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十巫的人
找了座茶樓,我要了一個普通包廂。
湘竹跪坐在地,將畫軸橫置在腿上,手指微微揉著,看得出很緊張不安。
我將窗扇一一合上,在她對邊跪坐。
夥計送來一壺紅茶,兩盤點心後離開,湘竹忙去提壺斟茶,手指一抖,灑了許多。
她略有些尷尬,不覺倒滿一杯,輕輕放到我前麵,低聲道:“小姐。”
茶水滾燙,熱煙嫋嫋,我端起來喝了口,她忙道:“小姐當心燙!”
“我還怕它不燙呢。”我將茶杯放在桌上,平靜道,“你也不必叫我小姐了,我隻是雇你,沒有買你,何況你心裏也從未將我當成過什麽人吧。”
她避開我的眼睛,頓了頓,抬手將臉上麵紗緩緩摘下。
一張血肉模糊的臉,縛著黑色膏藥,血水凝在上麵,像坑坑窪窪的沼澤泥地。
記憶裏她有雙明亮靈動的杏眸,如今布滿血絲,連眼型都快要分辨不清了。
“怎麽弄成這樣的?”我問。
她看著花瓷茶盞:“小姐,你,你不恨我麽……”
我搖頭:“已經不恨了。”
我珍愛那塊雙生蝶玉,得知被她拿走之後我確實傷心憤怒,可到底不至於讓我記恨上,畢竟我活得已經這麽累了。
茶幾旁有一樽桂花熏香,擱在地上,倒流的煙氣如仙境瀑布一般。
湘竹將畫軸放在桌上,輕聲道:“這畫上女子是我,我本是秉州武城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六年前,我害死了我的庶妹和她的閨友,逃去了柳州,陰差陽錯成了你的丫鬟。”
“難怪。”我道,“原來你是大戶人家的千金。”
“早就不是了,落水喪家的犬罷了,偏我自己認不清這一點。”她垂下眉,“拿走雙生蝶玉後我就已經後悔了,楊家不是我能得罪的起的。我逃出辭城以後依然每日躲藏,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但一直想找機會將手裏的玉賣出去。最後一番輾轉,我撞在了何郎的手裏。”
“何郎?”
“小姐還記得辭城玉店裏那個年輕掌櫃麽?”
我點頭。
“小姐定不知道,因我將玉拿走,惹得你在店外哭鬧,所以他很愧疚,一直想幫小姐找回那塊玉。而那時我終於尋到一個買家,恰是他朋友,他得知後便順藤摸瓜,用一筆更豐厚的銀子將我引了出去,捉住了我。”
說到這,湘竹微頓,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聲音壓低了些:“被擒之後,我一直哭怨,做小裝憐,編排了很多小姐的不是……”
“所以他將你放了?”
“沒有,隻是趁他疏於防備之時,我逃了出去,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較量。”
“第一次?”我皺眉,“還有幾次?”
“第二次,在辭城去往穹州的水路上,我們又碰到了。”她雙眸迷散,似陷入沉思,“當時我們同乘一艘舟船,在柳州秋木群山的陵安口時,我們遭了水賊。何郎有勇有謀,船上四十七人在他的帶領下同水賊鬥智鬥勇,也是這番遭遇,我對他刮目相看,但仍怕他將我捉走,舟船還未靠岸,我便跳船遊走,隻是沒想到才過去兩日,我們在穹州重又遇上。”
“倒算是緣分了。”我道。
“是啊,穹州那麽大,三十多個城池,我們竟在一個荒村小道上狹路相逢。我當時徹底認命了,我將包袱一扔,伸出手臂,很瀟灑的看著他,對他說要捉就捉吧。”
“後來呢?”
“他沒有捉我。”她苦笑,“他從馬上跳下,將我取笑了一番,就將我一起拉上了馬。”
我忍不住冷笑,提壺給自己的茶杯斟滿。
其實也挺可以理解,湘竹生得嬌俏漂亮,聰明伶俐,骨子裏又古靈精怪,這樣一個活潑的姑娘惹人喜歡確實無可厚非。
我問:“那我的玉如今在哪?”
“被,被我們賣了……”
“賣了?”我提高聲音,不掩怒意,“‘我們’?包括這個店主?”
“不怪何郎!”湘竹忙道,“是我的錯!”她眼眶發紅,內疚道,“那時他知道你的名字了,你的名聲因鴻儒石台而不好聽,又因為在店門口曾氣急打過春曼……所以我知道後添油加醋,將小姐說成了一個專門欺壓刁難下人,動不動對人拳打腳踢的惡毒女人,何郎這才,這才不想還小姐那塊雲竹璧的,不怪他的。”
“那怪你麽?”
她垂下頭:“對不起……”
“對不起?”我冷笑,“你靠著詆毀我去過瀟灑的生活,還賣掉我心愛的玉石,一句對不起?”
她咬住唇瓣,驀地俯首在地:“對不起小姐,是我不好,以前我年少不知事,我……”
我心裏氣惱,別開視線:“說吧,今日找我到底是什麽事。”
她仍俯首在那,似不敢開口。
“怎麽不敢說了。”我道,“能讓你不惜來找我,將這些事情一一告訴我,是出了什麽事?”
“何郎,何郎死了。”她抬起眸子,含著淚道,“因為害怕被楊家找到,何郎將店鋪賣了,帶著我四處遊曆,後來我懷了孩子,我們便留在南州侯澤的一個村落。本打算待我坐完月子就走,可是今年年初溟海地動,環海一帶起了瘟疫。何郎懂些醫術,決定留下來照顧村人,這一留便又是數月。直到一個月前,溟海再度地動,浪潮急退,海水翻騰,天際竟出現許多長著雙翅的大龍,何郎說那是應龍。”
“應龍?”我愣了,“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她淒厲痛哭,“它們毀了數座漁村,殺了好多人,侯澤東南一帶被它們盡毀,何郎為救我,死,死在了我麵前。”
“一共多少應龍?”
“數不清……除了它們,還有許多人,其中有一個老婦,她手裏有一本手抄的巫書,似乎,似乎是荀夜巫師的。”
我不由驚道:“荀夜?”
“對,小姐,我記得你說過,那個荀夜巫師創了許多邪佞陣法,最後被燒死了,他留下的巫書也大多被燒毀。”
“怎麽會這樣。”我低低自語。
“那些應龍喜歡吃人,可那個老婦更狠,她同其他女人喜歡折磨虐待我們,要我們為奴為婢,待我們如同豬狗,稍有不順便鞭打油燙。”
我朝她看去:“你的臉是她們害的?”
她伸手輕觸在臉上,低頭垂淚,說不出話。
我心生不忍,道:“你的孩子呢。”
“孩子,孩子……”她哭得更加厲害,連連磕頭,“小姐,你去救救他吧,下個月十五他就要被祭陣了。”她抬起頭,“那巫書上記載了許多巫陣,她們想一一試過去,其中有一個佞嬰之陣,就是要我剛滿周歲的孩兒的命啊!小姐,隻有你能救我們了,你救救我吧!”
“你是怎麽找到這兒的?”我奇道,“是不是整個南州都毀了?百姓之中為何沒人提到?”
“根本沒人信。”湘竹淒然道,“我和幾個大嫂一起逃出來的,可惜侯澤的劉大人不信我們所說,我又去了都城雲英,可惜人小位卑,見不到位高權重的人……後來無意間聽幾個人提到十巫在清州一帶活動,我想起小姐一直尊讚他們,我就想著來清州試試看能不能找到,沒想到卻碰上了小姐。”
我起了疑心:“你說的是真的?”
她一愣:“小姐,連你也不信我嗎?”
“見個官有那麽難?而且從南州到清州不近吧,你怎麽那麽快趕來的?”
刺史是不好見,可並非見不到,若真出了那種大事,我要是湘竹,我就在街上撒潑滾地惹人注目,當街宣揚,或直接殺人放火,被人扭送大牢,何愁見不到官?
我尚能想到,更何況湘竹,她腦子可比我聰明多了,心眼也不知道比我多多少。
她頓住,沉默一會,輕聲道:“因為我的臉,而且,而且我們殺了人。”
“殺人?”
“那時我的臉就毀了。”她望著那些香薰上的煙氣,“我也被選中作為祭陣,可我不想死,那些人認我模樣認得太緊,我就剝下自己的麵皮,戴在了一個姑娘臉上。”
我瞠目:“你……”
“我們,我們在侯澤碰壁後,便打算讓我去雲英城,因為隻有我會騎馬,可,可是我們身上實在沒錢,就,就合夥搶劫。”她聲音變低,“我們殺了幾個路人,搶了一匹馬,我靠著那些銀兩去了雲英城。沒想到進城後,我這張血肉模糊的臉一下子被認了出來。原來早我兩天,侯澤便飛書至整個南州了,因為我們殺的其中一人是南州刺史的外侄。後來我就逃往清州,昨日我路過那茶樓,你正與人起爭執,我沒想到,沒想到我還記得住你的聲音……”
房間靜下,香氣輕繞,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少頃,湘竹自己道:“小姐,那姑娘,那姑娘都是要死的,替不替我也無礙,更何況,我隻是剝了我自己的臉皮,對,對麽?”
說這話的時候她仍低著頭,似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沒說話。
她又道:“死了一個刺史的外侄,短短幾日他們便能飛書至整個南州,而我們那數座村郭,半個多月來慘如陰司,恐懼煎熬,卻無人為我們出頭,小姐……”她抬起眼睛,“對,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