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人如青玉葉如金
早秋的天氣沒有夏日裏那麽酷曬和悶熱,涼風撲麵,格外愜意怡人。宮裏忌諱多,安排了專門的太監灑掃落葉,為了防止落葉沾到貴人的衣裙,傷懷離別的秋意,還特地提前將欲墜的落葉枝丫剪出。這讓溫情覺得有些可惜,金色的落葉如雨一般紛紛揚揚落下,多美的景象啊。
每日清晨,所有女官都要準時趕到尚習院接受老師們的禮樂教化,現在天色還蒙蒙亮,溫情打了個哈欠,搖了床頭的金鈴,叫錦繡進來服侍潔麵修容。
女官在宮中隻準穿上麵發下來的製服,好在製服是事先量好尺寸的,顏色也穩重大氣,據說每年發四季衣裳,每季四套不同製式的褻衣和裙裝。秋天穿的是群青色繪了百鳥的秋衫配了銀波鑲邊軟紗裙,用三尺寬的杏葉紋雪綾貢緞收了腰身,就連領口上也有文章,比一般的衣裙領口高聳三分,遮住了鎖骨,襯得一段粉頸光潔如玉。
風鳴朝的女子衣裙不似前朝保守,而是以輕薄半露為美,走在街上,高門閨秀們夏日裏也愛穿露出半個手臂的輕透薄衫。有些衣裙雖然及到腳踝,但都是半透明的皎月紗裁成,走動間能輕易讓人看見些許風光,這讓保守派的溫情十分痛苦,一度感歎自己這個現代人還不如古人開放。
不得不說,宮中衣裙還算“循規蹈矩”,讓溫情十分滿意,還特意在妝奩盒子裏尋了支刻了梧桐葉的玉髓簪,搭配工作服的顏色,插在頭上。
梳妝完畢,開了門,就見溫芝芝滿麵笑容請安:“長姐早,剛想敲門呢,誰知長姐比我先開的門。”
溫芝芝雖然穿了和溫情一樣的衣裙,但她穿的感覺就和溫情截然不同。溫情長相偏明豔,總是冷若冰霜,身材修長,立在遠處,如同一株碧玉妝成的玉樹。溫芝芝體態嬌小,營養更上來之後,更是凹凸有致,頭上沒有插任何發簪,而是用綠絲帶紮成了兩個髻,青蔥可愛,恨不得讓人揉上一揉。
用過早膳後,兩人在宮女的帶領下,出發去尚習院開始今天的學習。
尚習院的女官不多,七八個少女像田野裏剛拔的小青菜似的青翠欲滴。陸霜瀧坐在前排的位置,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沒有理她們,一直專心看書。
溫情隨意找了後排位置坐下,這種女官課程,沒什麽專業含量,她還不如劃水摸魚,籌劃一下今後如何保全溫家的方案有用些。
溫芝芝是第一次上課,雖然很興奮,但隻敢用眼睛左瞧右看。正巧昨日陸霜瀧一行人之中最是美貌的女孩子也坐在她們邊上,她不敢對麵容冷淡的溫情說話,低聲對溫芝芝打了個招呼:“昨天謝過你們了,我是白元侍郎家的庶女,家中排行第七,你們叫我七娘就好了。”
在邊上無意偷聽的溫情內心搖頭,這姑娘可真不會說話,為啥謝她們,因為她們懟了陸霜瀧嗎?
第一次有人主動和溫芝芝問好,溫芝芝露出個笑容來:“嗯?我們好像沒做什麽呀,為什麽謝我們?我們都是溫家的女兒,這位是我的長姐溫情,我是溫愫,小名芝芝,你叫我芝芝就好。”
白七娘欲言又止:“原來你們就是…難怪陸霜瀧會…”
溫芝芝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你在說什麽?”
她這才露出下定決心的神色,低聲道:“陸霜瀧剛進宮時,就找了嘉善郡主,想要做她的女官,被拒絕了以後,她就在宮中四處尋找美貌女子,說隻要供奉她,能扶她們上位,這人真是癡心妄想,今上不喜女色人盡皆知,她想做第二個柳女官的野心如果被發現了,就會被指揣摩帝心,難逃一死。但不知為何,明明有宮女上報給今上的貼身太監,卻沒有追究她的罪責,反而封了她才人的品級。”白七娘搖了搖頭,臉上越發露出痛苦的神色。
“她仗著有今上的撐腰,越發猖狂,不久前找了我,竟然讓我使巧行媚色去…”白七娘咬了咬唇,臉色愈發蒼白:“我家中生活不易,姨娘被主母所害,所以我立誓不再嫁人,到宮中做女官了此殘生,但卻遇著這樣的糟心事。她百般強求不成,後來又抓住了我的把柄,想要脅迫我…”
她露出感激的神色:“昨日你們刺激了她一番,她再沒找過我,想來是放棄了這些打算。我現在隻求考核後不和她分在一處,安安心心在宮中生活。”
溫芝芝了然道:“原來是因為我們嚇走了那位陸才人的事。安心啦,雖然我們剛進宮,也雲裏霧裏的,但可不是那些人好欺負的。”
兩個少女正說著悄悄話,禮樂課的夫子已經邁著輕巧的步伐來到上課的廳堂。
溫芝芝瞪大了眼睛:“這不是…他嗎?”
龍遊一夜,翠袍男子含笑多情,眉目卻如煙拂柳,帶著些許輕愁之意,他曾許諾治好她的病,也在她的手上印下一個滾燙的吻。
“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柳眉然。”他的嗓音如同金玉,美妙清亮得不可思議,一下子就把她融化了。
她小臉忽然爆紅,急急忙忙地抽出書卷,想要移開注意力。
那個聲音的主人卻走到了她的麵前:“今日我們尚習院新來了兩位女官,溫佳人和溫淑人,先向你們介紹一下鄙人,不才是前年榜上探花柳眉然,現任市價司司卿,受了太後的傳召,為各位女官教習禮樂。”聲音裏帶著美妙的韻律,仿佛唱詞一般動聽悅耳。
溫芝芝不敢看他,直到一襲鴉綠的官服又飄然回到眾人麵前後,才偷偷抬起桃花一樣雙頰。溫情向他點了點頭,他們早在寒山顧家就見過一麵,後來她還利用他的詞集振興顧氏書齋,兩人也算熟人。
至於溫芝芝如同小女兒嬌羞的情態,她也隻裝作不知。
溫芝芝在原世界中本就對柳眉然情愫暗生,隻是姓柳的當時嫌她“花魁出身,下賤之流”而已,今世也不知柳眉然怎麽改了性子,先對溫芝芝產生興趣。據顧深所說,柳眉然雖風流,卻不輕易動情,實是性情中人。如若真對溫芝芝有意思,隻會以真心換真心,不會辜負她。
用夏甜的話來說,如果溫芝芝和柳眉然真在一起了,就等於改寫了她的人生,他們也算是完成任務了。
柳眉然輕笑了一聲:“今日我們學習怎麽賞習舞姿。各位都知道,舞在我朝不止是娛情之雅趣,更是禮樂的象征……”
溫情本來默默記著筆記,萬一考試要用到呢。她想到了什麽,忽的停下了筆,瞥了一眼六神無主的溫芝芝:話說回來,溫芝芝似乎極擅跳舞啊,上這一課也有他的用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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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眉然的禮樂課上的還蠻不錯的,講課潛移默化,生動有趣,還現場跳了一支“雅”舞的片段給女官們做教學示範。不同於女子的舞姿,男子的舞蹈動作更英氣勃勃,一翻手,一抬足,每個動作都行雲流水般順暢自然。
等到課上完後,溫芝芝別扭地和溫情說她有事,讓長姐別等她用膳了,就蹬蹬蹬衝出門。
溫情內心感歎,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懂得女孩子的嬌羞和矜持啊,繼而摸摸下巴,是不是要好好給她講一講男女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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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夫子,請等等!”溫芝芝跟著那一道鴉綠色的身影跑去,上氣不接下氣。
也不知拐了幾個彎,那道影子似乎終於聽見她的呼喚了,停在一棵梧桐樹下,含笑看著她向他跑過來。
忽然吹過一陣秋風,金黃的落葉紛飛,落滿了他們的衣袖。
人如青玉,秋葉如金,柳眉然真想立刻掏出紙筆,現場作一副《秋風玉麵圖》。
溫芝芝手忙腳亂地把葉子從衣裙和袖子裏抖落下來,等收拾完了,才發現柳眉然正灼灼地看著自己,不禁有些羞赧:“柳…柳夫子,我想…”
她還未將感激之意宣之於口,柳眉然就靠近了她的身邊,輕聲道:“別動。”
他抬手,似乎並沒有發現溫芝芝悄然變紅的臉和低垂的眼眸,輕輕摘下那片夾在她發間的葉子,笑道:“喏,你頭上有片葉子,我幫你摘下。”
溫芝芝並沒有發現他隨手就將這枚梧桐葉收入了袖中。
溫芝芝慌得不知將手擺在哪裏好,隻好緊緊攥住裙子:“柳夫子,我是想感謝你,聽說治好我腿的張神醫就是你舉薦的,我想親口說聲謝謝。”
柳眉然笑道:“我不是說過會治好你的腿嗎,無需介懷。”
溫芝芝鼓起勇氣對他說道:“即便如此,芝芝答應你,如果今後有什麽需要我做的,芝芝必定全力以赴。”
柳眉然凝視她的眼:“既然如此,你可以給我唱首歌嗎?”
溫芝芝大窘:“嗯?芝芝隻會娘教的歌,不知可入柳夫子的法眼?”
“無礙,我帶了笛子來,我們合奏一曲如何?”柳眉然拿出一支精巧別致的玉笛,這支玉笛短小,竟然一直係在他的腰上,充作一枚玉墜。
溫芝芝迅速地看了眼他,他正用絲絹輕輕擦拭玉笛,神情專注。
她背過身子去,不再看他,輕輕吟唱那首歌:
“素衣候君歸,燭已冷,鬢如霜。
滿月清輝應如是,紅殘影,多情人。
一年三百六十日,輕撫舊衣,心未亂,葉沾身。”
柳眉然早就遠遠地聽過她唱歌,對於調子早就記得七七八八了,此時吹出來的笛聲竟與歌聲十分相合。
笛聲悠揚,歌聲柔婉,久久地回蕩在宮裏。
直到有個老太監罵罵咧咧地叫道:“哪個兔崽子敢在宮裏吹笛唱歌的,看我不抓到你,剝你一層皮下來!”
溫芝芝從小沒做過壞事,乍一聽到有人走過來的聲音,竟然嚇得原地呆住了。
柳眉然抓住她的手,靈活地東鑽西鑽,找了一處廢棄的宮殿,藏在了裏頭。
等太監走遠了,他才放開溫芝芝的手。
溫芝芝別開不自在的眼神,將那隻被他碰觸的手背在身後:“柳夫子,我,唱完歌了,也該回去用膳了,長姐等著我呢。”
話音剛落,她便急急忙忙地跑了。
就像當時她來追他的時候一樣,落荒而逃。
柳眉然素來是個不正經的性子,素來愛美人,素來愛作弄別人的心,但此時他卻覺得自己的心被她作弄了。
她先是唱了一支歌謠惹他興趣,又跳了那支別別扭扭卻滿懷傷悲的舞蹈,抓住了他的心,現在呢,她說要來報恩,結果歌還沒唱完,就跑了。
柳眉然邊笑邊搖頭:“柳眉然啊,你也有今天。”
不止被人把玩了真心,更恨的是,那人還是懵懂的性子,對他的心意,毫無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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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芝芝一踏出宮殿的門口,就後悔了。
這是她進宮第二日,她還不認得路啊!
更何況這裏早已廢棄,環視四周隻有雜草叢生,連個人影都沒有。
她試著沿原路返回,但完全高估了自己認路的本事。
更何況…當時她還被人緊緊牽著手,心裏亂七八糟的,還怎麽記得路啊。
七拐八拐的,溫芝芝又走進了一個院子裏,中間站著一個穿了道袍的少年,手執一柄拂塵,正背對著她。
“請問…”溫芝芝大喜,出生問他。
那人轉過身來:“等你半日,總算來了。”
直到發現是她,那少年才住了口,狐疑地看著溫芝芝,問道:“你是…何人?”
溫芝芝擦了擦額上的汗,行了個禮:“在下是新來的淑人溫芝芝。”
少年看著是極冷漠的性子,一直麵無表情看她,聽到她的名字,卻上前一步,莞爾一笑:“可是溫相家的小女兒?”
溫芝芝疑惑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少年笑道:“你不記得我了?我是你的溟哥哥啊,幼年時期住在你家隔壁的。”
“顧溟…哥哥?”溫芝芝眼睛越睜越大:“你,你不是修道去了嗎?怎麽會在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