後一重“麵紗”:“……大巫神的隕落,背後是否另有隱情?”
“無邪巫祖墮為無上邪尊惡命陰戾鬼王,是否與大巫神的隕落,有著直接的聯係?”
雲胡失神地回望著陰陽清明深邃的眼睛,心中不知是欣慰還是悵然地輕歎道:果然,尊神都知道了。聰明強大如尊神,遲早都會將這些一眼看穿的。
她知道了……巫界當年的那場浩劫,根由不在惡靈,而在人心。
大巫神也不是因為惡靈隕落的,而是因為巫界。
不是因為惡靈的泛濫肆虐使得那時的巫界受到了重創,而是因為當時的巫界受到了重創才造成了惡靈的泛濫肆虐。
無邪巫祖,更不是因為惡靈泛濫而徹底甘願墮為無上邪尊惡命陰戾鬼王的,而是因為大巫神的隕落……方才轉身成了這惡名昭著的無上邪尊惡命陰戾鬼王。
此情此景,沉默成了最好的應答。
陰陽揮手一招,將不遠處案上放置著的巫界青史族譜取了來,穩穩當當地放到了雲胡的麵前,繼續用她那不見悲憫的涼薄聲線,淡淡地追問他道:“所以,巫界當年真正犯錯的人,是誰?”
既然是十萬年前的故事,那自然得由十萬年前的故人,方才能夠將其真正的舊事重提。無論雲胡此時此刻是否願意在她麵前親自揭開十萬年前的那場浩劫在今人眼前霧影重重的那一頁,都注定會不可避免地向陰陽透露出些什麽。
“那得看,您對於‘錯’的定義,是什麽了……”
雲胡沿著陰陽的目光垂眸看了一眼陳在麵前的巫界青史族譜,沒有伸手接過,而是再度抬眸對上了陰陽的視線,報之以溫柔輕淺的一笑,像是茫茫冰原上倏然消融的飄渺雪粒。
陰陽靜靜地凝視著他,沒有應聲。
他也靜靜地凝視了陰陽片刻,然後用更輕聲、卻也更確然的語氣,回答了她:“……是所有人。當年,巫界的所有人,都犯了錯。”包括我。
“所以,天道和上界,不僅沒有垂憐當時的巫界,還給予了巫界最為嚴酷的懲罰——至今仍然。”被有意刪改與掩蓋的曆史,隻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那尊神既然開口問了,便是實則心中早已了然的。
故而,當她聽到這裏時,也隻是眼睫輕顫了顫,像是對此司空見慣得甚至都有些疲憊了似的,輕輕閉了閉眼睛。
也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在得到雲胡的印證答案後,心中還長歎了一口氣:所以,大巫神至今仍杳無音訊、無法歸位啊……因為這是上天對巫界的懲罰之一,也是大巫神不得不為巫界承擔與償還的苦果的一部分。
而最當得“無邪”二字的無邪巫祖,為了將淪落深淵裏的人們帶出來,甘願親自墮入深淵,做了這世上最負邪名的人——但,也唯有最無邪的靈魂,才能從人間凡心之中最為黑暗與邪惡的無淵地獄裏,初心不改地穿行而過,回來。
天無絕人之路,上天並非是不再垂憐巫界,而是要他們在十萬年後親自麵對這場在巫界實則從未過去的浩劫,要他們回頭再做一次選擇。
可,這與她以及陰界聯盟又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嗎?
難道……隻是一場命數使然的大劫麽?
——不,絕不可能僅限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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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直陰雨……搞得人也很低迷……寫得也很低迷……
就,不明為何地,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