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林深知處

  與那對男女道了別，薑盛回過身去繼續往裏走。他還有“人”要見。


  終於在一處偏僻的角落，他再度停下了腳步。眼前是一處爬滿藤蔓與青苔的墳塚。一座拱形的墓碑，上麵似是刻著什麽字跡，卻在雨露與青苔的侵襲之下被吞噬了本來清晰的麵目，隻剩下斑駁的朦朧景象。


  墓碑身後的墳地覆蓋著茂盛碧綠的植被，一看便是多年未曾清理的模樣。再加上這本是山間林深之處，霧氣雨露氤氳濕潤，這個被世人遺忘的角落更顯得隱蔽和濕冷。


  事實上也是，這些年來，這座墓碑被所有人遺忘。除了薑盛，不曾有第二個人類來探望過。在這個世界上還知道著這塊墳地與墓中所葬之人的真相的，除了薑盛，便隻有諶北了。


  不過前塵往事，過眼雲煙。諶北未曾深究，不過是派人將人葬於此處，任由時間遺忘，又何曾想過墓中之人的具體身份，是他現任妻子的父母。這世上知曉這一事實的人類，唯有薑盛。


  又是一年清明，薑盛又來此處祭奠。墳墓周圍陰冷潮濕，唯有青苔藤蔓肆意妄為地霸占領土。不見有別人，甚至連鬼魂都沒有。天色漸晚，樹林間灑落的光亮變得稀微，霧氣開始漸漸地淺淺地彌漫開來。


  薑盛在墓碑前佇立著，安靜地等待著墓的主人的出現。


  ——今天，是茄蘿與諶北正式成婚的日子。薑盛覺得，她的父母有權利知道。或許，這會讓他們安然放下，摒棄執念，離開這於他們而言複雜陰冷的人世。


  薑盛沒先等到歸來的付家兩位父母，卻等來了幽幽地在樹林中散步賞景的莊陵。清明時節，不僅鬼魂來往頻繁，前來祭奠的人更是不少，他這個明麵上的遠山墓園總負責的守墓人以及暗裏的陰界凡世監的總監，也不好意思太過偷懶，還是要四處看看的。


  非人類的視力自然要比人類的視力要好上許多。且不說薑盛身處於莊陵布下的結界之中，隔著霧氣他便遠遠地看到了薑盛徐徐行走、駐步墓前的身影。


  莊陵在人世間守墓人的人類形象，是一個鶴發童顏的小老頭，麵容和藹，眼神冷寂，一身藏青色的唐裝，手持一節深棕色的木頭拐杖。那拐杖結實光亮，看上去很有分量。


  他穩步向薑盛走去，人未至跟前，中氣十足的爽朗聲音卻衝散了霧氣，傳入薑盛的耳蝸：“林深知處，得見故人。小薑啊~你倒是年年清明都守約，來看這墓中之人。”


  薑盛常常來這遠山墓園，自然識得這位老當益壯、鶴發童顏的守墓人。而薑盛是個難得有覺悟、有天賦的鬼見者。作為凡世監總監，莊陵也自然而然對他多幾分心。一來一往，便算是熟識了。


  林深知處，得見故人。這話說得當真是應景。清明時節的遠山墓園裏，發生著的不就是這兩句描摹的全部麽？

  薑盛望著穩步走來的、令他時刻心懷敬意的老者，點頭問候道：“老莊。你不也是嗎，年年清明，得空都會特意來見我一麵。”


  “哈哈哈哈，我哪像你，平日裏要忙活那麽多生意。不過是清明值班，來回晃晃，碰巧我們兩個有緣，所以總是遇見而已。”莊陵爽朗地笑了笑，腹黑的光芒隱藏在眼底。


  嗬嗬，臭小子，你就算是人精中的人精，要從我嘴裏套出想要的話、得些想得的便宜可沒那麽容易。


  “怎麽樣？有空嗎？要不去我這個老頭子的辦公室裏坐坐，順帶喝杯茶？”莊陵平日裏為了防人耳目，都住在墓園中某處的小木屋裏，那裏是他的主宅加辦公室。整塊墓園，整片山脈之中最有人氣的地方，便是那裏了。當然，相應的，那裏也是最有鬼氣的地方。畢竟比起來往的顧客，那裏來往報告的小鬼要多上許多。


  “不了。天色不早了，就不耽擱你剩下的工作了。這兩日你難免比以往要忙些，得空還是好好休息吧。我就在這裏待一會兒，過會兒就下山，回去還有些事情要處理。”薑盛委婉地拒絕了莊陵。他說的是實話，關於付茄蘿和諶北各自拜托他的事情，他確實要抓緊操辦。隻不過這清明上山是他每年固定的項目，無論如何都是不能擱置的。故而先來了，其餘的打算晚上回去熬夜完成。


  “那好。小薑，你悠著點。老頭子我先走一步了~下次若是得空，來我的小木屋喝杯茶。咱們有啥沒啥地聊兩句也好啊。你就當好心陪我這個半截身子已經埋進土裏的老家夥說說話、打發打發時間也好。”莊陵點了點頭，順著他的話應承了下來。說著說著，爽朗的語氣漸漸轉得有幾分委屈，教薑盛這種麵冷心熱的根本無法拒絕。


  “好，老莊。我下次一定來找你喝茶。”莊陵認真而鄭重地給予承諾。


  莊陵讚賞而又愉悅地點了點頭，拄著拐杖又往霧氣的另一邊走去了。轉身之後，他的眼眸流竄而過狡黠而精分的笑意——哈哈，小薑啊~下次再見麵，或許我們就可以談一談鬼見者的話題了喲。不出意料，我們陰陽大人應該知道了才是。這樣一來，又多了一個能夠黑一黑司命那家夥的籌碼了呢~~~

  小夥子啊，你確是心善，沒白白辜負上天予你的眷顧。但是你可知，所謂“林深知處，得見故人”，要點有二：一，要有“知處”；二，須有“故人”。得此兩點，方能得見。


  縱使付茄蘿那小丫頭的父母心有執念，不願離開，不過是在此處無形之中依賴著他的結界與氣場而已。倘若地府強製性地要把人帶走，他們可以說是毫無反抗之力。


  更何況，執意逃避，插手世間秩序，輕則地獄蹲幾年走一圈，重則灰飛煙滅無來世。一旦你死後，不再會有人來此地看望他們。他們不再被記得，就算在他守護的地界裏，亦會被陽氣侵蝕，魂魄日益虛弱，從此灰飛煙滅，不留餘燼。


  如此苦守，又有何益。不如像藺澄那小丫頭的父母那般，痛痛快快地幹了孟婆湯輪回轉世，償還此生未能償還的孽障。至於其他注定無能為力的，不如且看天意，又何必忤逆天道，心存奢望，苦苦掙紮呢？


  真是看不破啊……看不破……可惜。相比之下，同樣是女兒，付茄蘿那小丫頭就要果斷通透多了。藺澄那小丫頭，執念太深，蒙蔽愛恨，白瞎了天生的聰明勁和靈氣了。


  莊陵內心精分出無數個自己默默地碎碎念著，麵上卻還是帶著高深莫測、和藹神秘的笑容，緩緩地漫步，繼續巡視墓園。


  嘛~時間差不多了就爬回他自己的墓裏和可愛的快要成精成形的小青苔們聊聊天吧~

  ……所以說，莊陵大人您這是有多閑啊？巽漈大人沒事幹養蜉蝣陪他喝酒，您老這是打算點化青苔成精來陪您聊天是嗎？？？您老要是再這麽玩忽職守地浪下去，會被羨慕嫉妒恨的司命姐姐從黃泉碧落裏爬出來暴打一頓的……


  莊陵的身影徹底被霧氣與陰影埋沒，山林之中已然見不到一絲明媚的陽光。這時候，那看不清名字的墓碑前才嫋嫋地化開一陣青煙，一對形容瘦削、神情哀傷的夫妻的魂魄出現在薑盛的麵前。


  “薑盛，你來了。”那臉色蒼白的女鬼先開了口。


  因為是違背天意潛逃流竄、留於人間的鬼魂，所以他們在白天受到的限製與侵害要被尋常鬼魂還要多。唯有在日暮西垂之後，山林霧氣都漸漸沉寂在夜色裏的時候，他們才能夠坦然地出現。光照充足、陽氣旺盛的白天，他們不得不安分地守在這特殊的墳墓之中。墳上茂盛碧綠的植被其實是莊陵刻意用靈力助長為之，對於他們兩人的鬼魂來說，其實是一種保護。它們吸取了大量的陽光，又保持了地下的濕潤與陰涼。


  薑盛平靜地向她點了點頭，淡淡道：“茄蘿結婚了。”


  那女鬼與男鬼麵色皆是一悸，漸漸轉化成複雜的既難過又欣喜的表情。


  做母親的總比做父親的焦慮在意幾分。那女鬼努力平靜了下不讓自己的聲音激動地顫抖，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嫁給了誰？他待她好嗎？”


  “你們知道的。是諶北。”薑盛自始至終的語氣平靜而又溫和，隻是單純地敘述，客觀而淡然。


  諶北。他們曾經奉命侍奉過的少主，他們的老板諶古的親生兒子。


  那母親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顫抖，不分悲喜地嗚咽著，眼裏竟淌下了兩行血淚。她一臉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依偎在自己丈夫的懷裏，顫抖著聲音道：“是諶北……老公……居然是諶北……這，這就是我們的報應嗎？”


  表情相對要平靜許多的父親將孩子的母親輕輕攬在懷裏，臉上是暗湧的莫測的神情。他安撫似的輕輕按摩著妻子的肩頭，目光落在薑盛身上，沉聲問道：“茄蘿她……覺得歡喜嗎？”


  這就是父親隱忍而深沉的心思啊。薑盛雖然沒有伴侶，更不曾做過父親。但答應這對可憐的夫妻照拂付茄蘿多年以來，也漸漸地感受到了這種隱忍而深沉的愛意。隻要茄蘿覺得幸福。最重要的是她的寶貝女兒要幸福，有人在沒有他這個失職的父親的情況下，加倍地補償著對她好。


  薑盛目光柔和地點了點頭，淡淡地陳述道：“盡管諶北並不是一個好人，但是茄蘿覺得好。不管別人怎麽看，她都喜歡他，她都覺得值得，也覺得歡喜。


  “我今天剛參加完她的婚禮回來，就是特地來告訴你們——你們的女兒穿婚紗笑著的樣子很美，她執手牽著另一個男人開始了新的生活。你們不用太多掛念，她很幸福。並且無論以前發生了多少事情，她已經決定不顧一切、爭分奪秒地幸福下去了。


  “另外，還希望你們不要介意。在這場婚禮上，我代替了你們的位置，將茄蘿交給了諶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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