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梨花院落溶溶月
溫芝芝甫一露麵,最受震撼的不是顧家,也不是溫家,反而是坐在長廊最角落的南閔侯世子。
南閔侯是世襲的爵位,作為世子的耿少求也有資格在萬歲宴中獨占一座,但也僅僅是一座罷了,就連享受宮中女官侍奉的資格也沒有,堪稱是風鳴朝最落魄的爵位了。
不過,南閔侯本人倒是個樂天的性子,隻專注品嚐宮中美食,欣賞宮中美人,其餘冷嘲熱諷,一概假裝聽不見。
世子如今倒是變了個樣子,簡直能以癩蛤蟆變成天鵝來形容。曾經的癡肥五短的身材在刻意的鍛煉(在豆花娘店裏跑堂)節食(吝嗇的豆花娘克扣夥食)後,清瘦了許多,少年本就隻有十幾歲,還在發育期,不知不覺身高竄了一截,穿上新裁的黑金相間的禮服,戴上世子的寶冠,隻要不苟言笑,不露怯態還挺像回事的,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還是那個不學無術的世子,隻不過變瘦了而已。
他也曾經努力對付過詩文歌賦,偏偏就是一竅不通,兩眼多看幾眼書,就想睡覺,反倒對豆花娘經營的豆花鋪子起了興趣,還勸她別隻忙活攤上的生意,試試在京城的外城單獨開店麵。果然,豆花娘的生意一經擴大,日進鬥金。
想起豆花娘,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
最初走到一起,隻是因為兩人的內心都有一個注定碰不到的意中人而惺惺相惜,但到了龍遊市之後,豆花娘不小心誤傷了他,卻對他起了旖旎情絲。他如何不知?稍稍碰觸到他的手,她就紅了臉,說話也不幹脆了。
他心裏明白,內心苦澀的同時,卻隻裝作不知道,若是捅破了這層紙,他就失去了唯一一個好友。
一個不在乎他是否有爵位,不在乎他有多糟糕,不在乎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摯誠好友。
可當他看見芝芝跳的舞,她雖是臨時被點了舞雩,卻成竹在胸,一動一靜,皆如她飾演的朱雀,冷酷無比,卻又熱情似火。很美,但極不真實。
耿少求內心第一次懷疑自己,即便是減了肥,他能追求到這樣的女子嗎?
或者說,他能給她幸福嗎?
她不是當年那個人人鄙棄的花魁之女了,自從被記了名,就成了溫相家最受寵的嬌小姐,除非他是顧相家的公子,否則根本沒有一爭之力。再者,他已經完全認識到了自己能力,想要靠科舉出頭完全不可能。
他與她,終究是人間和天上,相差的那麽遠。
他在努力的同時,她也在自己的位置拚命地努力。
他咽下一口涼茶,驀的忽然想起豆花娘鼓勵他的話來:“我們說好了,不論成敗如何,都不能不試試看就放棄,你忘記黎公子對我們說的話了嗎?”
可豆花娘已經放棄了,那麽他是不是也該放棄了呢?
他呷了一口果酒,腦袋裏有些暈暈沉沉,充滿了溫芝芝跳舞的幻影,但漸漸又被豆花娘緋紅的臉頰代替了去。
“豆花娘,叫什麽名字來著?”他縮在沒人理睬的角落,看著酒杯中倒映的明月低聲自問。
耿少求第一次想要逃離這個充滿了吹捧,金錢,權力的地方,他迫切地想要親口問一問,豆花娘叫什麽名字。
宴會是什麽時候結束的,他事後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隻記得自己在回府的路上跌跌撞撞地摔下了馬車,向豆花娘的鋪子尋去。
“這麽晚了,誰啊?明天還要早起做生意呢!”豆花娘開了後院的門,揉了揉雙眼,吃驚地叫道:“耿少求?你來這裏做什麽?今日你不是說有事不能來幫忙了嗎?天哪,你一身的酒味,到底喝了多少酒?”她捏了捏鼻子,看著嫌棄,動作上卻毫不馬虎,半扶起少年,連拉帶扯的弄到了磨豆子的石磨邊上坐下。
豆花娘自小混跡於市井之流,從小就要扛把子磨豆花,力氣自是不用多說,虧得是這樣,才搞得定一個醉漢,她扶著的時候,心裏還嘀咕著雜七雜八的事:耿少求看著瘦,怎麽這麽重?
他醉的半倚著那棵梨樹,臉上泛著微醺的紅暈,眼睛亮亮地看著豆花娘,輕輕地喚她:“豆花娘……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想問你。”聲音醇厚柔和,最近他進入了變聲期,嗓音還帶著微微的沙啞。
豆花娘也緊張了起來,立刻肅了麵容,內心七上八下地:“但問無妨。”
“你……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呢?”耿少求努力地睜開眼睛,看向她。
豆花娘泄了氣:“什麽嘛,還以為你要問什麽”,她擺了擺手,又說:“我爹娘死的早,沒給我取過什麽正經名字,我出生那年,村口的梨花開得很好,就幹脆叫我梨花了,隨姓殷,哎,你糾結這個做什麽,現在除了家裏人,沒人叫我這個名字的。”
“我,我能這麽叫你嗎?”他太醉了,抬頭一看,頭頂的梨樹竟然開滿了無數白色的小花,微風一吹,顫巍巍地,爭相跳下樹來,就像落了雪。也不管豆花娘同不同意,他已經念叨:“殷梨花,梨花,梨花,真好聽…”
殷梨花臉紅了,這麽叫她的名字,誰受得了?聽了叫人坐立難安,她佯裝凶道:“別叫了!”
實則內心甜蜜的緊,巴不得他多叫幾聲。
“梨花,你知道為什麽我前幾年老混在姬院嗎?”少年的嗓音在殷梨花的頭頂響起,帶了無奈的惆悵。
她搖了搖頭,京城人怎麽傳南閔侯世子有多不好,她一概不聽,不問,不管,因為她一直都相信他,這麽一個至今不敢和心上人說過一句話的人,能做出多壞的事呢?
“在家裏,祖母是最寵我的,大家都說是她把我喂得這麽胖,但其實她是個很嚴厲的人,絕不容許我做一點敗壞道德禮儀的事,她隻不過是心疼我體弱多病,總忍不住把私庫裏藏的那些寶貝,那些人參鹿茸都放到我碗裏,盼著我好一些。我病還沒好,她就去世了。她去世後,就沒人理我了,大家叫我世子殿下,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爹隻顧著在後院和美人嬉戲,我娘熱衷在貴婦圈子鑽營,成日逛街買首飾衣裳去赴宴。”
“我想試試,是不是做了壞事,他們就會看見我,就會和我多說話呢,就像,小時候祖母知道我做錯事情,一定把我提溜到祖父的牌位前狠狠地數落我兩個時辰,再陪我跪著。”
“沒有人來理我,父親甚至誇我揚了家裏的門楣,有我這麽一個愛逛姬院聲色犬馬的好孩子,他在小妾麵前頭抬得更高了,甚至給我送了好些銀兩,囑咐我,在外呆的多晚都行。我流連姬院,是因為,隻有姬院的姐姐們才把我當成一個人看,也隻有她們會心疼我。”
“我一點也不想當世子,我是耿少求,祖父為我取的名字,年少有求。但我愧對了祖父和祖母的殷殷期望,如果,如果不是遇見你的話,我甚至還是會渾渾噩噩地活下去,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出什麽樣子。”
“你知道嗎?梨花,我隻有在你的店裏,才覺得自己是個人,是有求必應,不負所托的耿少求。”說完,他頭一偏,似乎是放下了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竟然睡著了。
殷梨花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反正第二日他就忘記了。
“耿少求,我也一樣啊,隻有在你麵前,我可以安心地當殷梨花,不用想著鋪子明天要開張,能賺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