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局裏局外
“薑律師見識廣博,茄蘿才疏學淺,難免要薑律師多多指點。”付茄蘿的麵容略帶霧色,似是迷茫或是嘲弄的微霾,“不知薑律師覺得,怎樣的人才能算是‘好人’呢?”
“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和絕對的壞人,隻不過某時某刻,善念惡念之輕重不同罷了。夫人何嚐不聰明自知,不過是由於關己則亂;薑某何嚐不才疏學淺,不過是置身局外罷了。”薑盛垂眸輕啜一口了熱茶,彎唇淡淡道,“有的人做好人慣了,難得一次沒有那麽‘好人’便會被認作是惡人;有的人做壞人慣了,難得一次做了‘好人’便會被認作是善人。世事無常,人心貪婪。外人的眼光不知局中人冷暖,局中人自貪也難知善惡本原。這一點,夫人與我當有親身經曆——有些東西一旦奢求緊緊握住,在注定失去的時候難免崩潰狠絕;有些東西若是從來未曾期望得到,那麽偶爾擁有倒也顯得溫情脈脈。”
薑盛所指之事,付茄蘿分外分明。薑盛年長她不少,且是律師界資曆深厚的前輩,混跡他們這個圈子比她要長久通透,自然是知道自己當年舊事的。畢竟,當年事情鬧得不小,之後諶家與薑盛的合作又極為密切。他知道,在所難免。而被他這樣子的明白人知道,付茄蘿置之安然。薑盛有足夠的專業能力與職業操守,使得顧客全然地信任委托。
說到底,是關己則亂。
說到底,是貪心不足。
這些,付茄蘿都早早了然。隻不過,當年之事已成定局,她無力改變,算是清空,兩不相欠,倒也坦然。今日之事,她未曾奢求,全然在計劃之下,縱使關己,已能夠堅定決絕。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也算是她成長成熟的地方吧。
“所以,當年薑律師為田仲青這個朋友操辦身後之事的時候,是何種心境呢?”短暫的靜默之後,付茄蘿直接道出了心中隱藏多年的疑惑。她的氣勢未曾淩厲,不過不再是付茄蘿標誌性的溫柔婉轉。她很直白,也很迫切地,需要薑盛這個前輩給予她所需要得知的答案。
付茄蘿看人看事一向很毒,隻不過做人說話都很婉轉。如今直抒胸臆,自然是站在與薑盛相識多年了解基礎上的一語中的。麵對這樣的問話,饒是薑盛,亦是一個愣怔。
短暫而理智的垂眸沉吟,薑盛卻似是回味思索了很多。他淺淺地歎了一口氣,坦然回答道:“那個時候,我其實也沒有多大的感受。不過是覺得,從此這世上,便再無一人與我直接相關了。”
薑盛是孤兒,與陰陽的人類身份設定“應陽”不同的是,他真的僅僅是人類,並且是從小便在福利院長大,勤工儉學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孤兒。薑盛很悶,也很傲,所以一路走過來基本上沒有什麽朋友,後來生意場上的不過都是利益勾連的泛泛之交。並且他從來都是自給自足的一個人,安心過著自己的日子,做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向來不在乎這些有關無關的“朋友”,也懶得去打理經營。
而田仲青,於他是個意外。或許是因為緣分,所以他們能夠有多年同學的情分;或許又是因為沒有緣分,所以他們在大學不是同一個院係之後彼此越走越遠。薑盛自己也不明白他們是怎麽這樣一路平淡地維持著細水長流的友情的。田仲青當他是朋友,而他,不排斥和田仲青做朋友。換句話說,也就是他也願意和田仲青做朋友吧。
至於田十裏和田仲青的事情,他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後來他們兩個人之間日益增長的嫌隙與矛盾,薑盛是個明白人,明裏暗裏都看得到、也感受得到。隻不過他是局外人,愛莫能助。再加之本性使然,他也不會做一個多管閑事的朋友。所以在這場劫數裏,他能夠為他大半生裏唯一一個朋友所做的,不過是終局的收場人罷了。按照那個人的遺願,把一切都快而準地悄無聲息地過渡結束,默默支持鞏固她們選擇的生活。這,是薑盛當初開展與諶家合作的最初原因。
再然後,不知不覺間就時至今日了。
人生無常,歲月匆匆,概莫如此了。
“那時,是我們合作的起點。”薑盛說得豁然,付茄蘿未曾經曆,隻覺得可歎。所謂人上有人,大概指的就是她與薑盛這樣的情形。付茄蘿自覺當年之事之後早已放下很多,故而看得明白,也做得出來,決絕而篤定。如今麵臨真正的困境,雖說步步早有計劃,說到底仍不過是命中注定,不過自己有一定的聰慧早察。就好像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提前準備好後事,讓自己稍微盡量死的好看一些一樣。自認為竭盡全力還是未能全然鬆脫桎梏的付茄蘿,對多年前便斷了唯一牽掛的前輩薑盛,帶著油然而生的敬佩與羨慕。盡管這些吐出口去,盡隻有歎息無奈了,而歎息無奈到了付茄蘿這裏,也不過是拂過的一道輕淺縹緲的唯美笑容,“所以說,從那時開始,薑律師在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了與你直接相關的人,從此就一直安然局外,全身心地專注於自己想做的事情、想過的生活了。”
真好啊,這樣。付茄蘿垂眸,嘴角的笑意未曾褪去。茶葉在水中悄悄地舒展,姿態優雅自然,品一口,卻是隱隱的苦澀。
這樣狀態下的付茄蘿,薑盛理智地選擇不去打擾。所以他有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隻是沉默著,垂眸品茶,沉吟思索。茶香下午,倒是個溫馨慵懶的場景。薑盛這人本就極其慢熱,並且感性方麵後知後覺,與其在專業理性方麵的敏銳果斷全然不同。薑盛這個人生來的設定真的充分說明了上天是公平的——才能出眾,但自幼孤苦伶仃;理智沉穩成熟,感性卻遲鈍麻木。
所以說是人生無常啊。
其實,人人都是命數棋局裏無法逃脫劫數的那一個,無論你是誰。隻不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劫數,旁人未必能夠知曉其中冷暖苦楚罷了。而知道這些、掌控著這些天定秩序規律的非人類們,亦是這其中無法逃脫的成員。
夫人,薑某方才所說之話,不過是回複你對於當年彼時的我的心境的提問罷了。而我如今,亦是有別的牽掛的。如果一定要給當年的事情定一個性質的話,實質上不過是一個轉折過渡,他失去了此生唯一的朋友,卻又漸漸多了一個割舍不去的牽掛。他與這個世界,從未全然的脫離。
這些話,薑盛不會說出口。就如同付茄蘿千言萬語脫口而出時便已是如蘭之氣、優雅微笑一般,薑盛的萬千思緒出口,便是言辭確然的中立話語,不會摻雜過多自己本人今時今日的思緒私心。或許是身份使然,或許是偽裝成了習慣,或許是天生便注定是如此。付茄蘿與薑盛,在這點上不謀而合,是確然的同一類人。
“雖然這樣說會顯得不大妥當,但我私心來看,還是希望將來如果有機會,薑律師能夠做一回局中人。畢竟人生苦短,不過人間走一場。居中雖有萬千苦楚,亦是有一絲歡欣的。很多人便是為了這一絲歡欣,也要一路走死,走到底。局外人覺得不值,局中人卻覺得也好。一說是人天性犯賤,二說,也算是終究有片刻轟轟烈烈地活了一場、不枉此生經曆罷。”付茄蘿也不知道自己突然間就說出口了這樣子的話,許是人生再度麵臨轉折的路口,這次是真的決意走到荼蘼之地了,故而有些從前從來不會說的、容易顯得失分寸的話,今日也能自然而然、不用再三思慮斟酌周全便隨心說出口了。
更何況對方是薑盛。
她本來就是道行相對不夠的晚輩,言辭失措,再正常不過了。本來就不曾在意別人的眼光隻為自己固執己見地活著,便自然也不用這麽嚴苛地要求自己。到最後了,既然已經決定要犯錯了,那就錯得再多一點,再不可回頭一點好了。
此時的薑盛不知,此時的付茄蘿已然早早有了必死的覺悟。
可此時的付茄蘿,又何嚐知道此時的薑盛所言之意的全然呢?
“夫人太高估薑某了。”這次是實實在在的一個露齒的笑容,薑盛卸去了大律師的威嚴端莊,隻當做是長輩對於晚輩的箴言與勸導,薑盛不近人意的眉目間,有了不同以往天生氣質的人間模樣,教付茄蘿一個閃神地暗歎難得,卻也因此未曾好好琢磨薑盛後來的話背後隱藏的多重意味,“於夫人的棋局,薑某自然從始至終都可以保持著局外人的姿態獨立其身。可是於薑某的棋局,薑某一直都是逃不過命數的局中人。”
“薑某此生,畢生執著之一便是我的事業,這便是我命數裏的一關。而此後所代理負責的每一個委托人,都是我人生的一站。他們都不是‘壞人’,卻也不是‘好人’。我偏愛受理這類案件有我的命中注定,而他們與我的合作亦是一場寫有因果的緣分。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其中的某一站,會是我律師生涯這場旅途的終點。”
所以說,人生無常啊。
今日薑盛所傳達之深意,付茄蘿許是一切終了的彼時方才恍然。
一如此時的付茄蘿會的意,卻是彼時的薑盛所揚唇一歎的。
大家都是各自的局中人,撇開人間的道行,說到底都是一樣的,哪裏能夠分出什麽覺悟上的高下呢?
“所以說啊——這一場棋局於我,本就是命中注定。該輸的遲早會輸,該贏的遲早會贏。我這一局,不過是想按照自己的意願把路一走到底,順帶無妨地增添了幾分讓後麵的人好走些的善意罷了。”付茄蘿彎唇淺笑著總結道。
時間隨茶煙嫋嫋升騰散去,畫麵呈現出奇異而又微妙和諧的狀態——部分凝固、部分流淌,似是過了很久,又似許久也不過是恍然一刹。
薑盛也隻是笑笑,默默品茶沉吟,未曾反駁。
這一站,到這裏,便是如此便好的結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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