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夢過留痕
依蘭齋裏的依蘭花依舊開著,僅此一株地鮮活美麗,生命力長久得有如一株假花,似是尹火所施的巫鬼之術與狐齋蘭留下的珠丹並不僅僅針對水晶棺材內安靜如睡著般躺著的付茄蘿有效,還以其術法神通,默默潤澤了這一室之內的其他生靈。
依蘭齋的窗戶裝的是竹簾,古樸的青竹片縫隙裏,隱約有月光鑽入,斜斜地照射到地上。盈盈月華之下,插著依蘭花的青玉瓷瓶亦在暗夜之中無聲無息地流光溢彩,古樸而神聖。
諶北一人臥在榻上,一室清寂,一如既往。
不遠處,付茄蘿安靜地躺在水晶棺材裏,容顏依舊,鮮活美麗。
漫漫夜色裏,仿佛一切悲劇都沒有發生,他們隻是一對因為小吵小鬧分床而睡的夫妻,精致安然得仿佛是天作靜置的人體雕像。
然而這隻不過是室內表象的安寧而已。
諶北的夢裏,是一片兵荒馬亂。說實話他本心也不願意,安逸荒/淫了這麽多年數,一朝故人入夢,已然分不清愛恨情仇、遺憾後悔,不過是一場無法明白的空。
他以為因為他本心的厭惡和抵製,他這輩子都不會夢見諶古的。更何況諶古也沒有尋常人家的父親那般,有那麽地愛護他這個兒子。他們父子親情淡漠至此,平日裏尚還比不上利益息息相關的合作夥伴,也沒有什麽好彼此掛念的。
雖說諶古如今死了,但他未去之前,他們父子本來也就沒多少交集,所以適應沒有父親的生活,對於諶北來說再簡單輕鬆不過——不過是手頭的生意更多了些罷了,畢竟之前他做少主上任的時候,諶家還有一部分產業的經營權仍然在他爸手上。
兩人分工合作,偶爾意見衝突,大多時候涇渭分明,互不幹擾。
因而就算諶古去了,未必有多想回來看看他這個兒子。就算真的因為眷戀不舍人間跑回來看看,也估計是奔著他舍不得的美人和生意來的,為的不可能是他這個不討喜的兒子。
而他很早就與諶古因為諸多原因鬧翻了臉。諶古未去世前,他便刻意避諱著兩人的交集;諶古去世之後,他更是平時想都懶得想他。
盡管最近有些事情想不通的時候,思緒會偶然地跑向他,但諶北沒有放在心上。當今夜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時,卻偏偏見到了他。
夜霧沉沉,西方的天色是那種粗看的正常,細看卻是妖冶而詭異。星雲湧動,暗光浮現,有萬家燈火,亦是萬籟俱寂。
那個男人站在他那一花圃的奇花異草麵前,似是在修剪著或是端詳著什麽。
當諶北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哪裏時,那個背對著他的男人似是感應到了什麽,不疾不徐地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他的眉眼與他,輪廓形色皆如出一轍,是再淡漠無謂的父子親情也斬不斷的血脈相連。
諶古啊,他血緣上的父親。曾經給過他最想要的東西,也剝奪過他最想要的東西。他傷害他,卻也成就他。
他以為自己早已淡忘和這個男人相關的一切,萬萬沒想到一朝夢見,腦海裏便自然而然地回憶起多年前類似的一幕。
……原來,他還活在他的記憶裏,鮮活如昨。
諶北恍惚間意識到,他似乎連對他自己,都沒有那麽地了解。付茄蘿也好,諶古也好,其實在他心裏,遠比他想象的分量更重。隻是習慣了沉默不說,便自作主張地以為是不存在的。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他的少年時分,諶古依然是精英大叔的瀟灑模樣——和他現在的狀態類似,但諶古那個男人要比他風流狡詐得多。
諶北自己心裏一直分明,他相較於他父親,不過是陰狠更加而已。若是比起荒唐狡猾,他仍是比不上諶古。
否則,他也不會在良機之下取得了比他父親更大的成就,也到了和諶古當年一樣的年紀,卻仍然沒有讀懂那個男人了。
彼時諶家的家主仍是諶古,諶家的本宅尚在西拂區的星河灣。
東觀園五齋宅這處房子,是他母親早年便買下給他的成年禮物。諶北繼任家主之後,將諶家的本宅移了過去。
他的母親雖然早逝,但在他的生命裏占據了極為重要的地位。或許是因為缺失,或許是因為記憶過於美好,早早離開他的母親,形象倒是比後來去了的父親更加親近可愛。
他母親去得意外,所以也沒提前給他留下太多。可盡管留給他的東西不多,諶北都默默珍重著,人脈依舊走著,產業親手管著,房子移居住了。
諶北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西拂區不是普通人能住的地方。星河灣更是個了不得的非人類與非尋常人類的聚集區域。書香世家也好,富貴家世也好,一旦加上家在星河灣的標簽,都喻示著非比尋常。
星河灣的貴,不單貴在西郊風景,豪宅建築,大戶人家……簡單粗暴來說,貴在靈力術法,貴在非比尋常。
諶家雖然說是人類,親戚血脈也沒啥,倒也精簡,但所幸天資篤厚,代代相傳也未曾斷了。相對出眾的相貌倒是其次,基因血液裏遺傳的精明和能幹使得諶家一代又一代,越發混得風生水起。
甚至在星河灣一帶也猶然。
諶家也做非人類的生意。無論是從諶北時期的付茄蘿和尹火,還是從諶古時期在星河灣的酒會,都可見一斑。
諶家都是大膽自信的主子,在非人類生意圈裏也有一定的招牌。
拜諶家風生水起的生意所賜,諶北在小時候,便通過諶古認識了不少妖怪,以至於他接管家業、移居五齋宅、分派業務下去之後,與妖怪的接觸倒比諶古做家主時期少了很多。
本來,很多老麵孔的非人類和非尋常人類,主要是通過諶古在星河灣豪宅裏時常的酒會或是交際遇見的。如今諶家冷落了星河灣的房子,自然與妖界的接觸要少了很多。
但很快,諶北又意識到了這準確來說不算是遇見,而是一種不知道是下意識還是被引導的回憶過去。
他根本無法左右夢境裏他與諶古的互動,一切都按照著記憶裏的那段,刻意地重複發生。
諶北感到自己仿佛寄身於這副少年軀殼的另一副神識,一邊清晰地切身感受著這副少年軀殼裏一分一毫的情愫和想法,一邊猶如外人一般除了用同一雙眼睛看戲做不了其他任何的事情。
夢裏的諶北赤紅著眼,在他父親相對最安然太平的時刻,以最難以抑製的憤怒和怨恨看他,不解、不滿和不屑充斥著他的整個胸腔,似是隨時都會爆炸,卻又強忍壓迫著,最後隻是逼紅了眼睛。
夢裏的諶古把他氣瘋了的表情看在眼裏,卻仍然是一派浪蕩子氣定神閑的可恨嘴臉。他又信手剪去了兩朵枝頭上過於繁盛的花,垂眸不以為然地向他輕笑:“怎麽了?這副表情。”
兩朵怒放時刻的鮮花,生命就此停留在它們最鮮活最絢爛的時刻。無論是多麽名貴的品種,無論生長開花有多麽的艱難不易,隻要是他覺得礙眼了、不滿意了、不重要了,便可以隨隨便便地一剪刀下去舍棄。
諶家的多情是遺傳,薄情亦然。諶北所有的陰沉狠辣、荒唐多情,都來源於他的父親,毋庸置疑。
夢裏的諶北望著那從枝葉間倏地落下的花朵,一刹那想起了他芳年早逝的母親——在最絢爛、最美麗的年華,被攔腰剪斷,從此凝固在記憶最深處緬懷的美好裏。
模糊而虛晃,猶如絕大多數醒轉後便淡忘的夢一樣。他不願,但卻無可奈何。一如他不滿他的父親的很多,卻依然享受著諶古這個名字給他帶來的一切。
在拋棄母親的這件事上,諶北永遠都不會原諒諶古。
無論他給過他多少別人夢寐以求卻仍然求之不得的東西。
“諶古。”
極致的憤怒,在極度自律的人身上會被轉化為極致的壓抑與陰沉。在喊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諶北幾乎能夠聽到自己咬牙切齒停頓的聲音。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頓住,才從牙縫裏擠出來了一句簡單而蒼白的問話:“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些什麽嗎?”
妖的生意,可不是這麽做的。
諶家做生意,一向有自己的原則和尊嚴,雖然與世俗道德裏的不同,但於家族內部而言從來恪守。而眼前的諶古,他的父親,妖的生意越做越大倒也無可厚非,可如今卻是做得幾近瘋魔了。
他破壞的,不僅僅是諶家做生意多年的規矩。
或許是因為諶古近來的行事作風越發荒唐無情,或許是因為諶古和妖類打交道太多太久了受到了不可避免的熏陶和改變——他變了,變得讓他越發看不懂了。
少年時候的諶北一直覺得,眼前氣定神閑、逍遙自在的諶古不過是一副騙人的臭皮囊——他早已經不是他真正的父親諶古,而被不知來路的某一種強大的妖魔鬼怪所吞噬,寄居於這副人類的皮囊混跡人間。
他曾經掙紮過。
偷偷地驗過基因,也拜過巫道,仔細端詳尋思過諸多細節,查詢過不少記載資料,均是沒有線索可證。
後來他便也認了。
本來,諶古便也不是一個多慈愛多正常的父親,荒唐無情既然是本性,那更荒唐無情了些,又如何呢?
就算他真的被吞噬了,他與諶古也依然是一如既往的互不相幹的相處模式,又有什麽區別呢?
他的這個父親啊……在親情和愛的話題方麵,從來都是名存實亡。他從未擁有,也就不害怕失去;從未珍惜,也就不用顧慮背叛。
但他不允許諶家毀在諶古的手上。
諶古的那一半他大可以不要,但諶家有一半是他母親的。母親去世前把所有的能留的都留給了他,他要攥在手裏,寸土不讓。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諶古漫不經心地打理著他眼前的花草,輕笑回他,“就算再怎麽不清楚,也比你這個啥也不知道的小少爺知道得多不是嗎?”
記憶裏諶古和他的對話即是如此。日常交談不多,但有時必然是相互諷刺,彼此不屑,言語裏的刺兒任誰都聽得出來。
即便諶北天資聰穎,自小便是被捧了的優秀少年。到了諶古這個漫不經心做父親的嘴裏,便隻是一個“啥也不知道的小少爺”。
而諶北生平最恨的就是,分明是諶古有意瞞著他不讓他知道,卻又冠冕堂皇地嘲弄他是“啥也不知道的小少爺”。
諶北是個野心昭然的人,他想要掌控和他相關的一切。對於諶北而言,一切都是可以算計衡量的。而一切一旦經過算計衡量確定價值意義之流之後,對他而言便是安全的,因為都在掌控之中。
他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是厭惡所有在他掌控之外的東西。
可是諶古偏偏就要將自己大多數相關的一切,都置於諶北力所能及掌控的範圍之外,就好像是有心諷刺、故意為之的那般。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對於諶北這個兒子,諶古的一舉一動都很刻意。
他們父子之間,有著較之生意場上更針鋒相對、如火如荼的算計與較量。誰都未曾低頭服軟,更不願遷就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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