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毋庸置疑
“媽媽也是。”蜷縮在程宜笑懷裏的程慕予用力地回抱住了她,生怕她隨時會煙雲一陣飄散了似的,用眼淚泡發了的、散發著鹹苦味道的幹澀嗓音,字字珍重、音色沙啞地回答道,“凡是笑笑給的,媽媽都喜歡。”
“為了我們笑笑,媽媽做什麽都可以,做什麽都高興。”
“笑笑,無論如何——媽媽愛你,毋庸置疑。”
……這是母親對於她所有隱瞞著她的事情與消息的回應啊。
程宜笑眼睛也紅了,但是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她比程慕予還要堅強。她紅著眼睛,卻沒有掉一滴眼淚,也沒有哽咽,聲音也還是方才安慰母親時一般的平和與輕柔。
她雙手萬分眷戀地抱緊了懷裏的母親,平靜而又清澈的雙眸波瀾不驚地落在母親身後父親的墓碑之上。墓碑相片裏的男人,在流螢心蘭、囚心香木不為所動、兀自芳香的氛圍裏,噙著一抹溫厚而又篤定的微笑,眉眼深深地望著她們。
那目光宛若可以穿過時光渺渺,跨越生死茫茫。
但都是錯覺與假象罷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原來也可以這樣。
記得的,往往都是活著的人。死了的,大多都又往生去了。一碗孟婆湯,多少難忘也都沒有了。一輪又一輪的生死輪回之後,父親,你還會認得我和母親嗎?哪怕,我和母親始終披著您此生此世所記得的那副皮囊?
我和母親能夠年複一年地記得來這裏看您。我們去後,輪回往生數度了的您……也能夠來我或是母親的墳頭看看我們、和我們說說話嗎?
比起人鬼殊途,人妖殊途——好像更難跨越一點呢。難怪,半妖這個群體自誕生之日起,便未曾從命運的苦海紛擾裏掙脫出來過。
母女二人,在姚夫強的墓碑之前深情相擁,各含苦衷。
緊緊珍惜著彼此交纏的眷戀雙手與各自翻騰沉澱的決絕眼眸,無聲無息裏,交錯成為又一場陰差陽錯的人間謊言——自此,又是美不勝收。
擁抱許久,她們才戀戀不舍地鬆開了彼此。
程宜笑從包裏拿出紙巾,輕輕地幫程慕予擦拭去臉上縱橫交錯的淚水痕跡,狀似不經意地輕聲問道:“媽媽,您說流螢心蘭、囚心香木與碧心靈石同為我們虞精一族的聖物。如今,流螢心蘭與囚心香木我已經見到了。那——碧心靈石呢?”
碧心靈石,虞之心,傳說用狐神大人的一塊心髒與高深靈力淬煉成為的聖物法器——自半妖事件蔓延至虞精一族開始,便失去了蹤跡,盡管明裏暗裏為不少非人類所探聽和追尋,但迄今為止,無人有所獲得。
就連狐神大人與元老的親生女兒狐齋蘭,都仍然以齋蘭依為代表的化名,時不時地浪跡人間,鍥而不舍地尋覓著她母親順帶碧心靈石的蹤跡。
聽到自家小女兒問起那族內不幸遺失蹤跡的首席聖物,程慕予的神色有一瞬間的僵硬與冷凝。
而後,她失了魂似的愣怔了片刻,幽幽涼涼地長歎了一口氣,像是踩在刀尖上行走一般,腳步輕盈卻又忍不住被刺痛地,一字一句地答她道:“碧心靈石,不見了。”
“我和我的族人們沒有能夠遵循上天的警誡,輕信了你父親,又不知輕重地一腳摻和進了當年的半妖事件當中,直接導致了狐神大人昔日煞費苦心引導我們建立起來的虞精一族內部的力量體係的陷落。”
“之後,虞之山結界被攻破,虞之山上的族人們……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滅頂之災。虞之山至此一片狼藉,被毀得七七八八。碧心靈石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不知所蹤了。”
“我因為太過軟弱,潛意識裏選擇了逃避。所以,當時在你父親的哄騙下,我‘安心’地跟著他搬到了別處養胎——也就是那時候還在我肚子裏的你。”
她紅著眼睛慈愛地看著程宜笑,動作溫柔地從她手裏接過了質感舒適的絲質手帕,神情已然是重新站起來了的柔軟與堅強,與剛才失聲崩潰的柔弱女子判若兩人。
程慕予輕輕推開了程宜笑的手,微微低下頭,自己抬手,拿著帕子揩去了臉上殘餘的又鹹又苦的淚漬。
與此同時,她清了清幹澀過度的嗓子,繼續回答程宜笑的話:“盡管我後來也嚐試著探尋過,但都沒有得到任何關於碧心靈石的實質性消息……我想,或許傳說是對的。”
“碧心靈石本就是狐神大人留給我們虞精一族的庇佑。狐神大人既然有權給我們用,當然也有權收回去。”
“如今我們再度犯下大錯,負了當年狐神大人剖心舍命奮力相護的慈悲與恩情,所以碧心靈石丟了。”
“是我們把碧心靈石給弄丟了——也是碧心靈石和上天對我們徹底失望,放棄了我們。於是,天降橫禍,給了虞精一族滅頂之災。”
“因果輪回,有始有終——虞精一族的始末,從負狐神大人開始,到負狐神大人結束。這完全是符合天道邏輯的解釋。”
“至少……我是這樣相信的。”
程慕予這樣輕輕地、緩緩地說道。
“原來……如此。”程宜笑垂下眼瞼,有些艱難地從喉間歎出了這短短的一句話。
她似是有些不明白,又似是完全是茫然的,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被自己噎住了幾次,最終隻輕飄飄地、茫然無措地對著程慕予脫口而出這樣一句問話:“那麽,媽媽——我們接下來,還要在這世間,安安分分地做個‘人類’嗎?”
“當然。”程慕予抬眸,窮盡畢生溫柔地珍視著她聰慧而美麗的小女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撫了撫她烏黑柔軟的發頂,目光深情而又渺茫,“至少……在你姐姐還以‘姚含睇’的人類身份活在這世間的時候,我們作為她在這世間最親密與重要的親人,得好好陪著她,一起不失漂亮地活著與老去才是。”
程宜笑會意,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不用母親指示,她也會這麽做的。因為那可是她親愛的大姐頭啊……大姐頭還在人間好好地活著呢,她怎麽舍得脫離這人間,孤孤單單地回虞之山,做一生一世“厭惡於人”、“騙術絕倫”的虞精?
隻是……
程宜笑望進程慕予欲說還休的眼眸,看到了母親口中的她的私心與軟弱。落在她的眼裏,毫無遮擋。與之相伴的,是母親莫名的倔強與堅決。
她沒有看懂母親眼裏莫名的倔強與堅決,卻堪破了母親眼裏的私心與軟弱。
果然,須臾之後,她看到母親顫了顫眼睫,退避似的垂下了眼簾,沒再看著她誠然注視的雙眸。
而後,她聽她的母親輕顫著聲線,用盡全力地懇求似的囑咐她道:“如果可以的話……如果可以的話,媽媽希望笑笑在姐姐去世後,依然做個人類。換個身份,好好地在人間,繼續安居樂業且獨善其身地活著。”
“就好像你這些年在演藝娛樂圈裏那樣。世間繁華浩蕩,你隻需要享受它帶給你的好便好了——隻要你時刻謹記著我們虞精一族的宿命與教訓,守住真心,便不會出錯。”
她囁嚅了下,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筆直地望進程宜笑的眼底,鄭重其事地坦白道:“這是媽媽能夠想到的,最好的讓你盡量少受命數桎梏與傷害的辦法了。”
“也隻有這樣,我們虞精一族能夠繼續生息綿延,並且不會再度被人類與其他非人類攻擊和迫害。”
這一次,程宜笑是真的哽咽了。
她沒有拍開母親輕撫著她頭頂的手,因為她對此眷戀不已——久別經年之後,她最想念的,可能就是母親輕撫著她發頂、滿心滿眼都是她的時候。
因此,她靜靜地享受著這有過一次便此生少一次的放空自己、完完全全地浸沒在母親極盡溫柔眼波裏的時刻,把所有質問的、剖開心髒的話都咽在了肚子裏、爛在了腦海裏,一個人默默地咀嚼盡了它們,腐朽融化到了不可捉摸觸碰的靈魂深處去。
她在靈魂深處一個人隱忍地顫栗著悲歎:可是媽媽,你都說了,人才是最會欺騙的——那麽,你又為何要執意讓我做個“人類”呢?
因為要我能夠騙過別人,卻不會被別人所欺騙嗎?無法戰勝人類,所以便成為“人類”中的一份子——你確定,這樣我就能夠一帆風順地活著,而不用受到虞精一族注定要麵臨的困境與災難了嘛?
……我親愛的媽媽,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擁有選擇和改變自己的命運的資格的。我和那些我能夠看見部分過去和未來軌跡的人一樣——我們都是桎梏在命運的棋局裏的人。
我也和你一樣,是無論如何,都逃離不了虞精一族的宿命與詛咒的。
隻是這些話,她都沒有說出口。
不但這些話她沒說出口,她甚至沒去拆穿——沒有去追問她那可憐而又固執的、想盡了辦法保護她的母親,憑什麽能夠保證她們作為虞之山僅有的虞精遺孤,能夠安安穩穩地在人間以人類的身份安居樂業、獨善其身,而不會被周圍的人類以及更強大的非人類所察覺和識破真實身份的。
她沒有問,是因為她不舍得,不忍心,也沒有必要。
因為很多事情,早在母親經曆艱苦卓絕的思想鬥爭終於鬆口告訴了她之前,她便早就知情了——她比她的母親知道更多難於言說的故事。
她那可憐而又固執的母親尚還不知道,她這個做女兒的,其實比她更加執著、強大與堅決。
她們兩人之間,更應該滿懷愧疚說抱歉的,應該是她才對……她擁有著比母親更多的秘密,也背負著比母親更沉重與深厚的罪孽。
作為虞精,她犯下的錯,不比她那痛苦自責的母親少。
但是沒關係……她的母親遲早都會知道的。
就好像她的父親,遲早會知道她和她母親其實從未遺忘自己的真實身份,隻是依舊披著滴水不漏的人類偽裝“幸福圓滿”地合家團圓著罷了。
人生如夢,是夢都會醒的。夢醒時分,與那為世人所追逐的真相同理,可能會遲到,但從來都不會缺席——隻不過是醒來的方式與時點略有偏差而已。
程宜笑心想,狐神大人不愧是狐神大人。她所說的和做的,真的是再對不過了。也不知道,如今的她,能夠做到當年的狐神大人的幾分。
日後若有機會,她務必要好好拜謁這位十分了不起的、用敬仰來形容她對她的情感態度都顯得太過單薄不夠的狐神大人。
我的傻母親啊……明明剛才還是你一字不差地告訴我的,怎麽轉眼,你就如此大意馬虎地忘了呢?
狐神大人最後親口給元老承諾過的——
“給過你的心,我便不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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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暗含反話的標題~
小劇透:虞精一族的劫數,從辜負狐神大人的寬恕開始,到懂得狐神大人的寬恕結束。
“你是前世未止的心跳,你是來世胸前的記號。未見分曉,怎麽把你忘掉。”——選自《千年》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