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悲歡一線隔3
四月二十一日,巳時。
風獨影在紫英殿裏與群臣議事。
自通了久羅山後,如何處置山的另一邊亦即碧涯海邊的山尤部族便成國中重事,今日便是就與山尤是締結綁交還是派兵征服一事商議。
對於這樣的事,群臣中向來都分兩派意見,戰與和,是兩個極端,從來不可能統一。
正在群臣各抒己見之時,殿外忽傳來喧鬧聲。
“清徽君!清徽君!快請隨小的回去,這裏到紫英殿了,可不是英壽宮,您走錯啦!”
“走開!我喝得正開懷著,你們別掃我的興!去去去,喚些美人來這紫英殿歌舞為我助興!”
“清徽君,要看歌舞咱們回英壽宮行不?這紫英殿是議政之地,哪能進去的。”
“誰說不能進的?我偏要進!快,去喚美人來!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唉呀呀,美人何處呀?莫不都是血汙遊魂歸不得呀!”[注○3]
聽著殿外久遙醉熏熏的叫嚷聲,大殿裏群臣不由緘默,目光齊齊望著玉座上的女王。清徽君日日醉酒之事他們也略有耳聞,但還不曾親眼目睹過,倒不想今日竟是醉到紫英殿來了。
“清徽君,我們回去吧。”殿外服侍久遙的內侍哀求著。
可久遙抱著酒壇一屁股就在階下坐著,“就會嚷著回去,可能回去哪裏呢。你沒見‘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傻子,哪裏還有地方回去呢!” [注○4]
殿中群臣聞之卻是齊齊一愣。
“清徽君,您小聲點,紫英殿裏風王與大臣們正在議事呢,可別吵著了。”內侍小聲的勸著,想要拉起久遙,可久遙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樣,怎麽拉也不動。
“哈哈哈哈……議事?議的是什麽事?議的可是殺人的事?”久遙大笑,笑聲裏盡是冷誚嘲諷,然後又朗聲吟道,“兵戈不見老萊衣,歎息人間萬事非。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注○5]
聽著殿外傳來的聲音,殿裏群臣這刻已是明了,清徽君這是借醉酒吟詩譏諷朝事。各自眉頭一皺,移目望向玉座上的女王,隻是女王麵容冷然,看不出喜怒。
殿外久遙又繼續吟著:“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注○6]
“清徽君,求求您莫要念了。”內侍哀求著,一邊小心的看著那閉合的殿門以及殿前守侯的帶刀侍衛。眼前的清徽君是女王的夫婿,身份尊貴,這些侍衛自然是不敢動的,可就怕殿中女王一怒之下,治自己一個侍奉不力,命人斬了,那才是可憐。
“你不要我念,我偏要念!”久遙將酒壇一拋,站起身來,轉頭正麵對著紫英殿,朗朗吟道:“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苛能製侵陵,豈在多殺傷。”聲若金石,響徹大殿。[注○7]
殿中群臣有的動容,有的擰眉,正侍反應時,玉座上的女王驀然起身,群臣不由微驚。隻見風獨影疾步走至殿門前,一把拉開殿門,便看到階前立著的久遙,黑發散亂,形容頹喪,滿身的酒氣,但站得直直的,雙目定定的看著這邊。
兩人靜靜對視,各自目光冷峻。
片刻,風獨影回首吩咐殿中:“今日朝會散了,改日再議。”話落即抬步出殿,卻是不理會階前站著的久遙,徑自往前走去。
可她不理久遙,久遙卻是跟著她走,一邊跟在後麵,一邊叫嚷著:“風王小心腳下,你沒看到地上躲著好多的人呢,他們一個個睜著空洞的眼睛,伸著血淋淋的雙手向你摸來呢!”
風獨影不為所動,繼續前走。
“唉呀!風王,你前麵好多的怨魂走來!都滿身的鮮血,他們都在說是你殺死了他們,要向你索命呢!哈哈哈哈……這些鬼魂的膽子可真大啊,竟敢向堂堂風王索命!佩服!真是佩服啊!換作了我,就不敢向風王索命!”久遙慘笑如哭,一路東倒西歪,可腳下卻不曾停緩,不遠不近的跟在風獨影後麵。
而跟在久遙身後的內侍聽著他如此不敬的話,直嚇得膽顫心驚,卻是不敢出聲,隻能放緩腳步,遠遠跟著。
眼見風獨影不理不睬,久遙又道:“風王,你慢一點走,你走這麽快難道是怕他們找你索命?唉呀,若真是這樣可就麻煩了,這麽多的惡鬼幽魂都跟著你,你有多少條命可以還啊?隻怕是千刀萬剮也還不夠啊!”那話中的刻薄怨毒是聞者心寒。
風獨影猛然止步,回身盯住久遙。
久遙亦站住,無畏的又滿不在乎的看著風獨影。
風獨影雪似的麵容看不出表情,隻袖中雙拳捏得緊緊的,鳳目裏射出又冷又亮的光芒,就仿佛是明利的寶劍,下一瞬便要脫鞘而出,痛飲鮮血!
那等冷酷戾氣已嚇得久遙身後的內侍渾身發抖,不自覺的便往後退去。可久遙卻昂首相對,冷眉冷目,毫不退讓。
風獨影抬步,往久遙走來,走到離他三尺之距時停下,鳳目裏那種激烈的利光已然褪去,雙眸如同冰鏡,清晰的倒映著久遙的身影,可是再不能窺視鏡後她一分一毫心緒。
“人也好,鬼也好,神也好,凡是站在本王對麵的……”她一字一字冷冷吐出,抬臂,如同揮下寶劍一般決然劃下,“本王皆殺之!”話落的同時,廣袖揚起強勁罡風,拂起兩人衣發飛揚。
說完那句話的風獨影全身流溢著一股浩瀚氣勢,仿佛她揮袖間便能蕩平天地,眉眼間盡是堅毅凜然,讓人一眼看著便要為這種強大而生出折服臣拜之心。
可久遙毫無懼色,冷冷嗤笑:“鬼神亦可斬殺,風王好氣魄啊!”
風獨影下頷微抬,冷冷看著久遙,“你若要站在本王的對麵,那盡管提刀前來!”說完,她掉轉頭大步離去。
身後,久遙定定看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胸口裏激緒翻湧,卻辨不清是恨是憤是悲是痛,鬱結之下幾欲發狂,不由得狠狠抬腳一踢,直將道旁的一盆芍藥踢飛丈遠,“砰!”的花盆摔裂,那紫芍萎頓於地。
身後的內侍嚇得噤若寒蟬,而久遙看著地上那株紫芍怔怔出神。
許久後走過去,拾起泥土中的紫芍喃喃輕語著“對不起。”然後不顧泥汙抱著那株紫芍離去。
而風獨影一路疾走,回到鳳影宮揮退那些迎上前來的宮人,直奔寢殿而去。
寢殿裏,鳳痕劍靜靜的掛於床柱上,風獨影一步一步走至床前,抬手取下寶劍,坐於床榻上。手掌撫過劍鞘,停在了劍鞘上鑲嵌著的寶石上,指尖輕輕摩挲著那鮮紅如血的寶石,然後她伸臂抱劍於懷,側首相偎。
那一刻,床榻上屈膝而坐的人是世人從未見過的,她懷抱寶劍,仿佛抱著她一生的依仗,孤煢而高傲,脆弱而堅強,如此矛盾複雜的情態卻同時在她身上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