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來者猶可追(6)
鬼是沒有眼淚的,可血淚終究不同。
許是由於那是萬劫不複的開始,所以天道垂憐,給了不是生者的亡鬼留下血淚的權利——更準確地來說,這血淚,是她輪回來世的眼淚。
忤逆天命,寧願選擇燃燒神魂,也要使得自己擁有更強大的惡靈厲鬼的力量報複人間,便注定同時燃盡其輪回來世,這是天道秩序轄下為此應當付出的代價。亡鬼生生流出血淚,便是要將她輪回來世的眼淚連同與之相對應的生者資格,皆化作兩行血淚在這一世流盡。其前途下場,不是地獄苦厄,便唯有魂飛魄散。
月忘憂輕顫了顫眼睫,歎息道:“成璧,你這是何苦。”
“為了一個負心的男人,你已經把自己的這一世給賠了進去,愛他如命卻慘遭背叛。這是命定之數,你我現如今皆沒有辦法改變了。既已如此,你難道仍嫌不夠,還要把自己得以輪回的生生世世也給賠進去,隻是為了報複他嗎?”
“——成璧,這不值得。”
“他負你,是你今生的劫數,也是對你來世的成全。天道均衡,他犯下的錯誤與罪孽遲早都會償還,你經曆的遺憾與傷害也終有一天會得到補償,隻不過是你這一世不能夠看到罷了。”
“你既然已經身死,便應當放下,向更明亮廣闊的未來去。強留人間尚且能夠從寬處理,可你若是行傷人、奪力、作亂之事,那便定然會影響你輪回往生。你本可擁有衣食無憂、遇人賢良,擁有大多人都及不上的來世,又何苦如此?”
不知為何,注視著眼前滿目怨恨、血淚斑駁的亡鬼成璧,月忘憂的心裏滿是淒涼,竟為了勸服她不要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說出了這等不得透露的天意安排。連她自己都在不由得地歎息告知成璧這些時,由衷地感到頗為詫異與震顫。
月忘憂已在塵司屬下工作多年,最多時候即是在八苦居處理檔案資料之事,最是見多與見慣了種種愛恨嗔癡的困頓苦痛——她當然知道,她不會單為眼前這一個為了報複寧願化為厲鬼的成璧而心生特別的憐憫與同情。
所以,她才會感到這麽的驚詫和錯愕,盡管她的麵上不曾顯露分毫。
她不急不忙地對此暗自思索了一番,猜測所得的結果她算不上難以接受:或許,她們曾經認識,隻是後來她留在了八苦居,而成璧輪回往生去了,故而如今再相遇,她下意識地為成璧的選擇感到格外的可惜;又或許,她們曾經並不相識,但她們彼此以往的經曆有諸多相似之處,成璧的痛苦與絕望都是她曾親身經曆過的,隻是她現在不記得了,因此當成璧表露出相似的行徑時,她不明緣由卻還是在明冥之中受到了共鳴的影響。
“嗬嗬嗬嗬嗬嗬……”那名叫成璧的女鬼笑得滿臉通紅,喜氣洋洋的模樣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她笑得滿麵春風,“你也說了,我這一世是不能夠看到的了——如果我不能夠親眼看到他遭到報應,又如何能夠解我心頭之恨呢?”
她語氣恨恨,眼底淬著冰冷而劇毒的諷刺鋒芒。
月忘憂麵色平靜地注視著她,並無任何的反應地由著她說。
成璧也並不怕她,見她不語,甚至還挑了挑眉,愈發冠冕堂皇且理直氣壯地幽幽說道:“如此,那我便不要輪回往生好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仿佛說的當真是無關痛癢的小事一般。
“以後的事情,有誰能夠說得篤定明白?我不過是區區一介凡人,現在死了,也不過是一隻小鬼——在所謂的天道命數麵前,怕是比滄海一粟之於滄海,還要微不足道一些,又如何能夠聽信你們這些做神仙的人的話呢?”
所謂冷嘲熱諷,冷的是絕望的心和怨毒的眼,熱的是憤怒的語氣和尖銳的話鋒。成璧生前甚少說得這般鋒利刻薄的話,死後倒是說得越發的熟練自如了。
活著,毋庸置疑是一種資格。可有的時候,活著亦是一種封印或枷鎖。現如今,成璧雖滿心怨恨與不甘,卻又由衷地為自己脫離了“生”之枷鎖而感到慶幸和暢快。
“我就要在這一世,活個淋漓痛快。往後的生生世世,不要便不要好了。”成璧嬌俏而坦然地笑了,血淚沁入紅衣,如同她雲淡風輕的話語一般,輕而易舉地消失在了視野裏,“與其繼續在不確定悲喜的生生世世裏無知無覺地輾轉沉淪,我寧願把我所有的一切,都傾注在這一世裏,一次性活夠本,便算了結。”
“如此……至少,我可以把握我死後的日子。”
她喃喃著,神情再度漸趨瘋狂,眼神卻越發的堅定與決絕。
“隻要我能夠強撐著不離開這人間,便暫且不必受到那天道命數的擺布。我想要做什麽,便去做什麽,反正我都已經死了,連輪回來世都沒有了——這才是真的活得痛快!”
“以前我還活著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些。現在我死了,我終於知道了,自然是要牢牢地把握住。這是上天賜予我最後的機會,讓我能夠在死後更加自在痛快、真正不留遺憾地走完人間這一遭!”
月忘憂與她對望,並沒有開口反駁她。
她也曾生而為人,盡管她已經沒有了那時詳細的記憶,但她依然對人類“隻此一生,隻此一世”的短暫生命保持著感同身受的立場。因此,即便她很想索性將錯就錯,先極力把成璧給勸下來,但聽了她這一番話後,她隻是嘴唇動了動,而後便打消了反駁她的念頭。
——因為她根本無法反駁。從成璧的立場來說,她所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月忘憂理解她,更不想做為職責所在不擇手段、不顧人類立場與情意、哄騙他們去遵循天意命數的“神仙”。
她原本想和成璧說:這世間遠不止你一個人,被全身心愛著的那個辜負。
但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什麽都沒有說。
——不僅僅是因為“天機不可泄露”,更何況她已經明知故犯了一次,更是因為她其實清醒地明白:即使她苦口婆心地拿不少別人的例子與成璧說了,成璧也不會因此為她所勸服。
兩“人”沉默對視片刻,仍是僵持著誰也沒有讓誰的意思。於是,很快劍拔弩張的氛圍便躍然於明麵之上,呈不可抑製的蠢蠢欲動之態。
消融的血淚化為實體的怨氣,縈繞穿梭於成璧豔紅血衣之間,顯而易見地使那紅衣女鬼成璧實力大漲。
月忘憂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周身愈發凶煞的變化,便知道塵埃已定——她不但扳不回與成璧相關的七情六欲八苦等情智因素的原定軌跡,而且還要給好心給她寬容時間便於辦公的命司往生局同仁添□□煩了。
下一秒,成璧鬼魅一笑,雙手張開,騰空而起,猛地向她飛衝了過來。頃刻間,煞氣四溢。
不用特意探查,月忘憂也能夠再鮮明不過地感到鋪天蓋地的惡意向她襲來。其中有憤怒,有不甘,有怨憎,有暴戾,有恨不得毀天滅地的痛苦和絕望,涓涓細流驟然奔騰入海一般,融作此時此刻無形卻有感的驚濤駭浪抑或是血雨腥風,無不透露著□□裸的、孤注一擲的瘋狂,頗具“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意味。
她將這些熟悉的俗世情愫所實質化形成的攻擊一一避開,有條不紊地施展術法,對成璧所釋放出來的、幾近於□□的諸多情愫進行有區別的精準分析與回收——職責所在,她有的是比戰勝成璧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還有一重很重要的原因在於,她本是八苦居中負責檔案管理的。即便是後來職責有所改變,也始終是從事於搜集情報、提取情愫這類的偏“文職”工作。
更毋論說,她雖對以往的記憶並無多大印象,但也自知資曆淺薄。倘若單論比武鬥法,陽界集團裏有的是各路實力值非同凡響的英雄豪傑,當真是不需要她上場的。
坦白來說,她長處大多在於思慮與性格之上,並不精於比武和鬥法。真要打起來的話,她未必能夠取勝。所以,月忘憂更是不可能做出專心應戰這等趨害避利的下策決定的。
看著潺潺流經她指間的情愫,月忘憂在恍然間不由得聯想到了綾羅。她雖和眼前念念不忘、斤斤計較的成璧有部分相似的經曆,但兩人的選擇卻截然不同。
回顧她們彼此以往意氣風發的美好年華,可謂是人如其名——一個是溫柔賢淑的最佳賢內助,一個是自帶光芒的獨立女青年。也正是因此,不少人會產生“綾羅乃是優柔寡斷之人,而成璧則是與之渾然不同的爽快人”這樣的錯誤認知。
然而,人不可貌相。事實證明,她們兩人在遭到愛人很是傷人的突變之後,表現恰恰與大多數人所預料的那般截然相反。
綾羅綢緞僅為俗物,卻看破了這一世情愛苦痛得以成全;璧玉無雙經世而成,卻自毀湮滅在了這滾滾紅塵裏。
最是精致嬌貴的溫柔鄉,沒有死在紙醉金迷裏,也沒有裂於肝腸寸斷時;最是能夠傳世的真瑰寶,卻未能夠世代相傳,竟是碎在了一朝背叛與算計其後的悲痛欲絕中。
世事無常,便是如此。
——所以,他從來都不信那些人類取字時有意寄希望於的美好寓意。
無論是巧妙閃避工作的月忘憂,還是一味攻擊傷人的成璧,都沒有察覺到:在她們彼此互不相讓、糾纏不休的同時,無邊的夜裏還隱匿著一雙旁觀的冷眼,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們你來我往。
那人同月忘憂一樣,著一身白衣,雙眸深鬱,黑中帶紅,卻是麵容清霽——若非直麵他那對陳年血跡凝結而成一般的黑紅瞳仁,單看他的身形儀態,竟是一派光風霽月、精神俊朗,沉默不語的眉眼容顏間,還帶著些許雖然冷漠克製但卻能夠通過周身氣質自然浮現的寬仁與溫柔。
但這些,在加上他那飽蘸血跡的雙眼時便渾然都變了。光風霽月變得荒無人煙,精神俊朗變得漠然妖冶,寬仁溫柔變得孤寂而悲傷。
一身白衣,自黑暗中來,往黑暗中去,不聲不響,無怨無悔。
——是這世間最不像所謂的惡靈厲鬼的厲鬼邪神;是自願墮落、駐守深淵萬年不改的孤寂與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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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狀態好差……事情又很多……大概是黃梅天氣影響的緣故?之前那段時間頗有點惡性循環的意思……(我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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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彈著世俗情愛,任誰都想要個淋漓痛快。”——摘自歌曲《問明月》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