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我不敢想
宋積和他侄子領著我,從南側廊道下樓,轉身從後門離開。
火勢蔓延很快,我放火的那間雜房,一整排的木屋都已化為灰燼。
街上人群慌亂,紛紛趕去救火,可是海風著實大,鼓吹向四麵八方,還有群山上的易燃樹木。
宋積帶著我們避開人群,沿著半崖山路而行,身側就是浩浩海浪。
待四下無人了,他侄子問道:“小叔叔,你怎麽看。”
宋積一直在沉思,仿佛這時才回神,他回身一把撕下我的蓑衣,淡淡道:“給她再找頂帽子。”
那侄子瞥了我一眼,應了聲,轉身離開。
海風將我本就鬆垮的頭發徹底吹散,宋積垂眸看著我,我抬著眼睛,不避不閃。
那些我害怕再提起的恩怨和極少去觸碰的回憶在我腦中逐一複蘇,我恨不得現在就將他殺了,以祭十八那不知身處何地的亡魂。
他忽的衝我一笑:“我知道你會說話,你叫什麽?”
我粗聲道:“我怕你們對我動刑。”
“你未免太小看他們了,裝啞巴就沒有辦法從你這裏問出話了?”
我抿唇不語。
他又一笑,回過身去:“我知道你不可能對月牙兒有感情,你願意與我合作麽?”
我跟上去:“她現在在雲英城嗎?”
他隨口道:“應該不在,那些人哪舍得她涉險。”
我皺眉:“雲英城很危險?”
“合眾之力,傾城為賭,都已經三天了,楊琤死了都說不定。”
呼吸一滯,我刹那止步。
他回頭。
我嘶啞道:“燭司。”
他軒眉:“你叫月燭司?”
我又問:“你們今夜在墳場,要做什麽?”
“大事,你有興趣我可以帶你去,以示我誠意。”他笑道。
我冷笑:“你當然得帶我去,沒想到你活的這麽落魄了,連個看押我的人都沒有。”
他笑容一凝。
他的侄子這時跑來,手裏抓著頂鬥笠,不耐煩的塞到我懷裏:“拿著!”
我接過來雙手捏著,看著宋積:“我也想去看看,可惜我去不了了。”
氣氛有些怪異,那男子僵在一旁,喚道:“小叔叔?”
宋積沒說話,定定看著我。
遠處響起龍嘯,我說:“宋積,你還記不記得一個人,你的‘女兒’。”
他神色漸漸凝重,眸色變深。
我沉聲道:“看到你真好,我一直不知道我還能為她做些什麽,現在我知道了。宋積,你好好活著,總有一日,我會看著你死在我麵前。”
他麵色大變,陡然上前抓我。
我後退一步,身子跌落半崖,神思拉起石陣,擋住他急湧而來的靈力。
石陣被輕易破開,我下墜的身子同時被燭司接住,我抬起頭,宋積臉色煞白,難以置信的看著我。
海風揚起我滿頭長發,我衝他冷笑,戴上鬥笠,被燭司帶向東邊,頭也不回。
疾風如刮,轉瞬數十裏,我翻了個身,仰躺在龍背上,長長的吐了口氣。
燭司問道:“他是誰啊?”
“替我省了點事。”我將袖子裏的結扣拋入大海,“省得我自己動手去拷問了。”
“我都沒吃飽。”
“你什麽時候吃飽過嗎?”
“前段時間就挺飽的,我都吃不動了。”
我笑了笑,眯著眼睛望著無垠蒼穹。
她又道:“那你都聽到了什麽?”
我想都不想,脫口就道:“看我眼睛。”
“本神看不到!”
我輕歎:“繞了一大圈,跟我不能說沒有關係,可是隻有一點點關係。”
“不是你要找的那些仇人?”
“不是。”
她哦了聲,不再說話。
我反倒不習慣了:“怎麽不問了?”
“沒興趣了。”
我一笑,眼淚從兩頰滑落。
天空雲海翻湧,身下大浪驚濤,千裏無人,萬裏唯風。
這一瞬間,我忽然就好想宋十八。
如若她的浮魂荒魄尚有意識,是否也這樣迷茫的望著天地呢。
還記不記得我,還記不記得獨孤,還記不記得她自己是誰?
心中酸痛,不禁淚水洶洶。
乘船需數日,燭司卻不必,一盞茶不到,我就被她扔在了城牆上,她化為人身在我身旁站定。
我爬起身,頓時就傻了。
鮮血如江流奔海,生生刺入鼻端。
滿目橫屍,堆積如山,各種髒器斷肢散在地上,到處都是蟲子,爬的,飛的,蠕動的。
黑壓壓、密麻麻,翅膀帶起呼嘯的大風,掠過狼藉的屍海,掀起巨浪般的惡臭。
燭司站在我身邊,個子還沒到我肩膀,雙手抄胸,脊背挺直,神色冷峻,冷目而望。
“嚇到了麽?”她淡淡道。
“他,他人呢。”
她轉身朝城牆下走去:“那日你們被船帶走,曾有官兵來劫,可還記得。”
我跟上去:“你怎麽知道?”
“被劫走了六艘,捉走了近百個侏儒小童。”她懶懶伸指,“就在這裏砍的腦袋。”
竟然是他們。
“那這裏的百姓呢?”
“你竟然不知道?”她詫異的看我一眼。
“知道什麽?”
她停下腳步,回過身子:“你男人沒跟你講麽?天現平溯三星,為最佳吉時,引孤星紫英,指向正東,聚三合之力可引城池為上,浮空十日。”
我不知道自己是沒聽懂,還是聽懵了,我傻在了那。
她看了眼我的眼睛,斂眸:“他竟真的沒跟你講。”頓了頓,又道,“可能怕你擔心吧。”
我想起了那日在島上楊修夷給我看的那張圖紙,皆是聚靈之陣,當時我不知道他要那麽多靈力做什麽,原來是為了這個。
“那你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裏嗎?”我問。
她搖頭。
我頓時心沉如石。
下了城牆,滿目驚心,燭司一步步走去,四下望著:“要是我沒猜錯,每個城門口都會有這樣的場麵。”
我看著那些屍骸,那日在巫殿裏楊修夷說要將德勝城變為浮城時我就說他瘋了,結果他將大於德勝城二十多倍的雲英城變作了第二個崇正郡。
好,好狂……
“以這些屍首引那些妖物過來,再在此地伏擊交戰,好為他們爭取陣法時間。可惜慘烈了點,短命鬼,你看地上是妖物屍體多,還是人屍多?”
我撿起一件盔甲,淒然道:“是士兵。”
她抬起頭:“雲破天開,以肉體之軀對抗妖邪魔靈,倒也可敬。”
天空混沌模糊,渾濁不清,我迷惘道:“不是說凡界界門不易開麽。”
“強行攻破一個小口未嚐不可。”
我心下一寒:“現在是在雲英城,我們有所防備,倘若,倘若是任何一個地方,那強行攻破豈不是……”
“強行攻破也不好強行啊。”燭司一直抬著頭,火眸悲憫,“為了攻破這層結界,他們的損失絕不小於你們,短命鬼,他們也在孤注一擲。”
“就是為了我?”
“是吧。”她一笑,“知道你活不長了,所以急了。”她朝前走去,“不過此事說來也與我有些關係,你知道楊琤前陣子讓我來曲南做什麽嗎?”
“不知道。”
“他讓我將曲南一帶的小妖怪清了幾遍。”
我一愣:“讓你清妖?”
她回頭看我:“你不信我?”
並非我小看燭司,而是這世上妖鬼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有些甚至有成仙的修為和機緣都懶於上天,偏要化為煞物繼續為禍人間。
而且,曲南六州何其之廣,燭司就算有六百多歲的神族元魄也是不夠看的。且不說其它了,光是臻州留青至珝州永城那廣伏萬裏的長虹澗就有奇妖數千百萬。
那地方,別說一個師公,就是一百個師公都不敢輕易過去。
“本神都說了是小妖怪,我對付他們的本事總該有點吧?”她回過身去,“當然,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楊琤派了個老頭給我,那老頭挺厲害,找了不少人走街串巷,一傳十十傳百,到處都知道有條上古神龍出現了。我有時隻需變作龍身在那些深山高地裏轉一轉就能嚇跑一堆小妖怪了。”
我仍覺得詫異:“楊修夷叫你來你就來嗎?”
“這麽便宜的事情我為何不來?有次在謙州吉明,那老頭以退為進,用了個扮豬吃虎的方法一口氣給我圍了上萬隻小妖。雖然那次我受了點小傷,可吃的真叫一個痛快。而且遇到厲害的大家夥,我打不過也有他們幫著我,這種好事上哪找去?”她伸手指了圈,“你看,要不是我前陣子在這清妖,這裏能這麽安靜嗎?不等星序到位,雲英城浮出六界,那些小妖小鬼的早就出來禍害人間了,想要處心積慮抓走你的那些人又何必大費周折去魔界引兵?”
我大驚:“你是說那些人是魔族?”
“並不清楚,我又從未與那些人正麵相對,不過這些屍體可都是魔界丘族豢養的魔靈兵。”
我大睜著眼睛,難以置信。
燭司折了根粗壯高大的樹枝遞來,我伸手接過,她看著我的眼睛:“短命鬼,楊琤真的不錯,你可要好好珍惜。像他這樣的膽氣已經不多了,以前亂世,誰都可以出來狂妄一下,但是那種狂妄毫無德善,肆意踐踏人命,草芥蒼生。楊琤卻相反,他狂而有製,狂又內斂,胸有宏圖,為天地立心,這便叫魄力。”
我抬起頭,不遠處有個巨大湖泊,零落的樹木上垂掛著許多屍首,血水聚為腐臭的腥流,汩汩湧入湖水,漸漸把它們染為一片紅湯。
長風驟起,橫掃過死寂的荒城,遠處蒼鷹振翅,俯瞰人間。
我想起楊修夷的話,攻敵之道,亂心為第一要,崇正郡裏的死役,拂雲宗門的群妖,那些人很會借力。
但原來,楊修夷謀劃著德勝城的同時也在謀劃著雲英城,在我進入孤星長殿的時候,他便將雲英城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德勝城人少,損失最小,雲英城地廣,損失雖大,可是不礙它重振興旺。
還有……
我看向燭司:“你方才說聚三合之力?”
“什麽?”
“我知道他們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