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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悲歡一線隔4

  那一刻,床榻上屈膝而坐的人是世人從未見過的,她懷抱寶劍,仿佛抱著她一生的依仗,孤煢而高傲,脆弱而堅強,如此矛盾複雜的情態卻同時在她身上顯現。


  殿門前,杜康靜靜的看著她,然後又靜靜的離開。


  走出鳳影宮,他徑往英壽宮而去。


  英壽宮裏,久遙抱著那株紫芍坐在庭前的台階上發呆,目光怔怔的望著地上,神魂卻不知漂遊何處。


  感覺到身前有陰影投下,他抬頭,便見杜康立於跟前,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模樣。他看了一眼,沒有理會,繼續低頭看著青石板的地麵。


  “你用不著提醒她殺了很多的人,她比你更清楚她劍下亡魂無數,她亦知道她死後必入煉獄。”


  驀然聽得杜康說話,久遙抬頭驚異的看著他。


  這個人是如同風獨影的影子般存在著,他的眼中從來隻有風獨影,他的地位也甚是超然,普天之下除了聽從風獨影的命令外,便是皇帝的旨意他也不會理會,是以若沒有風獨影的吩咐,他從不會去理會她以外的人與事。便是當日聽從風獨影之命照顧受傷的他時,亦就隻是本份的照顧而已,從未有一絲多餘的話與行動,而此刻他竟然會主動走來跟他說話,怎不叫他驚奇。


  “她不哭不怒不喊不叫,不代表她不痛不悲不憂不苦。”杜康說著這話的時候麵上沒有浮現一絲表情。


  久遙聞言不由一愣,似乎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而杜康說完了這兩句,轉過身便走了。


  久遙猛地站起身來,“慢著。”


  杜康停步,回轉身看著久遙。


  “你為何與我說這些?”久遙目光看著懷中的紫芍。


  杜康看著他,有片刻的沉默,似乎在斟酌著有無與他說話的必要。


  久遙垂著目光等待著。


  “我跟她是一條命,她痛她苦的時候,我也會不舒服。”


  等了半晌才傳來杜康平平的聲音,可就是這樣平平的不含一絲感情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來,讓久遙心頭如被生了鏽的針刺著般,又澀又痛。可是……他怎能心軟,不然那些死去的族人怎麽辦,他們如何能閉眼,他們九泉之下怎能安息。


  “她殺人都可麵不改色,難道還受不住這樣幾句話不成。”


  聽了久遙的話,杜康若古井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劇烈的波光。“在世人眼中,包括你的眼中,她是個武藝高強的將軍,強大如鐵鑄般毫無破綻。”他微微一頓,平平的聲音裏泄出一絲怒火,“可你們都忘了她也是血肉之軀,她還是一個女人。”


  久遙一震,抬頭看住杜康。


  杜康目光冷冷的看著他,“天下的女人這刻都在做什麽?”


  久遙目光一閃,沒有回答。


  “千百年來,天下的女人做的大體相同。她們中辛勞者或許這刻在耕織刺繡,在撫育兒女,在喂養家畜;清閑者這刻或許在撫弄琴棋,在品評香茗,在賦詞說愁。”


  杜康唇角微微一勾,似乎是一抹笑,可在那沒有表情的臉上看來卻達不到笑的效果,隻是怪異的一絲扭動。


  “是的,在這些女人繡著鴛鴦賞著花月之時,她拿著刀劍在殺人!”他冷冷的目光如一支利箭紮在久遙的麵上,“你以為她想要殺人?喜歡殺人?最初的她也是躲在兄長身後的弱女。可當年龔氏攻破惠城,將城中婦人、女子圈於一處以供玩樂,混亂之中九歲的她也被抓去,在其他人隻會淒嚎慟哭時她撿起了地上半截斷劍刺中了撲向她的士兵,而後更是連刺三人,才等來了兄長的救援。亦是因此,他們八人於惠城憤然舉旗,她便在九歲稚齡拿起了利劍,踏上血腥征途,直到如今。”


  “九歲便執劍……”久遙瞳孔一縮。當日東溟海邊曾聽她談起往事,知她自幼艱難,可那也隻是停留於“她曾曆無數凶險”這樣說辭上,並不曾真正的了解並想象過她所曆之事,此刻聽得杜康說來,不由得心頭發緊。


  杜康卻無暇理會久遙的反應,繼續說道:“你唾棄殺人,也憎恨殺人,因為你是有良知而幹淨的人。你自然不會知道一個有著良知的人殺了人後所要付出的代價!讓我告訴你,殺人後那份血腥味永遠都會縈繞在身,被殺之人那恐怖的神情永遠都會銘刻在心,你會有很長一段時日都做著惡夢,神魂難安。你會覺得自己肮髒惡心,那份對自己的憎惡更是如影隨行,並且你的身體裏會烙下“殺人者”的烙印,一生背負罪孽,不死不休!”


  久遙瞪目看著杜康,說不出話來。


  杜康看著他,胸口堵著一股憤慨之情。因為他,風獨影忍痛與兄弟分離;為了救他,風獨影如同剮心一般舍了豐極,待他不可不謂情深義重。可這個人回報她的隻有仇恨,隻有冷漠!

  “我隻想告訴你,你不用瘋言瘋語去刺她,這天下間如你般認定她是仇人、恨著她的人有許許多多,可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勿須刀劍相刺她已是世上最痛苦的人,所以你用不著再以仇恨相加。”


  “啪!”久遙抱在懷中的紫芍掉在地上,可他完全沒有感覺,隻是呆呆看著杜康。


  杜康說完了這些話不再看久遙一眼,轉過身便離去。


  “你……站住。”久遙喚著他。


  可杜康不於理會。


  “你站住!”久遙快步上前拉住他。


  杜康隻是輕輕一甩,便將久遙甩開,隻不過他沒有再走,而是站住看著久遙。


  久遙瞪著杜康,胸膛起伏,顯然是情緒激動,可叫住了杜康,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說什麽。


  杜康也不動,更不言語,隻是站著。


  許久,久遙回身撿起地上的紫芍,輕柔的拂過花瓣上的塵土,那動作看在杜康眼中分外刺目,不由冷嘲道:“你待一枝花都如此溫柔,待一個救你性命的人卻冷言冷劍相向。”


  久遙手下一頓,然後繼續拂去塵土,輕輕的帶著無盡的惆悵道:“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我與她之間橫著無數冤魂,可我與她還是夫妻……我能如何待她,你又叫我如何待她。”


  聽著久遙的話,杜康微有怔忡。


  看著那個茫然撫花的人,想起久羅山頂遍野的屍首與血泊,不由憤恨消失,心頭沉澀,靜默片刻,他道:“當日久羅山上她說久羅的亡是因她而起,雖她不曾殺你族人,可這一份罪孽她已背負著,她會永遠記著久羅山上的血禍。所以我隻求你,安安穩穩的過你的日子,不要再去刺痛她,因為……”杜康說到這語氣一頓,片刻後才艱難而苦澀的道,“天下人對她的仇恨她都視若無物,能讓她痛並苦的寥寥可數,而你便是那能傷她的人。”


  久遙全身一震,撫著花瓣的手都不由顫栗。


  “她今日雖立於大東帝國的頂峰,雖受萬人臣拜,雖享富貴榮華,可在我看來,這些遠不足以償還她二十多年來所遭受的痛與苦。”杜康平平無波的聲音裏終是帶出的痛惜,“若她真如外表那樣冷酷無情,或她還能過得舒坦些。”


  “為什麽……”久遙依舊背著身,看不到他的表情,可聲音裏隱隱約約流露痛楚,“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


  杜康沉默。


  “為什麽?”久遙啞聲追問。


  許久,杜康才開口:“七年前的她是什麽樣的我不知道,可跟在她身邊的這七年我卻看得很清楚。每有戰事,她都身先士卒,每有危險,她都立於最前方……”


  久遙的手不由捏緊了花瓣。


  “無論是在北海還是久羅山上,她身為大將,可她總是親身涉險,而讓士兵站在她的背後。她自己或許都沒有發現她心底裏藏著的自毀之心,可我知道她是想死,而她那等個性之人又豈會自絕於世,所以唯有馬革裹屍才不愧她百戰身名!”


  久遙心頭一顫,猛然轉過身來,盯著杜康,滿目驚駭,“為什麽她會想死?”


  “一將功成萬枯骨!到今時今日,她腳下有多少枯骨亡魂,那是數也數不清!陣前斬敵,殺孽如山之重!部眾失亡,折骨斷筋之痛!這些,有的人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忘,她卻是日積月累壓於肺腑!更何況……”杜康微微一頓,才看著他,無比艱澀的道,“當日帝都她不是已親口告訴過你,她的親哥哥死在她的劍下。”


  “那是……”不知為何,久遙心頭寒氣沁出,“風青冉當年乃是雍王劉善旗下的人,他與她……自是兩軍對壘之際死於戰場。”


  杜康搖頭,“是攻破青州,他們兄妹相認後,由她親手所殺。”


  久遙又是全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望著杜康,“既然兄妹相認了,那為何要親手殺了他?”


  杜康不語。


  可久遙作為顧雲淵時已曆紅塵已參朝政,早非不解世事之人,所以隻需往下一想,心中便已明白了。


  風青冉,世稱“青冉公子”,亂世裏慧冠群倫驚才絕豔的人物,雍王劉善的義子,雍王軍中的第一人。劉善與他這一對異姓父子,自始至終,父予子以信任,子回報父以忠誠,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都是一段恩義佳話。而風青冉與風獨影,自繈褓分離,十數年生死不知,可再相逢時,卻一個在雍王旗下,一個在東王陣中,血親變敵人,造化弄人,何其無情。


  “她曾說過,她的哥哥那麽小便以血養她以命護她……”久遙喃喃著。當日她說起時麵上一派驕傲之情,以她的哥哥為榮,那麽……當她親手殺了自己的親人,殺掉自己尋了十幾年、曾以血養她以命救她的親哥哥時,那該是何等痛徹心菲!

  想起風青冉,杜康那七情不露的麵孔上終是流露出眷懷之情。“風王的七個兄弟自然都是人中之龍,豐四更是被譽大東第一人,可在我看來,他遠不及青冉公子灑脫,青冉公子才是真真正正風標絕世之人。”


  聞言,久遙略感驚異,不由抬眸看著他。


  杜康這刻眼睛望著遠處,眼神中盡是追憶,顯然他的神思已飄回了昔日。


  “公子當年沒能回去找回風王,是因為他被亂兵砍斷了一條腿,垂死之際被當年還隻是一名百夫長的劉善所救。劉善待公子視若己出,公子亦視他如父,因此當年亂世群雄裏劉善雖是才幹最為平庸的,但有公子助他,他一個小小百夫長也變成了坐擁青、雍兩州的雄主。”


  久遙聽著,忍不住開口追問:“那……他們兄妹又是如何相認的?”


  “公子打出名聲後,曾布告天下找尋浦城失散的妹妹,風王當年隻是幼兒不知道詳情,但陛下怎會忘記,當年雖是當掉了繈褓裏的玉環和銀鎖,但一直留著繈褓,那便是相認的憑證。隻是……”杜康輕輕一歎。


  “隻是什麽?”久遙忍不住追問。


  “陛下看到布告後便將身世相告,風王思量後派南宮秀送信與公子,而公子得知親妹為當世名將,他當即大笑開懷,道‘從今可放心也’便燒毀信件,再不提兄妹相認之事,是以天下間隻數人知曉他們的關係。陛下兵圍青州之際,曾私下寫信與公子,想以他們兄妹之情勸服公子,公子斷然拒絕,道‘生不做叛臣,死亦為雍鬼’而死守青州。爾後城破,公子不惜性命,與陛下道‘汝當殺我,才可坐穩江山,才可斷雍王舊部之念’。”杜康說到此,眉目飛揚,顯是對風青冉敬仰至極。


  久遙聽得怔怔出神,好一會兒才歎道:“這風青冉確實瀟灑果斷,不愧為亂世英豪。”


  杜康聽得這話,不由轉頭看他一眼,“當年雍王帳下良將能臣寥寥可數,自是無法與陛下他們相比,不但八兄妹個個名將,其部下亦是英才濟濟,所以當年戰到最後,公子是無將可派,無人可用,青州才是城破人亡。”


  久遙聽到這已是明白了因果,忍不住長長歎息:“是以為免兄妹生隙,最後是她親自殺死親哥哥?”


  杜康點頭,目光變得沉鬱悲傷,“那日傍暮,夕陽紅得像血一樣,公子就坐在窗前,窗外有一樹梨花,白得像雪,她推開院門進來,那是他們兄妹第一次相見,亦是他們兄妹的死別之期。她用的是鳳痕劍,公子的血濺上梨花,那時刻她的神情……就仿佛是殺死了她自己。而這些年,我恨著她,又守著她……到了今日我卻隻願她餘生能得歡愉安寧。”


  久遙心頭生出複雜的感覺,怔怔看著杜康。眼前的人頎長英挺,武功高強,本是一個許多人都會敬佩欣賞的優秀男兒,可他摒棄這世間的繁華與欲念,冷漠而沉默的做著一個女人的影子,一生以她之憂歡為己之憂歡。


  “你何以待她至此?”


  杜康沉默,許久後,他才沉聲道:“我自幼即被劉善選為青冉公子的死士,本是命若草芥之人,可公子待我親厚如兄弟。他死前不許我跟隨,把我托付給他的妹妹,也把他的妹妹托付給我,讓我們彼此依存。所以我與她同命,她痛我亦痛,她悲我亦悲,年年月月的累加著,若有一日她再也無法承受時,我便一劍帶她離開。”


  久遙震駭無語,呆呆看著杜康,心頭腦中,混亂一片。


  杜康轉回頭,看著久遙,那漠然的麵孔上有一雙亮如冷電的眼睛,“你刺她一劍,她麵不改色,不是她冷心冷血,而是她已習慣了世間一切的疼痛苦難。”他說完這句話後,再不理會久遙,徑自離去,轉眼間便消失了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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