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誰殺死了她
溫宜峰從見到溫宜鬆出聲開始,就兩眼發直,說不出話來,直到下巴處傳來的輕微疼痛才將他從震驚中喚醒。他抬眼看向溫情,狂喜道:“宜鬆,宜鬆沒事的話,那我弟弟可還有救?”
溫情扯了一下嘴角,鬆開了手:“如果你能好好配合我們的話,說吧,究竟是誰唆使溫宜巒下毒的?”
溫宜峰咳了兩下,苦笑道:“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咳咳,好吧,都是鶯歌那個女人出的主意,不知道聽了什麽人的話,以為毒死宜鬆,她就能當溫家主母了。她知道宜巒喜歡她,一直聽她的話,就宜巒當槍使…我看毒藥也不是她拿出來的,而是外麵有人給的,不管你們信不信也好,我知道的就是這麽多。”
溫情點了點頭:“ok,我是說可以,你所說的一切都會作為呈堂證供,不過溫宜巒還是要去牢裏蹲幾天,是吧?黎侍衛?”
她隨意扭頭看向黎川,卻發現他正眼睛不眨地看向自己許久了,她瞪了他一眼,他才反應過來,掩飾性地咳了兩聲:“沒錯,沒錯,溫佳人說得對。待會我就派人去找溫宜巒。”
他走到溫宜峰麵前,低頭看他,歎了口氣,扶他站了起來:“雖然我沒資格評論你,但我佩服你的做法,不是每個哥哥都有勇氣站出來幫傻子弟弟認罪的。”
溫宜峰噎了一下,他本想爭辯道“說誰家弟弟是傻子呢,我家宜巒可聰明了,五歲就會背詩了!”,但想想這次宜巒鬧得這回事,這麽簡單就中了那個女人的詭計,實在不能以“聰明”來形容。這次的事情,讓溫家所有人都認識了溫宜巒,一個傻到給嫡脈子弟投毒的外室子,太蠢了。
他硬生生吞下了無人能懂的委屈和酸楚,笑道:“多謝黎侍衛。”
溫宜峰轉頭麵向溫相和溫夫人,下跪泣聲道:“溫相,夫人,這次的事情雖非宜峰之過,但宜峰有包庇之嫌,家父亦有隱瞞宜巒的錯誤,今天,在所有人的見證下,就把我們一家除族吧。”
他含著淚花,硬生生地磕了三個頭,一個是給沒到場的溫宜巒,一個是給他昏過去的父親。
溫相沉吟許久:“既如此,就依你說的做吧”,他突然想到什麽,眯起眼笑了一下:“雖然溫家今後不會庇佑你們,你們需自己當家立戶,但你也好,宜巒也好,都能去考科舉了,堂堂正正地和宜鬆一較高下。”
這倒是溫宜峰沒想到的意外之喜了。
他泣不成聲,忍著淚又磕了三個響頭:“倘若…倘若我們真能闖出一片天地,一定不會給溫家丟臉,我溫宜峰在此立誓。”
溫相笑了笑,一言不發。
鶯歌會是主動要下毒的人嗎?他覺得,沒有這麽簡單。
窗外風雲雷動,似乎有一股未知的勢力盯上了溫家。
溫相突然想起了溫夫人曾經笑著對他說過的話:“那孩子真是操心,最近在揪著我問,我們家可有什麽死仇呢,我就打趣她,放心吧,誰都能是我們家的對頭,顧相家的小子絕對不是。說到這個,子缺,你有沒有覺得顧深那孩子和我們阿情挺般配的?你呀,找個時間請顧相一家到我們家吃個飯,我們相看相看。”
會是…顧相家的嗎?
他沉默不語。
一道驚雷閃過,不知哪棵樹遭了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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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熱鬧的溫府,顧府一向冷冷清清,尤其到了深秋,更是一片荒蕪得像個廢棄的老宅。隻有幾顆梧桐樹寂寞地掉葉子,也讓顧府的老人們怨聲載道,就為這幾棵樹,老奴們要拖起苟延殘喘的身體,奮力打掃落葉。
天漸漸陰了,顧相點起一盞油燈,執筆寫著什麽,時而皺眉思索,凝望燈芯上燃燒著的一點豆大的光亮。
屋外傳來一陣富有節奏感的“篤篤”的敲門聲,每一次敲門的間隔都均等的恰到好處。顧相停下筆,心想,顧深這孩子也不知像誰,幹什麽事都一板一眼的,就連敲門都很有“顧深”的風格,真讓人懷疑他的袖子裏是不是隨時揣著一座更漏。
這一點上看,他不如長子顧溟灑脫自在。想起顧溟乖張的行事風格,顧相又覺得一陣頭疼。
他放下筆,揉揉眉心,揚聲道:“阿深嗎?進來吧。”
顧深走進來,乖乖地給老父親請了個安,便坐下來喝有得遞來的茶水。
有得現在是顧府大管家了,仍然安心地做著下人的活計,臉上掛著慣常的那一抹微笑。他上好茶後,就出了門,在窗下和顧深的專屬侍從有失聊起了在宮中當差的事。
“有得,你可不知道,那次實在太險了,我和公子在寒山上遇上山口走蛟龍的時候…不對不對,公子說那叫泥石流,是一種正常的自然現象,不是什麽蛟龍,哎呀,我不是想說這個。沒想到我們在山上碰到的一個公子哥,居然就是皇上!乖乖,我當時嚇得腿都軟了,少爺比我沉得住氣多了…”
有失絮絮叨叨的聲音從窗外傳來,顧相凝眉細聽,搖著頭笑了起來,意味深長地說:“哈哈,你和今上確實有緣,若不是有失說起,為父還不知道有這麽一段軼事。”
顧深謙虛地說:“父親謬讚,這還要多虧了父親和我提過今上的名諱是純,再加上他當時穿的都不是普通公子長途跋涉遠遊的衣裳鞋襪,推理一下就出來了。”
顧相哈哈一笑:“推理這詞好生有趣,先推敲後理思,與你之前說的物理有異曲同工之妙。”
顧深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了。
門外又響起了一陣雜亂的敲門聲,節奏短而急促,聲音清脆有力,顯出敲門的人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進來吧。”顧相用同樣的聲音回答道。
顧溟推開老舊的門,麵無表情地走了進來,眼裏滿滿的嫌棄,待看到顧深之後,又多了幾分玩意。
他沒有請安,自己找了個坐處坐了下來,隨性地伸直了長腿,歪頭盯著正在喝茶的顧深看。
兄弟倆相貌相似,但神情氣質卻截然不同。顧溟不拘小節,有時行事又帶著江湖草莽的風格,叫人捉摸不透。顧深就太好懂了,一切按照規矩來,穩穩當當,從不出錯,經過幾個月的曆練,他比顧溟這個古代人,更像一個大家出身的公子。
“你怎麽會在這裏?我以為父親隻請了我。”顧溟問。
顧深沒有看顧溟,徐徐地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答道:“很顯然,因為父親不止一個兒子。”
他自詡在陳述一個事實,但顧溟顯然把它理解成了一句嘲笑。他嗤笑了一聲,別開了眼,不再說話。
有得進來,照例給顧溟上了茶,正要退下去的時候,聽到顧相說:“記得庫房裏有三尺青綾,你和有失替我把它送去溫家吧,溫家的長子今日出殯,為人父者,哪個不希望兒子金榜題名呢?溫宜鬆好不容易考上了狀元,卻暴斃了,實在讓人感歎。我與溫相同朝為官十幾載,也當送去一份薄禮聊表歉意。”
這是要支他們出去了,不過送青綾又是個什麽招數?有得琢磨了半天,搖搖頭放棄了。
顧深抬起頭,看見顧溟笑了一下。
顧相起身,走到窗邊,扶著窗欞,環顧四周。
他看見顧家的上空壓滿了灰色的雨雲,遠方傳來一處悶雷聲,顧相輕聲念道:“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轉身望向他的兩個兒子,眼神柔和了下來,他們神情不同,但身上都有寒婌的影子。
他說:“是時候告訴你們母親的故事了。”
“你們可能聽說了什麽,以為她是病死在寒山上的,但為父今日告訴你們,她,是被人害死的。”
顧溟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早就知道了什麽。
顧深神情嚴肅了起來,放下了茶杯,危襟正坐。
顧相閉起了眼睛:“我該從什麽時候開始說起呢?啊,對了,就從我遇上你們母親的時候,開始說起吧…”
沒有人抱怨他嘮叨的時間太長,兩人都全神貫注地聽著那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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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顧才傾,人如其名,除了出身差點之外,年紀輕輕,學識就勝過了許多老夫子。更難得的是,他容貌俊美,如山中璞玉,一經雕琢,便在京城大放異彩。試問當時一同取試的士子們,有誰不為他的才學折腰?
金榜題名時,他雖不如先前的溫相那麽出色到取了頭名狀元,考的卻也不差,取了第三名探花。
但他半生失意,就失在這個探花上麵。
坊間譏諷他,先皇點他做探花,全憑了他的俊美無儔的容顏,他也一度鬱鬱不得誌,懷疑自己的才能是否真的出類拔萃。
後來他才知道,點探花是先皇最愛的女兒婌公主的意思。
“駙馬何須狀元才?”先皇本有些猶豫,婌公主聽聞後,含笑反問了父皇。
原來他的文章遠超過當時的狀元,隻因婌公主想要嫁給他,先皇就把狀元給了別人,留給自己一個樣子好看的探花。
等到他娶了婌公主之後,連靠著探花得到的去翰林院當編修的實缺也沒了。
公主的駙馬,需忠心耿耿,需良才美德,需麵如冠玉,身材修長,能文能武。
但這些在婚後,都是無用的才能。
洞房花燭夜時,他才第一次見到公主,但顯然公主不是第一次看見他,對他一點也不陌生。
也許是他殿試的時候,也許是他叩謝宮門的時候。
婌公主言笑晏晏,柔聲道:“顧郎,總算等到你了。”
他隻是沉默寡言地下跪,磕了個頭:“微臣在此。”他眼神的餘光中,沒有錯過捕捉到公主神情惘然的一刻,那一刻,他是最暢快的。
他們不是夫妻,是主臣。
婚後的生活亦是乏味。對他而言,無非是折去了他的翅膀,將他束縛在公主府中;對公主而言,卻是享受出了宮後的忙忙碌碌,逍遙自在。
但他很疑惑,為何婌公主整日裏要裝作善良普度萬民的模樣,明明對他殘忍至極。
她總是借著出去遊玩的名義,在外頭接濟窮人;她又似乎懂得占星卜運之術,在大難來臨之前就早早屯下米糧,再分發給難民;隻要有人以性命相求,她查明事實後,必定出手相助,這為她招來了許多江湖俠士;她還有許多奇思妙想,比如,丹陽縣遭遇蝗災旱災後,她獨自進宮求旨,以拍賣宮庫舊品所得的善款來賑濟災民,在這之前,從沒有人這麽做過,她,是第一個。
凡此種種,她都未曾與他商議過,但隻要顧才傾問起,她必定傾囊相授,還會教授他許多前所未聞的東西,她謂之“經濟學”。她的聰慧和博學,連他聽聞後都自歎弗如。
可以說,婌公主就是他後來提出的“以商振農”策論的直接影響人。
顧才傾被她的學識所吸引,再加之,不論他對她如何冷漠,婌公主總是不肯放棄,對他百依百順,像民間普通人家的娘子一樣。甚至她經常感歎,如若她沒有公主的身份,與他歸隱鄉間,做一對平凡夫妻,和和美美,豈不如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一般美哉?
她說這番話時,他的心忽然一動。
他終於動了心,彼時距離他們成婚已過了三年。
也就是那一晚,他們有了顧深。
顧溟是成婚那一晚有的,他並不喜歡這個兒子,總覺得吵嚷,打擾他看書,是婌公主手把手地帶著他。
等到了顧深,他才驚覺孩子是多麽有趣的東西。更何況,這個小家夥眉眼那麽像他,從不吵嚷,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吐泡泡。等到他稍微大一點,更是出口成章,過目不忘,就像,就像他以前那樣。
所以他總是偏愛顧深多一點。
生了顧深後,婌公主的身子就不大好了,可她堅持服藥,沒事總愛強拖著他逛園子,漸漸地,身子終於有了起色。
那年雪災,無數難民奔湧來京城,溫子缺當時領了賑災一職,忙了沒幾天,卻過來請婌公主幫忙。
顧才傾還記得,溫子缺當時匍匐在地上,求婌公主親自去城門口,用公主的威信讓他們先在京郊城外安營紮寨,再擠進京城的話,京城都要擠不下了。
他當時還嘲笑道:“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溫狀元隻有這麽點本事,自己攬的活,還得交給別人幹。”
溫子缺倔強地說道:“我有什麽本事不重要,現在皇上病危,能在災民中說得上話的隻有人稱活菩薩的寒婌公主。”
“什麽?父皇病了?怎麽沒有人來通知我一聲!”婌公主氣急道,臉頰失去了血色,她深吸一口氣,對顧才傾微笑說道:“顧郎,不要緊,我隻是依著溫侍郎的吩咐,去說幾句話而已,明日就回來了。”
還不等顧才傾點頭,婌公主就已經命小童給自己拿了一件厚重的狐裘披風,急匆匆地跟隨溫子缺上了馬車。
等到顧才傾再見到自己的夫人的時候,她已經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血花刺眼地綻放在胸口。
顧才傾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這次,不是為了心動,而是害怕,害怕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就此離開。
他抱著顧深,牽著顧溟,呆呆地站在門口,沒有進去,聽顧夫人對有得有失如影他們幾個說話:“…我當初收留你們,不是為了讓你們當我的奴仆,是想讓你們堂堂正正做個人。啊,顧郎來了,你們扶我起來一下。”
她見到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就像成婚的那天晚上第一眼看見他一樣。
她強撐著力氣逗弄了兩個孩子一會,就吩咐有得把他們抱出去,顧才傾的手開始發抖,他知道,這是要交代遺言了。
“你一直都想問我,為何我知道這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為何…我固執地要救每一個百姓?我知道,你想問的。”她含笑地看著他,斷斷續續地說。
不,他現在一點也不想知道,他隻想抱著她,陪她一起去那個幽暗的地底。
“我小的時候,有過一段很奇妙的旅程,去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說來,你可能都不會信。我居然變成了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女孩子,每天要去一個叫學校的地方,和很多像我這樣大的孩子一起學習知識。那個地方太神奇了,男孩和女孩學的東西都一樣,而且女子也能出來工作,甚至能考公務員,成為那個世界的官員,出色的女性還能參加選舉,統治一個國家。人人都有工作,人人都能吃飽穿暖,路途再遙遠的人隻需要一個打一個電話就能聽見對方的聲音。”她一邊回憶,一邊笑著對他說。
他的內心搖了搖頭,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有這種地方呢,他的夫人大概把做夢當成了現實罷。但他沒打斷她,繼續專注地聽她說。
“後來我才知道,那裏隔了我們這裏兩千多年的時間,我知道這個的時候,整個人都慌了,我在風鳴朝是個公主,但在那個地方,隻是個普通的小女孩,我回不去的話會發生什麽後果呢?於是我開始研究風鳴朝的曆史,然後我看見了你,顧才傾,你是風鳴朝最璀璨的一顆明珠。你中了狀元後,提出了很多改革的措施,但很可惜,你過早的死在了皇子傾軋的動亂裏…”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他要把耳朵湊近才能聽得清楚。
“後來我對經濟產生了興趣,我想,如果我是風鳴朝的女皇,我該怎麽治理我的臣民呢?於是我在那個地方一直念到二十八歲經濟學博士畢業,拿到畢業證書的那一個晚上,我回來了,這個身體和我離開之前沒有分別,就像做了一場大夢一般。醒來的第一件事,我就是去找父皇,我要保下你,我不能讓你的才學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我要告訴你,什麽才是你最該去完成的事。”
她目光柔和地看著他,他的表情裏有些迷茫,但這不要緊。
“按照曆史,父皇去世後,最小的皇弟會繼承皇位,他會是一代明君,一定不會埋沒你的學識。所以我死之後,你記得把我的嫁妝都還給父皇,以謀求一官半職,如今國庫空虛,他定會肯的。你隻需靜靜蟄伏,等到明君出世。有得他們幾個都是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可以留在府裏。你絕不可以死,你要代替我,繼續守望風鳴朝的百姓和臣民,我真的很愛…”
她還沒說完,就嘔了一大塊血出來,目光就漸漸呆滯了。
顧才傾抱著她痛哭許久,才喑啞著嗓子喚人過來為顧夫人梳洗換裝。
在守靈的那幾天,溫子缺匆匆過來,對他說了當日發生的事。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的。豈料不知哪個災民起哄,說公主一定有很多錢,供他們吃喝,搶了公主去,不怕京城不給他們糧食,他們也能大搖大擺住在京城了。
後來就變成了一場災難,一個帶著刀子的災民連刺了她幾刀,前幾刀被侍衛攔下了,最後一刀中了,中在肺腑,禦醫看過,傷重難治,就近移往寒婌別院休養。
據說,那個災民一邊刺,一邊怒罵道:“我老婆孩子都凍死了,你還和我們說什麽住到郊外去的屁話!我呸!你們這種官都該遭天譴!”
顧才傾沉默了半晌,輕輕地說道:“為什麽,她當初非去不可呢?”
溫子缺愧疚地說道:“都怪我太心急了,我應該求了聖上再派一隊京燕子過來護衛公主的。”
顧才傾點點頭,叫了阿叔過來:“送客。”
他背過身去,看似是一個字都不願意和溫子缺多談,實則是遮掩麵上的淚光。
如果說溫子缺有錯,那麽他也有錯,他明明每日閑來無事,為何不肯與她同去呢?如果他在現場,定能好好護住她。
到底是誰害死了寒婌公主呢?
是那個拿著刀子的災民,是溫子缺,還是他這個公主的枕邊人——顧才傾呢?
他站在窗邊,許久許久,都想不通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