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甘之如飴
“齋蘭大人可曾想過——如果虞精一族的災難注定要降落到某一位族民的頭上;如果族長臨危托付的注定是某一位族民,那麽那個被選中的人,為什麽一定是我?”
齋蘭默了默,既是說給她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地回答道:“世事無常,命數有定。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沒有那麽多理由可以一一說得清楚。”
道理之所以能夠成為道理,本身便沒有什麽道理。所謂的理由,都是後人憑著一己主觀之願兀自期冀與解讀的,又何來答案正確與否的論定。
“是啊,世事無常,命數有定。”腳邊的女人垂眸淺笑,跟著她淺淺地歎了聲,“不過有的時候,還是能夠說出些具體點的理由或是答案來的。”
“比如說,我方才問您的問題。”
程慕予再次悠悠抬眸望向狐齋蘭的時候,眼底泛著淺淺的金色流光,流金溢彩,盈盈點點,像是一場紙醉金迷、旖旎宛轉的夢。
“因為,我就是這一代的第四聖物。”她依舊言語輕柔細膩,卻無聲在一室安然裏,落下了一聲跨越虞精一族前世今生千年萬年的驚雷。
窗外的雨夜愈發肆無忌憚起來,曆史的洪荒來勢洶洶,勢必要在這個午夜夢回般的淩晨,獨自卷土重來一番了。
狐齋蘭注視著她的眼睛,無端覺得有幾分熟悉,似曾相識的溫暖,似曾相識的謊言,似曾相識的……穿透溫暖謊言的冷冰冰而又□□裸的悲哀和執念。
她鎮定自若地對著那熟悉得有些詭異的眼神,循序漸進地問她:“所以,‘元老命’——是什麽?”
程慕予目光不由得暗了一暗。她低頭垂眸思索了片刻,似是在斟酌字句。
片刻之後,她還未出口斟酌完畢的語句,卻是收斂了眸光,動了動身形,悠悠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她稍稍退步,調整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終於正視了狐齋蘭的雙眸。
她與狐齋蘭保持著一種恭敬而又禮貌的距離,這才悠悠開口,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元老命。顧名思義,即是元老的命火。”
“狐神大人靈力深厚,賜碧心靈石供於碧風祠,是綿延我虞精一族生息的關鍵。我等世代倚仗狐神大人庇佑,方能夠有一席立身之地,存活至今。但是,凡事都有萬一,當年元老們在相繼故去前,為了以防萬一,為我們又留了一條後路。”
“這條後路,就是元老命。”
她的眼裏是流金溢彩,恍若初夏之夜的山間流螢,漫天爛漫,仿佛一陣穿林清風便能夠打散。
而她沒有,大雨滂沱,流金依然。
狐齋蘭望著她的雙眸,不知怎地想起了虞精一族的第二聖物,流螢心蘭。
心蘭實多,可遇不可強求,求得也未必守得。
真情稍縱即逝宛若流螢,真心花開一現如同此蘭,不過是浮世人間裏一場飄搖短暫的螢火罷了。
真心定不得,宿命卻是定得的。
“元老自毀命格,取精魂,封於碧風祠。棄血肉,碎骨骼,祭於禁地祭壇。舍命火,求天道,承於後世傳人。”
程慕予訴說得很平靜,仿若理所當然,卻在狐齋蘭的心頭接連掀起驚天駭浪。
“元老將自己的命數,與碧風祠束縛在了一起。”
“能用於祭祀典禮,奉於祭壇之上重啟碧風祠的,不僅僅隻有碧心靈石,還有元老命。”
“能夠點亮虞之山生息結界的,不是隻有狐火,還可以是元老和世代長老獻祭舍下的命火。”
“這,就是元老命。”
程慕予眼裏的流金默默無聞地燃燒了起來,盈盈淺淺的金色裏,映出殷紅色的氤氳霞光來:“而這一代的元老命,就繼承在我身上。”
“殺了我,取我的命火,提煉現出元老命,奉於碧風祠祭壇,也可以重啟碧風祠。”
至此,流金紛揚,飛蛾撲火,甘願化為飛灰。
自程慕予的眼中出現狐齋蘭似曾相識的金光開始,她越說越平靜,甚至於給齋蘭一種判若兩人的感覺——
仿佛是在這一場生命的終點,程慕予終於不再軟弱,不再閃躲,堅定決絕地站了起來,要和過往的一切愛恨情仇、恩怨是非一刀兩斷,求仁得仁,橫豎是個了結。
又仿佛,根本就不是她主導著自己做下的這個決定,而是她生命裏深嵌著的元老命占據了她,引導著她,說出這樣的話語,做出這樣的抉擇。
程慕予又默默退了兩步,不屈不撓地又跪了下來。
隻是這一次,她不是為了簡簡單單地磕一個頭——她用虞精一族最高規格的禮儀,向狐齋蘭行了一個大禮。這個禮數,虞精一族尋常隻有祭祀典禮才用得上。
程慕予懷著祭祀典禮敬天敬地、敬上界、敬狐神的莊嚴肅穆與敬畏虔誠,默默地行了整個大禮。
禮畢,她直起腰來,眼裏是熠熠的盛世花火。
“請您給我一個機會。”她情真意切地又一次懇求道。
“倘若虞精的宿命在這段漫長而苦痛的詛咒裏一定有一個終結——碧心靈石與元老命,我賭上天欽點的那個結局,是元老命。”
“如果事實證明我錯了,您再取碧心靈石,走另一條路,好嗎?”
狐齋蘭聽懂了程慕予的根本訴求。
正如方才她所說的,程慕予想要虞精的宿命,盡可能地終結在自己的身上。她想用自己的命,為程宜笑搏一搏命數拐彎的小概率可能。
而做出這個博弈選擇的根本原因,在於她元老命的使命。
程慕予是個太過聰明的人,她其實一直都很明白命運的齒輪究竟是如何運轉的。也正是因此,她又是個太過於愚蠢的人。因為她明明都知道,卻還是不知悔改,深陷其中,一籌莫展。
她知道自己元老命的使命,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傳說鐫刻在虞精一族宿命裏的詛咒,並且不可避免地聯想到了狐神大人與元老的那一段久遠故事。
虞精一族的始末,從負狐神大人開始,到負狐神大人結束——這是她從中得出的答案。於是,她懷揣著她生來的使命,做出了選擇。
她終究是個自私無比的人。
對不起,族長……慕予又要讓您失望了。
比起整族的希望,我更想保全我的女兒。
至於虞精一族之後的命運,且看天意吧……隻要碧風祠還在,碧心靈石還在,虞精一族便永不會滅族。笑笑為人一世,待她去後,碧心靈石自然會歸位,於閉關修養的狐神大人而言,差不了這幾年。
如此,也不能算是她食言了。
狐齋蘭垂眸凝視著紅著眼睛的程慕予,遲疑了片刻,還是沒有把《妖鬼誌》中記載過的那一段宿怨告知於她。
她和她敬愛的母神大人一樣,終究是太過慈悲與溫柔的人。比起報複,她們總是更懂得寬容和放下。
從虞精的角度上來看,程慕予——真的是一隻天賦異稟、出類拔萃的虞精。不知道,這與她身上所延續著的第四聖物元老命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必然的聯係。
騙過自己,是騙術絕倫的頂級技能了。可姚夫強和程慕予這對夫妻,卻是各個練得爐火純青。也不知道是恰巧如此,還是前塵往事注定的命中伏筆。隻是事已至此,也沒有探究清楚這一點的必要了。
狐齋蘭的目光再度穿過了程慕予,清清淺淺地落到了她身後毫無察覺的程宜笑的身上,一時之間,清澈瀲灩的眼底悄然無聲地出現了兩輪深邃複雜的漩渦。
她若有所指地淡淡問道:“你做出這個決定,有想過你的兩個女兒會怎麽想嗎?”
“尤其是程宜笑——她現在已經知道,自己本該不是個一世安穩的人類的。”
“你在做出自己的選擇替她避開一種痛苦的同時,無疑會讓她無法逃脫地陷入另一種痛苦。程慕予,你確定,對於程宜笑而言,這是值得的嗎?”
“反過來說,既然有不值得的地方,那麽必然也有值得的地方,不是嗎?”
程慕予轉過頭去,目光繾綣而又貪婪地注視著被她施術陷入毫無知覺的漫長沉睡的小女兒。
真漂亮啊……她的笑笑。
醒過來的時候,是她的天使;睡過去的時候,是她的睡美人。
無論如何,都是她要捧在手心裏,竭盡全力給予最好的一切的小公主。
她就這樣癡癡地看著她的公主,將她一遍又一遍地描摹掩映在自己的眼眸,恨不得直接刻進靈魂裏,像是個全然不明道理的傻子,愚蠢至極。
可是她傻得甘之如飴。
程慕予戀戀不舍地回過頭來,抬眸望向狐齋蘭,別無所求地輕輕笑了笑,顯得卑微而又滿足,叫人實在不忍。
“我想為她求一世安穩——這從來都是我們虞精一族的畢生追求。別的,相較之下,都沒那麽重要了。”
她喃喃似的解釋道:“是我害死了她父親。”
“是我害死了她親愛的爸爸。”她瘋魔了似的,又言辭確鑿地直麵著狐齋蘭的雙眼,千真萬確地強調了一遍,“並且,笑笑和小睇,遲早都是要知道的。”
“一邊是她們知道真相後繼續和我這個殺人犯母親相依為命;一邊是她們知道真相後告別了贖罪而去的殺人犯母親繼續生活。”
“齋蘭大人,即便是不站在一位母親的角度,你覺得——這麽看來,站在哪一邊,她們以後繼續生活下去,能夠過得好一點?”
“真相大白之際,我想不到比死亡,更適合我們母女之間的距離了。”似是嫌棄自己沒用,程慕予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漂亮的眼睛裏寫滿了對自己冰冷尖銳的諷刺。
聽到這裏,狐齋蘭的心顫了一顫,似是莫名地與這句話產生了某種共鳴。
而另一邊的程慕予還在淺笑著進一步地闡釋道:“不親不疏,不遠不近,不會矛盾,不會尷尬,不會相互傷害,和諧而又穩定——是對於彼此都再舒服妥當不過的距離了。”
“與此同時,她們會更明白我的態度。這是我能夠言傳身教她們的最後一課了——現在看來,也是最重要的一課。”
“無論爸爸媽媽究竟是怎樣的人,都是深愛著彼此的人,也都是深愛著她們的人。隻是仍然很抱歉的是,爸爸媽媽都是自私自利的人。”
“這樣的話,她們以後還會更加懂得如何愛護自己——因為大家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所以更要好好地自己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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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世間大多疼愛子女至極的父母,都是實至名歸的傻子。
盡管他們自始至終都甘之如飴。
真的是既讓人生氣,又讓人心酸。
這世間最大的苦痛,從來都是與最大的溫馨相依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