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和你無關
“世事是公平的。諶古,你這樣做,是會遭報應的。”掌心因為過於用力地攥緊而感到鈍痛,諶北記得他的聲音在顫抖。
這是他與諶古之間堪稱最為平靜的一個夜晚,但亦是他最不平靜的一個夜晚。以至於多年過後,再度重溫時,他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時每一幕的情景。
“你不過是一個人類,癡心妄想混跡在妖類的報應裏,又能做些什麽?”
諶家的人之所以能夠縱橫商場多年,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家的人都看得清楚時事。諶古向來精明,可近日來卻是越發的糊塗。
諶古仍然沒有把諶北言下之意的暗示放在心上,不以為然地踱步過去,悠然自得地開始端詳修剪另一處花圃。
“報應那也是我的報應,我自己擔得起,和你無關。”
“我這些年從未阻攔過你要做的事情,同理,你也阻攔不了我要做的。”諶古風流精明的臉上帶著笑意,卻是薄涼冷情如斯,“反正該給你的我都已經給你了——諶北,我們互不相欠。”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麽理所應當的家人,更沒有什麽理所應當的愛。”他明明是一個父親,開口語氣卻是嘲弄,連一個眼神都不給他的兒子,事不關己的冷漠嘴臉如同對陣的敵人。
“諶北——”他終於睨了他一眼。
再度開口,語氣是愈發的冷漠:“這個道理,你已經長這麽大了,早應該懂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曾想過殺了他。
但也隻是刹那的衝動,最終也被他壓抑了下來。
當年的諶北未曾細究原因,如今的諶北確是再清楚不過地明白,那是因為諶家素來的親情都是如此。諶古不過是代表之一,習慣了便也沒覺得有什麽。
更何況,有一點諶古說的是對的,他亦一直慶幸與讚同:他們各顧各的,互不相欠。他無法幹預諶古;諶古亦未強迫他。
他們與其說是一對互相仇恨的父子,不如說是互不相幹的家人。沒有恨,也沒有愛罷了。雖然比起其他尋常家庭固然可悲,但反過來想想,也是清淨,少了很多牽扯和麻煩,反而讓人活得更加輕鬆暢快,貼近自己。
諶家世代子嗣不多,但是星火相傳、繁榮昌盛,約莫也是受到了這一家風的影響與成就。
憤怒的心一點一點地冷卻,諶北忽然間覺得自己滿腔言語,但無一句可說。
諶古直接簡單粗暴地向他解釋了他所唯一顧忌的部分,其餘的,其實諶北並不在意,也沒有理由為之生氣。
他不會殺了諶古,但是諶古的生死也與他無關。
——他們互不相欠。
見他安靜了下來,那個淡然自若修剪著花樹的男人勾了勾嘴角,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在他很快地做完手頭的工作,拿著剪刀轉身回屋的時候,才突然間在門口站定,轉過頭來看他。
和他如出一轍的眉眼,多情而薄情,荒唐而冷漠。諶古的眼色陰沉下來,幾乎與諶北的眉眼無異,是那種讓人驚歎的真·父子的優秀基因。
諶古薄唇輕啟,聲音放低,是夜色那般的冷和深,像是某種午夜的詛咒,亦是諶北大半生都未曾了解的謎題。
“諶北。”除了極偶爾具有諷刺侮辱意味的“小少爺”之外,諶古永遠隻會這樣喊他,“我承認,我確實給過你很多你所厭惡卻不得不接受的東西。”
“但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同時也給了你最珍貴、最可遇不可求的財富。你不信,隻是因為你現在還沒有看到罷了。”
諶北彎唇,勾出了一抹與諶古如出一轍的嘲弄意味十足的冷笑。
諶古依然不以為然。
“當你看到的時候,或許……你會為我這個荒唐的父親而感到驕傲。所以,現在一切都尚還塵埃未定的時候,還是不要把話說得太死了。”
“至於我這個老頭子的這輩子究竟活得如何,等你能把我整個人都看明白了,再做評判吧。”
諶北在外麵混得再風生水起、有模有樣,但他自己最是清楚,每每回家麵對諶古這個男人時,他總是會不甘心地輸得一敗塗地,無一例外。
此時此分亦是如此。
掌心的鈍痛漸漸麻木發酸,而那個男人仍然是一副欠扁的雲淡風輕的嘴臉。用著他所最熟練的神情,說著諶古再典型不過的談笑語句。
“你知道的,我不怕你恨我。”
是的。諶古從來不怕他這個做兒子的記恨他。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習慣之後,他也漸漸不把諶古這個與眾不同的父親放在心上了。
隻是沒想到諶古這個男人確實有他能夠猖狂的魅力。原本他以為這隻對諶古那些負了的情人們有效的,沒想到經年過後回想起來,他這個做兒子的亦然。
他確實不喜歡諶古,但說起來恨,到底是算不上的。
畢竟他如今手上擁有的大部分,都是諶古給他的,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皆是同出於一人之手,慷慨而冷漠地給予,以求得一個“互不相欠”的境界。
諶北愣怔之間,還未能夠組織出語言反駁句什麽,那個男人便已經說完了自己全部想說的話,無所謂地笑了笑,瞬間恢複了那張標誌性的風流皮囊,自顧自地推門進去了。
徒留諶北一個人站在風裏,梳理著自己的情緒。漸漸地,他鬆開了方才一直攥緊著的拳頭。
諶北側眸,看了眼西天詭異的泛著隱隱紅光的天際,又環顧了眼燈火溫暖但一片死寂的周遭,亦冷漠地挑眉笑了笑,抬腳進了門。
門裏是一片黑暗,他們家沒有點燈,諶古已然被黑暗吞沒,不知所蹤。
大門在他進門後應聲而落,隨著一聲沉重而頗響的落門聲回蕩開來,諶北隻覺得心頭一悸,有如天地人心都為之一顫震蕩。
一陣眩暈過後,眼前的畫麵陡轉。
諶古棲身在半明半昧的房間光影交界處,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手裏下意識地撥著一串手串,頗有幾分退休養老的味道。諷刺的是,這一役之後,他確實是真的退休了。
若不是半妖事件,諶北還看不到這樣的諶古。
他從門口的陰翳裏走出來,緩緩踱步到諶古麵前。太師椅上的諶古抬眸瞟了他一眼,冷哼了一聲:“不是說要走嗎?怎麽還在這裏?”
以為就此回不去的過往,如此真實地在夢境中展現,諶北心底五味雜陳。夢裏的他和心裏的他,都站在原地,難以理解地深深地望著太師椅上噙著輕笑的男人。
他企圖將他一眼望穿,卻隻能看見荒唐的笑意和花天酒地。
他從來看不到諶古的心。
然而諶古亦從來不在意他的反應是什麽。他雍容華貴地往後麵的椅背上靠了靠,眉眼含笑,冷漠如斯道:“這裏用不到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別礙我的事。”
“諶古,戚家靠不住的。”諶北頓了頓,隻說出了這麽一句。
戚家,是他母親的娘家。
“諶北,不要把你爸我當作傻子。”諶古冷笑了聲,把手裏的珠串隨意地甩到了不遠處的八仙桌上,“有的時候,靠不住要比靠得住好。”
諶北震驚:“諶古,你究竟要做什麽!”
“與你無關。”諶古徹底地對他冷了臉色,側眸望向了另一邊的陰翳,語氣才變得溫和,“齋蘭,你幫我把他帶回去吧,有勞了。”
光影變幻,陰翳裏的人英漸漸清晰,肉眼可見的款款地走近。而後,諶北看到了齋蘭依十年如一日溫婉秀麗但又暗藏嫵媚的臉龐。
“諶先生客氣了。”她含著溫暖的笑意,柔柔婉婉地答道。
“諶古,你有想過你自己他日去後見我母親,該如何麵對她嗎?”反複無常,絕情透頂。諶北對諶古的情緒,遠不是“絕望”一詞能夠概括的。
諶古轉頭望他,眼底是無盡的黑:“我該怎麽麵對你母親,是我的事。你隻要想好,你自己日後該如何見她,就好了。”
“諶北,守好諶家。自我把家業轉到你手裏起,那便是你的使命了。”
“小少爺,慢走。”
諶北就這樣被狐齋蘭半強製性地帶走了。
一直到他走,太師椅上端坐的諶古都未曾起身靠近他半步,連眼神都是一片漆黑的寒涼。他們父子,終究就這麽走到了末路,徹底成了路人。
日漸疏離,最後止步於此。
諶北之後再也沒有見過諶古,也少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唯一一次算是聽到明確的關於諶古的消息,還是以一種最為婉轉迂回的告知方式知曉的。那是在他回去之後有一段時間了,他當真沒把諶古記掛在心上,一心一意地打理著諶家的產業,很快便掌控得遊刃有餘。
而後,之前告假了一段時間的寧春風回來向他複命。
他見他的第一句,便是恭恭敬敬的一聲:“老板。”
寧春風是他父親那時便在的人,之前他都叫諶古“老板”或是“先生”。稱呼他的時候,大多叫的是“少爺”。
諶北愣了一愣,應了下來。原本想開口問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還是咽了下去。
諶古究竟是沒了還是收手遠走了,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差別。
“寧叔,坐。”
一路走過那麽多關於諶古的記憶,諶北覺得自己有些眩暈。他似是懂了些什麽,又似是越發地恍惚了。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迷離之中耳畔仍回蕩著最後一麵時諶古對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小少爺,慢走。
經過茄蘿之後,諶北再聽聞這一句話,忽然間覺得:或許,諶古作為一個父親,是真的愛過他這個兒子的。
茄蘿說,諶古曾將他托付給她。那麽除此之外,諶古是不是還說了些別的呢?
諶北猛地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依蘭齋的天花板,古樸而肅靜。
他靜默了片刻,喉結微動,而後從榻上坐了起來,側眸——一尊水晶棺材在室內暗光流淌,付茄蘿麵容安詳地睡著。
他披衣下床,緩緩走了過去,扶著棺輕輕地靠著坐了下來。
水晶棺材的美人栩栩如生,溫柔依舊,仿佛隻要他一開口問她什麽,她都會耐心而認真地妥當地回答他。
“茄蘿,我今晚居然夢見諶古了。把所有和他有關的事情,幾乎都夢見了一遍。”
“終究是被諶古說中了。我到現在,還是沒有讀懂他。”
“茄蘿……我是不是從二十年前起,就已經錯過了很多秘密了?”
“你能告訴我,下來我究竟該怎麽做嗎?”
然而這一次,依舊是沒有記憶中的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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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之前沒有更新,有很多原因就不一一解釋了……總之,我今天來了……嗯,祝大家情人節快樂呀~發完這章我就出去過節啦!【所以之後的更新依舊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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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都沒寫到諶家的父母,其實正文和番外裏都會提到幾對既相同又不同的父母的。
但毋庸置疑的是,諶北其實一直是被愛著的。
所以說,聰明反被聰明誤。諶北小少爺,到底是個傻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