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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悲歡一線隔2

  香儀最近幾天,每每經過章華園時總是放輕手腳豎起耳朵,便是鼻子也比往日靈敏許多,隻可惜兩三日過去了,隻聞得草木花香,再不曾聞得有酒香。


  這一日,風王難得有閑時,便召宮中樂師為她吹笛一曲。似乎所有的樂器之中風王獨愛笛音,連帶吹笛的樂師南喬姑娘便成了宮中的紅人,風王有時聽完笛曲後還會留她說幾句話,這可是宮中其他人不可得的恩寵。


  今日香儀是伺奉南喬笛器的宮女,所以在風王聽完笛曲示意她們退下後,香儀便將那管紫玉笛送回聞音閣。經過章華園時,一縷酒香隱隱在鼻,她頓時心頭一跳,腳下站定。


  難道是……


  心頭隱隱升起欣喜,腳下不由往泱湖方向走去,轉過了假山,果然看見亭中有一抹天青身影。不由得便放輕了腳步,按著砰砰直跳的胸口,悄悄的無聲的踏過木橋,步上台階,入得亭子,一眼便瞅見那人抱著酒壇伏臥於石桌上,似乎又在醉夢之中。


  她靜靜站著,靜靜看著。


  那刻傍暮時分,天邊有亂雲飛渡,夕陽如火輪掛於空中,緋光豔芒將天地映染得明媚異常。可那些明光豔色似也不敢輕擾石桌上醉睡的人,隻是柔柔淡淡的籠他一身,褪去了那迫人的豔光,隻餘靜謐的霞輝。


  如詩般雋永。


  如畫般優美。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夕陽落下,夜幕緩降,香儀也隻是靜靜站著,忘記了身外世事。


  驀然,石桌上的人仿佛夢中受到了什麽驚擾,眉心皺起,口中喃喃著“大哥……二哥……久玖……”隨著這一聲聲夢囈,本是平靜的麵容頓然顯出扭曲痛苦之色,“大哥……都怪我……久玖對不起……孩子……啊!”一聲驚喊,石桌上的人猛然抬頭睜開了眼睛。


  那一刻,望著那雙眼睛,香儀隻覺得天地重放光明,是如此的清亮灼目。


  可醒來的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抱起酒壇灌下大口的酒,然後仰著頭望向暗暗的天幕,喃喃的念著:“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哈哈哈……大哥,二哥,你們果然是舍不得我,日日入我夢來。”一邊笑著又一邊仰頭灌下烈酒,有的濺落而出,他抬袖一抹,又大聲的吟著:“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念著念著,聲音又漸漸低下去,慢慢的又含著嗚咽之聲,縈著欲哭卻無淚的悲楚,“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哈哈哈……猶疑照顏色……可是你們在哪裏呢?”[注○2]

  那吟哦與大笑聲裏滿是哀慟之情,香儀聽著,情不自禁便覺心痛,眼中不由滴下淚來。


  她聽宮中人講,風王與清徽君夫妻彼此間相處甚為冷淡,各自住在鳳影宮與英壽宮裏,從不同行同食同宿。她初時甚覺奇怪,追問為何,可宮裏的人似乎大都不知詳情,而極少知情的則諱莫如深。她甚覺惋惜,因為在她看來,風王與清徽君本是璧人一對,而且從那夜可看出風王很是關心清徽君的。隻是……何以清徽君總是有著這滿懷的憂痛呢?

  久遙念著念頭,猛然起身,抬臂舉起酒壇狠狠擲出,“砰!”的巨響,酒壇碎裂於亭外。“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哈哈哈哈……都死絕了,哪還有人可照!嗚嗚……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一邊念著一邊又嗚嗚悲嚎,那股抑鬱直欲人斷腸。


  “清……清徽君,您別哭了。”香儀終是忍不住出聲。


  不妨亭中還有別人,久遙猛然移首,看著暮色裏立於亭邊的少女,頓然吃驚,半晌不能反應。


  香儀看著那張麵孔上滿是淚痕,偏生還是俊美得懾人,不由得又是看呆了。


  片刻,久遙看著她道:“你叫我不哭,可小姑娘你又為何哭?”


  香儀聞言,頓臉紅的辯解,“我……我才沒哭!”


  “那你臉上是什麽?”久遙指著她道。


  香儀抬手撫臉,滿手濕濕的,想起方才的情不自禁,不由得又羞又窘,“這……這是……方才下雨了淋的!”情急之下慌不擇口,可說完了自己都覺得這借口可笑,頓時低了頭再不敢抬起。


  久遙看看亭外,道:“你不如說你方才掉湖裏了,這也比說下雨淋的來得可靠啊。”


  “我……我……”香儀窘得不知要如何應答,一抬頭,看著對麵那人眼中的取笑之色,急得脫口道,“那你方才又為何而哭?”


  久遙神色一斂,眼中又浮起悲傷。


  香儀頓時後悔失口,卻又不知要如何挽救,正為難時,久遙卻歎了口氣,道:“小姑娘,我哭自然是因為傷心。”


  “你……有何傷心的事?”香儀不由追問。看著對麵的人,如此年輕俊美,如此的尊貴不凡,又擁有風王那等絕世無雙的妻子,還有何不美滿的?

  久遙目光看一眼這韶華才露不識人間悲苦的少女,淡淡一笑,沒有回答,隻道:“看你手執紫笛,你是這宮中的樂師嗎?”


  香儀忙搖頭,“我……奴婢是聞音閣的侍女,名喚香儀,今年春才入宮的。”雖然入得宮了,可香儀對這種自稱還是甚為不慣。


  “喔。”久遙對香儀的稱謂並不在意,目光隻是凝在那管紫玉笛上。


  眼見他不說話了,於是香儀又道:“今日風王召南喬姑娘吹笛,奴婢是奉命將笛送回聞音閣的。”


  久遙聞言目光一閃,然後道:“你這笛借我一吹如何?”


  “當然可以。”香儀趕忙將紫玉笛送到他跟前。


  久遙接過竹笛,扯了衣袍輕輕擦拭,然後奏近唇邊,恍然裏,一曲《解憂曲》便破音而起。


  笛音流泄,如同山澗清泉,澄澈透亮,汩汩而流,淙淙而去,所過之處,百花爛漫,草木蔥蔥,顯得生機盎然,清曠怡神。


  香儀聽著,不由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實想不到方才滿懷悲慟之人竟可吹出如此清澈出塵之音。待一曲完結,她脫口讚道:“清徽君你吹得比南喬姑娘還好聽。風王那般愛聽笛,若你吹與她聽,她定然歡喜。”


  久遙聽得這話不由得微愣,“風王愛聽笛?”


  自入青州以來……其實該說自他身體大好後,他與風獨影便是極少見麵,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開對方,即算是同在這王宮裏,兩人也可十天半月不碰上一麵的,而憑以往他對她的了解,卻還真不知她喜愛笛音。


  “是呢,宮中那麽多樂師,獨有吹笛的南喬姑娘常得風王宣召。”香儀答道,看著久遙,心裏微有些奇怪。


  久遙垂眸看著手中紫笛,腦中不由想起當日東溟海邊,那時候她讚他笛音“仿佛雲霄之上天池裏的水和著輕風緩緩飄落”,心頭一時怔忪,可隨即又想起了另一個吹笛人,頓時冷了眉眼。起身將笛還給香儀,“小姑娘,眼見天色晚了,你要去還笛可得快些了。”


  “哎呀!我又忘了!”香儀一聲驚叫,接過了紫玉笛便往亭外走,可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首。


  濃濃暮色裏,亭中一人憑欄而立,挺拔孤峭,令人想要靠近卻又不敢前去。


  看了片刻,無由的輕輕歎了口氣,才抬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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