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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荊棘丁香

  他的母親,井蘅。那麽溫柔美好的女子,因為是人類,因為與不是人類的父親相愛,被惡意攻擊,時常生活在流言蜚語與危險擔心裏;不能時常與是族長的父親在一起,隻能用短暫有限的生命等待著一場又一場聚少離多的重逢。年少的他當年隻是單純地跟隨著母親,後來想想,才越發理解母親的悲傷。無論多久,父親的容顏依舊,而在歲月蹉跎裏,母親已經錯過失去了太多與父親相愛的時間。每次再見,便又是幾分老去,時時刻刻浸潤著無助的等待、漫長的寂寞與無法逃脫的老去的母親,看似溫和開朗,實則一直活在倒計時別離的哀傷裏。


  他的父親,犬閬。無論在人類世界還是在妖界,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可到頭來,還是無法抵抗家族內部的嫡係繼承傳統,娶了門當戶對的不愛的犬紫,有了他的哥哥犬刈。他也無法分給他的愛人和他的小兒子更多陪伴的時間與關愛。他更無法阻止他聚少離多、一點點老去的愛人的性命。看著愛人死去,看著兒子與自己疏遠,看著自己想要守護的一切在他生命裏一點一點地淡去。其中無盡的苦楚與無奈,可想而知。


  他的哥哥,犬刈。從小生在名門而不得不被關注、著重培養的當家少主。因為父親並不愛他母親的緣故,很少得到父親的寵愛。父親對他要求很高,很冷淡。這一點,是犬刈如今性格形成的很大一個原因。犬刈習慣了用能力征服一切,愛意對他來說太過奢求虛幻。他深愛他的母親,但他的母親縱使愛他,也總是把更多的時間傾注在自己的家族、事業上。得不到那個男人的無奈與遺憾,使她分心德不能做好一個母親。等到犬閬死後,他的母親犬紫就舍下了犬刈,一個人安靜地生活去了。


  他哥哥的母親,犬紫。一場利益婚姻,門當戶對地嫁給了自己仰慕的男子。可那個男人並不愛她,甚至帶著不能與身為人類的愛人終成眷屬、得到祝福的憂愁與怨恨,對她極為冷淡,連最簡單的相敬如賓也做不到。他們冷漠地對待彼此,做最刻板與理智的夫妻,接管家業、經營生意、生養孩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犬紫愛犬閬,但她的通透與驕傲,讓她不會做出過分衝動的事情。她隻是冷冷地看著,獨自守著千年萬年自出生起便未曾離開過她、在名門望族和這場婚姻裏越發深沉不可破的、連愛著的親生兒子犬刈也無法走進去打擾動搖半分的寂寞孤苦。到頭來,一切皆空。犬閬死了,她早早燒成灰燼的心也入了土。從此就此杳無音訊。


  井竺知道,雖然犬刈從來沒有提過。但他一直深愛著自己的母親,就如同他深愛著自己的母親一樣。犬刈對於母親的愛意,使得他對犬閬從對父親的崇敬漸漸化為嘲諷與怨恨。他親眼見證著自己母親的寂寞,但他無法去抹平它。就好像井竺分明地看得見他母親的痛苦無助,但他沒有能力去解決。他們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弟,在此有著強烈的共鳴。或許也正是因此,盡管彼此的母親關係尷尬而微妙,但仍然相識之後締結了深厚的兄弟情義。他們都深愛自己的母親,渴望著自己的父親的愛意,但同時也對在家庭情愛方麵處理得很是無奈被動的父親充滿了失望與不滿。或許正是因為幼時記憶裏至今仍在萌動的對父親的愛意與憧憬,所以才會有後來越發深沉痛苦的怨恨與無奈。而他們母親同樣漫長的寂寞,都讓這種責備變得綿長而理所應當。


  田妙的話,不僅僅是戳中了井竺,更是打開了他紛亂的記憶的匣子。很多以前他無法平靜地去觸及、隻好強製地壓抑封鎖起來的事情,在這個瞬間被統統傾倒了出來。比起一如當初的措手不及,如今的井竺隻覺得感慨萬千,一片蒼茫。


  或許他和田妙一樣,傷口在時間的衝刷下漸漸地都結了疤,就算再提起,也不過是溫習已經承受過的苦痛。無論如何,習慣了就好——習慣了真相被戳破、傷口被再次撕扯開來的痛苦,習慣了無可奈何於命運、身不由己漂浮於人世的蒼涼寂寞,也習慣了命數注定、天命難違、己力有限、一切皆空的始終。


  靜默,兩個微笑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的有著共鳴的故事的人。


  “你還好嗎?”望著保持著微笑、垂著眸想著些什麽的田妙,井竺沒來由地有些擔心。怕她像尋常脆弱的女孩子一樣驀地開始哭泣,那會使他不知所措、方寸大亂。但出乎他意料的,田妙沒有,她遠比他想象的堅強。他想安慰她,可是發現自己無話可說。隻能這樣有些尷尬遲疑地開口。


  “我沒事。”田妙向他笑笑,表示一切尚好。似乎為了讓氣氛顯得輕鬆點,似乎是不想讓井竺流露出對她的經曆的憐憫同情,她漸漸開始轉移話題,“我覺得現在挺好的。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隻要珍惜現在、好好地活就好了。這樣,才是真的對得起我死去的父親母親,還有即使膈應著我的存在卻還是忍不住關愛照顧我的姑姑。”


  她的話語顯得很輕鬆,雲淡風輕地便把上一輩人間的恩恩怨怨、痛苦遺憾都一帶而過了。她甜美的笑意又浮了上來,眉眼彎彎地繼續自我寬慰道:“而且我這輩子到現在也沒有愛上過什麽人,所以也不曾陷入類似這樣的殘酷命運裏,也就體會不到他們無法解脫、漫長寂寞的痛苦與掙紮了。這麽看,我也算是幸運的了。不是嗎?再說了,連當事人都漸漸淡漠,我這個說到底不過是輻射邊緣的人,又有什麽走不出去的?”


  可不知為什麽,明明她本人都那麽在意,井竺卻代替田妙覺得心疼。明明脆弱渺小、無力無助的人類,麵臨這樣的命數困境,竟花了這麽少的時間調整了過來,看得也比他這個活了更久的非人類明白。他們田家的人,是都要在荊棘叢裏種出花來的嗎?所以,才算不辜負她父親與她姑姑不得不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裏的渺小的祈求與短暫的快樂。


  事實上,他也忍不住這樣地感歎了。他啞然失笑,淡淡的同情、讚賞的表麵被突然湧上來的笑意與觸動所淹沒替代。他整張平凡淡漠的臉都隨著這兩句玩笑似的讚揚而波紋似的一點一點地漾開,蕩漾成田妙此生見過的最美的風景之一。他笑道:“你倒真是個妙人……你們田家的人,都是要在荊棘叢裏種玫瑰花的嗎?”


  田妙一愣,接著便很快聰慧地理解了他話語中的讚歎之意,回報以溫柔俏皮的笑意。露出了整齊潔白的兩排精致的牙齒,她甜甜地笑著反駁道:“不,我不喜歡玫瑰花。我種的是丁香花。”


  丁香花啊。小小的,卻團團簇簇顯得很燦爛、很有力量的美麗的花。香氣馥鬱,安靜可愛。縱使喜歡陽光、喜歡溫暖濕潤、喜歡土壤肥沃的地方,卻也能夠耐寒、耐旱、耐土地的貧瘠。


  很像她。井竺默默地揚唇一笑,看了田妙一眼,低頭垂眸喝了口茶。


  “怎麽?有問題嗎?是你提起的話題,我還沒笑話你呢,怎麽現在還反過來笑話我了?”田妙誤解了他笑的意思,有幾分不滿地抱怨道。


  “沒有。”他微笑著否認道,目光直白而坦誠地望向田妙,字字句句確鑿無誤,像是在向她昭告著自己所說的都是真心的真話,“我隻是覺得,你說得沒錯。丁香花或許要比玫瑰花更好。”


  若是說更加鮮豔妖冶、放肆自我、帶刺富饒的玫瑰,還是尹火更適合些。比起在荊棘叢裏、荒漠山地等貧瘠的土地裏開花,憑她的個性,肯定更傾向於去占領更加好的地方,或是幹脆利落地把荊棘叢都歸於自己麾下,不顧一切的把不利於自己的植被因素都鏟除幹淨,一口氣種下一整個自己的花園。


  井竺靜靜地笑著,眼光溫柔而靈動,不再像是那個平凡標準的過客。他臉上、眼眸裏的陽光竟然一直折射、照耀到田妙的眼裏。


  又是一陣不可思議的悸動。田妙,你完了。


  “很像你不是嗎?丁香花。”見田妙愣怔著失神,眉眼間隱隱浮動著幾分懊惱,低情商的井竺再度會錯了意,好心地勸慰道。


  “啊?……嗯。”在心裏默默捶胸頓足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失控、太不成熟了的田妙被打斷了思路,麵色有些呆滯,條件反射似的應聲道。迅速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她趕緊喝了口茶冷靜,之後故作鎮靜地抬眸微笑感謝道,“謝謝誇獎。”以前向來是她玩弄別人的感情,現在,感情上門複仇了。命數注定,情劫難逃啊。田妙,你是真的完了。至此下來的年年歲歲,或許——她會一日一日地更加理解姑姑得不到的渺小期冀與漫長寂寞吧。


  又是一個靜默,陽光正好,溫暖燦爛的時分。兩個人坐著喝著自己的茶,靜靜地分神想起了有關的什麽別的事情。一時之間,歲月溫柔無聲,時間宛若停滯。


  過了會兒,田妙雙手捧著杯子,低著頭沒有看他,隻是若即若離地輕輕開口,試探性地詢問道:“井竺,你能……和我說說你喜歡的人嗎?”


  井竺一愣,抬眸看她。


  田妙緩緩地抬眸與他對視,眼睛被熱茶的水汽蒸騰得濕潤而明亮,似是還有陽光從中折射散落而出。她極淺極淡地一笑,有些抱歉地解釋道:“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想找人說說話而已。如果你想說這個,我們也可以換個話題。”或許是剛才講起她父親的事,或許是她忍不住地對井竺本人抱著別樣的好奇心,她選擇了這個問題。


  井竺有些猶豫。


  如果沒有先前那段引起他共鳴的對話,田妙這麽問他,他是絕對不會開□□代什麽的。但有了那段對話,他也大概知道了她開口詢問的緣由,井竺突然間覺得,對於田妙這麽短暫易碎的人生來說,或許有個人說說話便已經是莫大的知足了。並且既然自己時間充裕,自己也早已看開與不再期冀得不到的愛戀,這些交流也不會對他要做的事情有任何不利的影響,為什麽不滿足田妙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呢?

  他低頭喝了口茶,細細思索整理了下思路,在田妙以為他不願意說企圖尷尬地轉移話題的時候,井竺緩緩開口了:“她和你一樣,但又和你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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