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我不想死
大雨滂沱,和被融化的雪水一起,積得深一潭,淺一潭,空氣潮濕陰冷,比風雪來時更感冰寒。
兩個時辰後,大雨停下,沒多久又飄起雪花,遠處成片成片的紅色花蕊開在峭壁上,隨著山巒綿延起伏,漫向天邊。
峭壁下有一條大河,流的緩滯,河邊石子散著銀光,似曾相識。峭壁另外一邊動靜很大,長風或帶來鬼哭狼嚎,或帶來刺耳尖嘯,橫掃過群山,和那些紅色花蕊一起散蕩天地。
已經是炎族和滄瀾族的交界了,這一路我們趕得很快,除了歇馬和生火做飯,其餘時間皆在車上,沒有靠近任何一座城池或村野。
他們一直在觀天象,為了避開大風雪,我們不惜踏了條遠道,比起幾日幾夜的寒潮風雪,多走上兩日的路倒也值得。但趕路太緊,每個人都不掩疲乏,我窩在楊修夷懷裏醒醒睡睡,醒時便看書,書上內容也終於能看懂一些。
再往東去兩日,上了燈道就是炎族境內,我們酉時停下歇馬,那些男人們紛紛倒頭大睡,我們則一人捧著一碗薑湯,坐在路旁石上閑聊。
唐芊問到對岸的那些花,不待木縈回答,卿蘿先道:“那邊過去該不會就是三椿高台吧?”
木縈點頭:“嗯。”
我抬眼望著滿山紅蕊,浩大一片,從早上拐入河穀見到它開始,它就沒有斷過。鄧和說它長有千裏,他們初次見到的時候也在震駭。
“太可怕了。”卿蘿輕歎了聲,眉眼悵惘。
木縈看向唐芊:“這些花會吃人的,三椿高台以前是塗荒雪地上爭的最厲害的肥沃之土。戰場上那些屍首清理完就會倒在這裏,這些花都是以血肉澆灌的。”
玉弓訝然:“屍花?”
“嗯。”
唐芊驚道:“這麽多花,得用多少血肉啊。”
卿蘿道:“上古有大椿者,以一椿為三萬兩千歲,這裏喚為三椿,就是快十萬年了,十萬年死了多少人,這裏就能喂出多少花啊。”
“十萬年……”唐芊愣怔的睜著眼睛,“我們才能活幾歲,百年都難吧。”
卿蘿笑了笑:“人道夏蟲不能語冰,仙神便也這麽看我們吧,不過事皆有兩麵,誰能說長生未嚐就不會困苦。”
玉弓問木縈:“那邊現在在打仗嗎?”
木縈搖搖頭:“早已不爭了,本來是塊肥土,但是連年之爭將那邊變得殘破不缺,如今已成廢墟。”
“成了死地?”我問。
“嗯,已經很久了,那個時候塗荒雪地上爭的還是滄瀾和墨池,後來墨池的魔君戰死,墨池一夜潰亡。如今就算還能遇上墨池族,也是魔奴了。”
玉弓朝我看來:“小姐,難道我們現在聽到的動靜是那時的亡魂?”
心頭浮起悲憫,我道:“這麽多年,亡魂早散了,不散的是那片大地和山穀。”
“我難以想象……他們就不能停下不打嗎?”唐芊低語道。
“怎麽可能。”卿蘿指向峭壁,“你看它們,你覺得它們成妖成魔了嗎?”
唐芊望過去,道:“應該,還沒有吧。”
卿蘿唇角一勾:“這就是它們能活這麽久的原因,一旦它們成妖成魔了,它們要麽跟我們路上遇見的那些魔奴一個下場,要麽就是高高在上,踐踏生命的魔君貴族。魔界這片大地,就是不斷生出新族群,又不斷有族群沒落和覆亡。奪地才能生存,你讓他們如何不爭?”
天空流雲翻卷,又起長風,雪花吹麵,帶著料峭清寒,耳邊啼哭聲不絕,夾雜刀戟撞擊和鐵衣破碎聲,聞之發怵。
魔界應該還有很多這樣的地方,但雖然變為廢墟死地,可大地與人不同,再破敗的地方都會枯骨生花。隻是不知道再抽新芽,要滄海桑田到幾時了。
還有沈老先生所說的那方積滿屍體的湖潭,不知它在何處,萬珠界的那些人養它又要用來做什麽。
玉弓輕聲道:“小姐,我聽著,覺得有點難受。”
我往大河湧向的天邊盡頭眺去,歎惋:“設個清心陣吧。”
休整了一個時辰,天色已晚,我們踏著夜色繼續趕路。
沿路風雪依然未減,很遠很遠的天邊似有火光燃起,隱隱還有鬼魅喧囂,那邊應該就是真正的戰場了。
師父望著窗外,道:“難怪當初老丘把他曾侄孫綁來這,那小兔崽子回去後變得乖巧懂事了。”
“那是誰?”我問。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師父眸色悠遠,輕聲道,“那時老丘還是老丘,長我一百多歲,後來被一隻妖怪撕掉了。”
我看著天邊,心中悵然:“師父,你活了這麽久,死了不少朋友吧。”
很多很多年以後,春秋置換,寒暑枯榮,我也會是他們記憶裏一個遙遠的背影了。
那個時候,他們回想起田初九這個人,會是什麽心情?
我一頓,回頭看向楊修夷:“你為什麽喜歡我?”
問的有些突然,他微愣。
師父立時湊熱鬧:“對啊,為什麽啊?”
楊修夷攏眉,對師父道:“有你什麽事。”
師父指指我:“她又笨又醜又窮,還刁蠻,腰還那麽粗,她……”
我怒聲打斷他:“我哪醜了!我月家的姑娘哪個不好看?我腰又哪粗了!”
“他喜歡你的時候誰知道你是誰,那個時候腰又那麽粗,”師父說著比劃了下,“人又瘦,我給她洗澡的時候,那個肉凸起來,跟水桶一樣……”
“你住口!”我撲過去要揍他。
楊修夷拉住我:“初九。”
我氣惱,看向楊修夷。
“自己挑起的話,自己還氣上了,”師父不知從哪摸出的折扇,在那瞎搖搖,“臭小子,難道你喜歡她不把你放在眼裏?”
楊修夷鄙視:“你雜文聽多了吧。”
“那你喜歡她什麽?”
“那你喜歡我什麽?”
我和師父幾乎同時問道。
楊修夷俊容微紅,有些不自然,但仍是以平淡口吻說了出來:“初九的什麽我都喜歡,連她的發絲我都看著順眼。”
我一愣,胸口怒氣頓時消散。
師父嗤聲:“發絲?我最看不順眼的就是她的頭發了,她小的時候我巴不得把她剃光頭。”
說著抬手探來,我還未有反應頭皮便一痛,他直接扯下我幾根頭發,遞給楊修夷:“給給給,你摟它們去,我看你怎麽順眼。”
楊修夷:“……”
短暫的一瞬後。
“啊!!!”
師父被楊修夷踢了出去。
越往東邊,路上行人越多,天氣也漸漸轉晴。
楊修夷棄了一輛馬車,解下兩匹馬,裝了馬鞍,令楚欽和孫深乘先去往鳳隱城。
師父不願再做馬車,想下去走走,我攙扶著他,楊修夷走在我另一邊,兩人不時又要鬥上幾句。
鳳隱城雖是炎族邊城,但在地圖上卻大的可怕,燈道外邊冰天雪地,南邊全是人影,多為扛著鋤頭,提著竹籃的平民。
越往前走,曠野上的人影越多,他們直接在雪地上敲砸,近三千多人。
我問:“他們在幹什麽?”
“挖碎晶。”楊修夷看著他們,“下雪前將特製的血煉砂埋在這裏,遇上霜雪的冰寒之氣就會凝結成石,可以用來鍛造靈石。”
“貴麽?”我好奇道。
“略貴,挖上七斤才勉強能鍛造一顆,而且靈石不好鍛造,倘若途中出了差池,這些碎晶也要毀掉。”
我看向師父,他的傷勢這麽嚴重,我真的不想讓他再和我們一起了。
師父斜我一眼,哼聲:“看什麽?”
我別開腦袋,也哼了聲。
自從我和楊修夷好了以後,這老頭子真是渾身長刺,都成了刺球了。
師父回頭問木縈:“那些靈石是不是可以用來療傷的?”
木縈點頭:“嗯。”
師父又看向楊修夷:“你這兩年可不安分啊,你的傷怎麽樣了?”
我雙唇微張,師父關心楊修夷,這可真是奇怪。
楊修夷淡淡道:“年輕人能怎麽樣。”
“嘿!”師父挑眉,“你也會長歲數的。”
“又不會老成你這樣。”
“你!”師父氣得胡子亂飛。
我頭疼:“你們別吵了。”
但顯然沒用。
在兩人你來我往的一句句裏,我們終於看到了遠處的鳳隱城山巒,直入雲霄。
這幾日楊修夷同我說起過它的來曆,鳳隱城屬於塗江大嶺,四麵千山環繞,南邊是魔界塗江的發源地。
整個鳳隱城都是建在山中的,它的城門直接開鑿於山體,山上護障堅不可摧,防護比炎族的萬琴都還要堅固。
一日路程,行近城門,看清大門後,連卿蘿都訝異的睜大了眼眸。
這已不僅僅是一道城門了,高達二十多丈,寬十丈有餘,四邊以黑色方石修整,古樸莊重。城門上雕琢一隻巨大的鳳凰,振翅欲飛。城門與外相連是一條大石棧道,棧道下萬丈深淵,幽不見底。
我下了馬車,抬頭望著,喟歎:“好像書裏所言的上古神跡啊。”
卿蘿走上來,在我旁邊站定:“魔界當年可與神族大戰,神族能造的神跡,魔界自然也能。”
“能來這裏走上一遭,倒也不虛此生了。”玉弓輕聲道。
我看向楊修夷的背影,他和鄧和正在前邊與一位老先生說話。
我一笑:“不來這裏走上一遭,此生也已足矣。”
短暫的談話後,他們回身走來,老先生一身錦衣,白發白須,看上去比師父還要老上一些。
到我跟前後他衝我行了個簡單的禮,慈愛笑道:“終於得見少夫人了,生得比少爺畫上的還仙姿清麗,玉骨冰肌啊。”
我有些臉紅:“老先生說笑了。”
“不不不,是少夫人當得起,老夫生平閱人無數,今日還是頭次見到令老夫眼前一亮的少女,少夫人神清骨秀,真是美矣美矣!”
“什麽少女。”唐芊嬌笑道,“少夫人少夫人,都夫人啦。”
“啊,我給忘了。”老先生樂嗬嗬的,“少夫人生得太水嫩,左看右看都十五芳齡啊。”
我的臉越來越紅了,朝楊修夷看去。
他唇角噙笑,饒有興致的看著我。
鄧和笑道:“潘叔,天色不早了,你的少夫人得餓了。”
“請請請,”老先生盛情伸手,“少夫人先行。”
唐芊挽著我的胳膊,笑道:“走吧,少夫人。”
已是暮色黃昏,我們踩著初上的華燈入城,到底是與人間不同,人間的城中冬日,哪怕再冷也是溫暖的,因為街上到處都是烤紅薯和烤肉麵攤。而這裏什麽都沒有,滿城橙光,仍難掩一片清冷,迎麵而來的風冷意肅殺,沒有一絲煙火之氣。
潘叔領我們去了一家客棧,豪華的令人乍舌,比起先前那間邊城小客棧,簡直天上人間。
幾個夥計迎出來,先是叫潘叔,而後衝楊修夷和我行禮。
客棧裏幾乎沒有閑客,我們的馬車被牽往後院,潘叔將我們迎往二樓,邊道:“收到少爺的消息以後,我就清退了那些房客,終於是清靜了。”
楊修夷道:“也不必這樣,少夫人喜歡熱鬧。”
“能有什麽熱鬧的。”潘叔擺手,“哪比得上我們老家,這裏嘰裏呱啦什麽都有。”
廊道寬敞幹淨,地板似打了一層輕薄的臘,潘叔推開一間房門,一股清雅的臘梅香迎麵撲來。
房間很大,門窗數排,房中點著許多盞中天露汁,最遠處的屏風旁放著一方紅泥火爐,上麵吊著一個小銅壺,正在煮酒。
屏風後邊另辟開一個小間,進去不遠便是闊大的白玉浴池,周邊嵌著珠玉,四角立著騰雲而飛的仙鶴石像,仙鶴旁各有一隻石像仙瓶,溫燙的水從仙瓶中流下,竟是溫泉。
我走了一圈,回來楊修夷在書案前,和鄧和一起將精致木匣裏的書冊一本本拿出,第一本就是我這一路自己摘記的小冊子。
我撿起那本冊子,楊修夷輕柔的捏了捏我的臉:“我稍後要出去一趟,你先歇息,有什麽事盡可吩咐潘叔。”
“這家客棧是楊家的嗎?”我問。
鄧和笑道:“是少爺的,當初覺得有必要在此有個據點,所以盤下來後裝潢了一番,是少爺和少夫人大喜那日開張的。”
我看向窗外,天色近乎全黑了,我道:“一定要現在去嗎,趕了那麽久的路,你不累嗎。”
楊修夷淡笑,擁住我:“等我,很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