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五十年往事書
雲物說到這裏，聲音漸漸地低沉了下去，依稀聽不見了。
一旁聽著的素鸞臉色蒼白，時而浮現出痛苦的神色，淚流滿麵地說道：“原來…原來竟是如此，我一直以為是我殺了雲苼師叔。我昏迷過去之後發生什麽事了呢？”
雲物搖了搖頭：“而後，我自行禦劍飛回了五雲峰，後麵發生了什麽事，我不知道。”
謝守說道：“那就由我來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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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被師傅吃了後不久，魂魄從身體裏脫轉而出，還茫茫不知該去向何方。就見一個褐皮男人朝我張開大嘴，把我吸進腹中。
我在他的腹中聽到了所有的事情。
原來這個男人就是幾十年前人和鬼界都聲名赫赫的鑄劍師張鴉九，他和雲物師叔合謀，他想要劍膽祭劍，雲物師叔想要當層霄閣的閣主，除掉我和師傅兩個眼中釘，至於素鵠他們幾個都是意外橫死的陪襯。
張鴉九的腹中是一個大劍爐，我被投入劍爐中灼燒、淬煉、折疊、鍛打，種種酷刑在我身上輪番來了一遍，且不斷循環，度日如年。這是一個永恒的地獄，我覺得周遭熾熱難當，身體發膚痛苦欲死，卻又不能死，因為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又有千百個厲鬼在噬咬撕裂我的靈魂，當中痛楚，便不再贅述了。
正在我飽受折磨的過程中，我聽見他們正在談論師傅的生死，原來師傅已經為我自戕！我情不自禁發出痛苦的嚎叫，但那該死的張鴉九卻拿我取樂，我叫得越是淒厲，那鍛造我的火焰就越是燒得猛烈。到後麵，我就死死壓抑住自己不許再叫出聲來，我要張鴉九以為我已經徹底死在了劍爐中。
忽然，一道柔和清涼的靈光籠罩在我的身上，那熟悉的感覺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師傅。他們竟然把師傅也投入了劍爐，可師傅有靈，生前護著我，死後也護著我。隨著師傅靈魄的到來，我竟然感受不到一絲疼痛了，但我的心卻比之前更加酸楚愧疚，因為那些原本施加在我這個不肖弟子身上的酷刑必定千百倍還到了師傅的身上。
我從沒怪過師傅吃了我，我一直記得小時候的事，我娘從小就很疼愛我，即便家裏很窮，她也想盡辦法把我喂飽，我爹卻不然，他聽說了相士的批命，聽說我是【孤星難逢之命】後，就決定把我偷偷扔掉。誰知卻被我娘發現了，我爹幹脆把我娘扔進了河裏，又把我也扔進去，想要我們母子兩個一同化作水鬼。我娘拚命把我舉在頭頂，我得以喘息。師傅在附近路過看見，救了我一命，可他卻來不及救我娘。
怎麽可能來得及呢？我娘早在師傅來之前就沉進河底了，那托著我的手是我娘臨死前的執念，所以我從小對鬼魂就不陌生，也不害怕。
師傅說：“人有七情六欲，有時比妖魔還可怕。”我深以為然。
眼前的師傅雖然沒有人形，但那道慈悲溫柔的光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讓我感到溫暖。我有了師傅的護佑，劍成之日，吞了劍爐中所有厲鬼，破劍而出，化為無情無念的劍魂，嗜殺是我心裏唯一的念頭。
張鴉九見到我，又喜又驚：“比預先提前了一天就鑄好了劍，麒麟血肉果然非同凡響。今日劍成，當試一試劍。”
我既是劍魂，也是劍奴，隻能聽從持劍之人的號令，當晚張鴉九就用整個犁陽村為我試劍。
說來奇怪，每殺一人，我的腦中就多了那人的記憶，心中被陰邪厲鬼影響的殺念就愈是減少一分。而被我殺的人，沒有一個臉上不帶著幸福的微笑，仿佛被我殺死的時候一點也不痛苦，而是無比的快樂。
鑄劍師歎道：“果然是當世神劍！每個死在此劍下的人，都會見到生前最想要得到的東西，以為自己得到了它，最後死於無邊風月。”
到最後，我神誌已然恢複到生前時，想起了許多前塵往事。
我心中有個念頭隱隱地告訴自己，隻要再殺一個人，我就自由了。
那人便是，張鴉九！
我用意念操控風月劍，調轉劍頭，輕風送我，明月照我，風月劍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紮進張鴉九的心口，刺出一串血花。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眼神裏泛出笑意，一邊吐血一邊說道：“你是世間第一把真正有靈的神劍，也是第一把噬主的神劍，哈哈哈，我真不愧是張鴉九！隻有我才能鑄造出這樣的劍來，我真是死而無憾啊！”
他一邊笑，一邊砰然倒地。
我凝出了人形實體，站在水邊照了照，和生前一模一樣。雖然我的本命紮根在劍身中，這人形隻是一道障眼法，但於我來說是天大的慰藉。
接下來我要去殺五雲峰上層霄閣的雲霧師叔。
但我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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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鸞驚叫了一聲：“原來幾個月前，五雲峰上出現的刺客就是你！你為什麽不來找我呢？”
謝守頷首道：“是我。我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也低估了雲物師叔。師叔的居處有陣法守護，還有無數暗器機關，將我打至重傷，我的靈力已失，難以再化形，隻好匆匆離開，臨走前，我不慎傷了一隻鳥精。”
再後來，謝守是如何在鬼市中遇見姹娘，又是如何被她意外搭救了的事，他都隱去沒有提。
素鸞低下頭：“原來你早就想殺了師傅，所以今日…”
“師姐猜的沒錯，我要求跟著師姐過來，除了避開層霄閣的山門陣法外，便是要親手殺了眼前這個弑害同門的畜生，為師傅報仇！師姐，你要阻攔我嗎？”
素鸞抬頭一笑，竟提起衣裙，翩然下了台階，站在謝守麵前說道：“阿守，師姐這一生裏最虧欠的人就是你。還記得我們前往太湖前的爭吵嗎？我不是一個好師姐，我嫉妒你被雲苼師叔收為徒弟，我嫉妒你的天資，我甚至還對你惡言相向，可你信不信？我從沒想過害你，我也沒想過要你死。從得知你死去的這幾個日月，對我來說實在太難熬了，我一直都不想相信它是真的。我在師祖麵前起誓，若你能僥幸活下來，我願意用我的性命去交換你的命。”
她微微側頭轉身，斜睨了一眼癱坐在地上的老頭：“我都願意把命給你，又怎會攔你？”
“那師姐請看好吧。”謝守將風月劍握在手裏，低垂著眉眼，一步步緩慢向雲物走去，心裏默念道：師傅，你若泉下有知，不肖弟子給你報仇了。
誰知，風月劍忽然發出璀璨的碧綠色光芒，一股莫名的強風從劍中吹向殿內，周遭風起雲湧，所有燈火盡數熄滅，整個大殿的擺設文書被吹得都搖搖欲墜。謝守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事，雙手死死握住風月劍，吼道：“是雲物師叔你設的陣法嗎？我不會害怕，今日，我一定要殺了你！”
素鸞在謝守身後看得分明，恐怕這不是師傅弄出來的，師傅早就連滾帶爬地鑽進了桌幾下麵，正一臉驚恐地看著殿內的景象。
風月劍忽然發出了一句清和醇厚的男聲：【住手吧，阿守，讓我與他說說話。】
謝守臉上神色大變：“師傅…師傅，是你嗎？你一直都在我的劍裏嗎？”
一瞬間殿內的強風忽然平息了，隻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燈火重新亮了起來，眾人看見謝守的劍中浮現出一個淡淡的人影，銀發紫眸，不束長冠，穿著一件淺白色的長袍，相貌絕倫。
素鸞呆住了，淚水頃刻湧了出來，她來不及用衣袖擦去，哽咽道：“雲苼…師叔…”
雲苼衝她笑了笑：【阿鸞，你好像又瘦了些。怎麽樣，大師姐是不是不好當啊？】
“師叔不要取笑素鸞了。”她用衣袖捂著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忽然覺得像是羽毛一樣輕盈溫暖的東西在她的頭上拂過，她睜開眼睛，是雲苼的袖子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
【好啦，你忘記我說的話了嗎？女孩子要多笑笑才好看呀。】
素鸞點點頭，吸了吸鼻涕，澀然說道：“好，我不哭了。”雖然搞不懂雲苼明明死了，為什麽又借著劍複生，但素鸞不想要他看見自己難過的模樣。
雲苼這才露出滿意的神色，身影又倏忽移至雲物的身邊。雲物顯然已經嚇傻了，整個臉都在哆嗦，雲苼好脾氣地扶起他坐回了閣主的位子，對他說道：【師兄，你老了，就別在小輩麵前玩這樣的遊戲了吧。】
他點了點雲物一直藏著的右手袖子，雲物大驚，還來不及阻止，那裏滴溜溜地滾出來一枚刻滿了符文的玉製經筒。雲苼湊上前去瞧了瞧，讚賞地說道：【咦？是素鳩那小子弄出來的東西吧，隻要灌注了靈力，就會炸得整個大殿都成齏粉。師兄，你果然有收徒的好眼力，當初就是你堅持要收他為徒的，他雖然練劍上毫無天分，但做機關上頗有大師的風範。不過師兄可有想過，自己怎麽逃出來呢？】
素鸞這才見到雲物師傅藏起來的【花滿天】，素鳩本是為了討好她所作，據說用灌滿靈力後，會在天空上爆出絢麗無比的煙花，沒想到師傅卻偷偷用來做暗殺用的武器，怕是師傅也早就對他們的來意心知肚明，他想要用它和他們同歸於盡。她不禁心生死裏逃生之感，還好雲苼師傅的魂靈出現，及時救了他們。
“我當然沒想過脫身！死了就能見到雲瞿了，我高興還來不及，自從那一天之後，我天天就想著怎麽送你去死，然後我也自盡，去地下陪孤零零雲瞿。為什麽你不讓我給雲瞿報仇！為什麽？！”雲物咬牙切齒地吼道。
雲苼目光流轉，望著窗外歎道：【是啊，都五十年過去了，若雲瞿還在世的話，已經成了兒孫繞膝的奶奶了。師兄，你以為雲瞿是如何死的？】
雲物看著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刻骨銘心的恨意：“我怎麽會不記得？那日適逢層霄閣未有之大劫，妖魔鬼怪傾巢而出，殺上五雲峰，雲瞿便是被一個黑發的妖怪一掌拍死的，我看不見那大妖長什麽樣子，隻曉得他非常厲害。你攔著我，不讓我衝過去殺死他為雲瞿複仇！”
雲苼點點頭，娓娓道來：【那黑發的妖怪是我的同胞兄弟，原身為【墨玉麒麟】，叫做【夜荻】….】
“我果然沒看錯，真與你有關！”
【師兄請聽我說完，我那兄弟與我同胞出生，卻自小背著“災厄之主”的罵名，隱居在山中，不敢出世。而我仰慕五雲峰層霄閣的劍藝，能化出人形後，就來門中拜師學藝。我的兄弟夜荻，性格柔弱羞澀，還有幾分天真，每日琢磨著怎樣才能自盡，以謝天下。他雖然靈力大過尋常妖怪，卻怎麽也死不了，後來他想出一個辦法，就是鬧騰出一些事情來，讓修道之門將他處死。】
【雲瞿，就是接了這個任務的人。我並不知道他們後來是如何相愛的，但雲瞿十分戀慕夜荻，不惜違反門規，也要與他在一起。我勸過雲瞿數次，人妖相戀有違天道，他們不會有所善終，但她不信。我也勸過夜荻，讓他與雲瞿分開，雲瞿偷聽到了我倆的談話，以死相逼也要讓我莫要插手此事。】
【後來，雲瞿以下山遊曆為名，和夜荻偷偷成婚，還生下一個胎兒，那個孩子現在就在層霄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