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非死不可
夏日將至,雨水漸漸充足。空氣中彌散開來的潮濕而又溫熱的水汽,預示著這又將是一個一直滂沱到天明的雨夜。
虞之山中一派安寂,除雨聲之外不聞其他,恍若整座山都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等待著什麽,肅穆至極。
一處被頑石與草木完全遮蔽,淹沒在山間可見視線的洞穴祭壇前,陰陽與楚潤並肩而立,神情淡漠地背內朝外,透過洞穴被頑石與草木擁堵得隻餘下一線天光的縫隙,穿梭而過雨霧茫茫,目光飄渺而精準地望向某個方向。
她們正靜待望著的,是碧風祠的方向。
“陰陽,你真的覺得,程慕予是動手殺害姚夫強的真正凶手嗎?”楚潤感受到狐齋蘭的氣息漸漸靠近程慕予,兩股氣息會合之後,又一齊向虞之山這邊悄然渡來。
茫茫雨夜,即是天意,為她們掩匿去明顯的蹤跡與氣息。
陰陽神色未動,淡然而肯定地回答道:“不,她不是。”
“她既然二十年前下不了手,二十年後亦然。”
“在此之前,事情還都未發生,一切皆沒到萬不得已的地步——即便是要不顧一切地保全程宜笑,程慕予也不會通過這種並非上策的方法。”
楚潤之所以如此發問,便是與陰陽抱有同樣的想法。她不分悲喜地勾了勾唇,輕笑著歎道:“她如果能夠主動到這般地步,便不會軟弱這二十多年。”
“隻是我有些許不明白……”她側眸看向身邊的好友,淺笑的眸光裏隱隱浮現出擔憂與不解的情緒,“你既已知道,又為何如此放由事情發展?”
“因為這是她的宿命——此劫之中,程慕予非死不可。”
“程慕予自首,獲得特別專案處庇護,於局勢上便是站在了諶北的一邊。至此,半妖事件的遺孤、央京總府中潛藏的旁觀勢力與藺澄背後企圖借此斬草除根的非人類勢力三方達成了一種相對穩定的平衡。”
“平衡因為穩定,既是她暫時不會被處理的安全,也是局麵一時無法改變的困境。她即便有心借助特別專案處的力量保護程宜笑,僅是自首的話,也不過是為她和程宜笑,爭得一絲喘息的機會而已。”
“而喘息過後,無論是央京總府中潛藏的旁觀勢力,還是藺澄背後企圖借此斬草除根的非人類勢力,都會將危險的目標從程慕予身上暫時移開,轉移到程宜笑身上。”
“這是程慕予作為一名母親絕對不希望看到的,更與她自首的初衷相悖。”
“所以說,程慕予當真是個可憐可恨的聰明人——”楚潤在陰陽吐露程慕予“非死不可”的時候,便電光火石明白了所有,沿著陰陽不急不緩的敘述,淺淺地感慨道。
“她此次行動的高光時刻,便是自首後‘自裁身亡’了。”
“姚夫強死了,明擺著是與魘公子脫不了幹係的手筆。央京總府潛藏的旁觀勢力和企圖斬草除根的非人類勢力都清楚凶手不是自己,亦不可能是對方,自然不會輕舉妄動。”
“但是無論是他們,還是大眾,都需要一個凶手。程慕予是折中各種情形權衡考慮,最適合成為真正凶手的那個人。”
“程慕予想要保全女兒不為紛爭所害,諶北想要借此讓雙方勢力陷入懷疑和鬥爭,從而坐收漁翁之利。在此基礎上,他們的訴求預期是一致的。”
“更何況她已然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誰,當然明白——”
“隻要她還活著,不管是明裏暗裏的敵人,抑或是純粹吃瓜看戲的群眾,任何一方的視線都不會從程宜笑身上移開。”
“唯有她死了,穩定而尷尬的平衡局麵才能夠被打破——敵對雙方陷入相互的懷疑和博弈,程宜笑和背後暗中推動助力的諶家等遺孤勢力從危險的焦點抽身而出,坐收漁翁之利。”
“這才是她力所能及能到達到的最佳結局。”楚潤縱橫人間多年,看慣了俗世浮沉,對此更是霎時看得門清。
隻不過,這隻是習慣而已。
她作為天生的精神容器,與陰陽這位天生的陰陽尊神,本質屬性上有著截然不同的差異。她對於命數和天道,與陰陽因自身差異產生著不同的感應。盡管殊途同歸,但感應的方式和感覺,終究是有所區別的。
有些事情,她隻能夠了解,無法懂得。正如同有些事情,陰陽也隻能夠了解,無法懂得一樣。
楚潤的目光跨過萬水千山,似有意識地落在了某處,腦海裏不由得回想起前不久與肖允一同去見程宜笑時候的情形,口中呢喃似的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喟歎:“一定要這樣嗎?”
雨霧沁入,拂麵而來宿命的冷然。
因果輪回。想當年,狐碧剖心煉製碧心靈石、點亮碧風祠和虞精一族未來的那個夜晚,也是個滂沱靜寂的雨夜。
宿命使然。真心也總是靜悄悄地來,又無聲息地去。浩大聲勢都是憑心而現的,天道與命數始終冷眼旁觀,無聲無息。
當年如此,如今亦然。
“命數既定,你我無可奈何。”陰陽的聲音被雨汽浸潤,愈發顯得清冷薄涼起來,“如若不然,元老命無解。”
萬籟俱寂、風雨婆娑裏,她黑白分明的眸色麵孔,透出天道宿命一般的肅穆與平和。
任世間風雨飄搖、人心晃蕩,天地乾坤、因果輪回、陰陽造化,始終肅穆有序,不為所動。
為神為靈者,一麵因為閱盡世事浸透了人性心魂,一麵又因為天生使然,骨子裏帶著天道宿命賦予同生的肅穆和涼薄來。
陰陽也好,楚潤也好,作為天生的神靈,在此間的表現,皆是佼佼者。
……元老命。
楚潤心頭似是有什麽一閃而過。
她不禁皺了皺眉,單刀直入地問道:“陰陽,關於元老命,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那夜陰界聯盟茶話會上陰陽明顯有所思忖,但是她卻未曾言明。楚潤心中也有些許想法,正想著和陰陽探討說明一番。
陰陽目光未動地望向飄渺的雨霧那端,平聲道:“我大概有個猜測。”
“什麽?”
陰陽幽幽回眸,有如雨霧那般飄渺晦暗不明的眸光輕盈而莊嚴地在楚潤身上落腳,悠悠嫋嫋地繞了一圈,目光意味重重,她卻是一言不發,什麽也沒說。
楚潤又看明白了——對於那個猜測,陰陽因為某種原因,在是否讓她知情的問題上有所顧慮。在當前的情形下,她選擇了自行消化,並不打算讓她在裏麵摻和一腳。
楚大小姐與陰陽對視片刻,率先錯開了目光,分明是默然認了的表現,言行上卻惡趣味地出現了分裂。
她挑了挑眉,語氣涼涼的,甚至還詭異地帶了幾分怨婦的感覺,一副苦大仇深、陰陽負她的樣子,頗有些酸苦味道地垂眸長歎道:“看來,是連我也不能夠說了。”
陰陽:……
雖然已經習慣了,但是說實話她有些時候真的很不想習慣他們家楚大小姐的某些惡劣趣味和一肚子黑水。
“隻是隱約感覺而已,真假存疑。若是對的,我自能夠參透。若是錯的,沒必然再誤導你。”
“更何況——若真是如此,那便是我的劫數,你也幫不了我,我又何必連累你。”陰陽有些無奈。
盡管知道楚潤很大程度上是閑來沒事、純屬戲精飆戲,但出於自身性格和對好友精彩表演的配合,她還是開口解釋勸慰了楚潤一番。
楚潤當然明白她的用意,無話可說,隻以一聲傲嬌和警告意味頗重的輕哼作結,算是不再借此折騰的信號。
——隻怕此間前路蟄伏著的,原本未必是她陰陽大人劫數的,也會被陰陽大人“略施小計”,穩穩地落入她的命數運道裏吧。
楚潤眸色微深,隱隱地心生不安,卻終是尊重陰陽的意見,由著她了。
“需要我給肖允通個信嗎?”這大概是目前她唯一能夠名正言順地實施來支持陰陽的行動了。畢竟作為神祗,她理應知道的更多,並且有充分的暗示指點他們些許關鍵信息的理由。
然而,陰陽頓了頓,再次給出了否定的答複:“不必,他們會想到的。”
她似乎本能地盡量減少著楚潤和肖允的接觸——盡管她清楚命數既定,無濟於事;有時甚至可能會過猶不及。
“就算這個電話不得不打,也應當由我來打。”
可又似是在直覺和理智裏,她覺得明冥之中,天意有心引導她做出這樣的決定。事情越是發展,她心頭隱隱約約浮動的感覺便越是明晰和堅定。
天機不可泄露。
因為身份特殊,神靈對此的禁製更加嚴格。
更何況,楚潤還是個命中死期將至的精神容器。
陰陽隻言片語,楚潤便聽明白了她言語背後的告誡。
暗暗收下這份無微不至而又低調無名的愛護與關照,楚大小姐溫潤如玉的絕美臉龐上漾開了一抹如夢似幻的笑意。
眸光流轉間,恍若天地萬物一時之間都為之失語。
雨霧交織,層林靜謐,兩人雙雙沉默。
陰陽低眉垂首,抬手動作輕緩地整理了下衣襟,拂去了隨著空氣攀附近身的雨汽。楚潤淺笑不語,幽幽隱隱的靈力有如飛花飄散開來,無聲無息地將虞之山的各處都攏進了她的監控範圍。
倏爾,楚潤笑容清淺,目光一定,淡淡道:“來了。”
幽涼雨幕刹那如同虞之山無形山門前懸掛著的水晶簾子一般,隨著主人一聲輕笑的歡迎,自動地拉開一道空隙,容外來的貴客進來。
狐齋蘭引著程慕予,穿過雨幕霧簾,從容不迫地踏入山門。
重重雲層之上,有天雷隆隆滾過,大雨更盛,天地之間似是隻餘雨聲與她們兩人,肅靜得不可思議。
大雨滂沱至此,卻未曾沾身,狐齋蘭和程慕予明明沒有利用靈力術法隔開雨汽,卻不知為何被這漫天的雨汽給完完整整地隔離了開來。
程慕予踏入山門,神色沉寂,即刻收斂了形容,恭恭敬敬地向碧風祠的方向行了一個禮——虞精一族族民歸山的禮儀。
暗處遠觀的陰陽和楚潤靜靜地旁觀著,像是在看一幅完美與現實世界銜接、內含充分活動空間的動態的畫。茫茫雨夜和夜行的人,皆不過是偶然一瞥所見的畫中風景而已。
這場千年前的雨,終是在今時今日,再度落入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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