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他也在此?!
一路下山,心亂如麻,我在湖邊站立良久,最後沒有選擇馬上離去,而是留了下來。
十文錢問茶農買了一套蓑衣鬥笠,我在湖邊垂釣兩日,以魚肉果腹。
第三日黃昏,深秋將遍山染得金黃,枯葉嘶嘶颯颯卷落在湖上。一旁幾個閑士隨身帶著酒,也不知是否酒香的原因,魚兒都往那邊去,他們的魚簍比我要滿上許多。
湖風很冰,遠處有漁人高歌回岸,湖泊裏一池夕陽,不時被晚風吹皺。
許多蘆葦招搖,我聽到駿馬馳來的蹄聲,終於在這樣的夕陽雲光中,我等到了闊別四年的楊修夷。
比八字眉說的要提前數日,他們從遠處疾奔而來,六匹駿馬,赤血玉蹄,他一騎當先,穿著紫衣鬥篷,風帽半掩。身後跟著一個白衣男子,眉眼溫潤如月,四名黑衣勁裝五官如刀削的男人緊隨其後。
在入山石前,楊修夷忽的勒住馬韁,迎著暮色,駿馬人立而起。
在這之前,在知道他就在拂雲宗門之前,我不是沒有想過還會和他相遇。
我設想過無數場景,也許那時我已被濁氣吞噬的唇色發黑,風燭殘年,也許那時他已妻妾成群,兒女繞膝。但不論什麽場景,我依然都會為他怦然心動。
但今天,我這樣遠遠的望著他,心裏忽然那麽安靜祥和,像是古老的長流江緩緩經過望雲山,灌溉出兩岸芳香,兩岸芬果,兩岸長青。我忽然就想到了一個詞,它叫宿命。
斜暉脈脈,湖水悠悠,橫吹過整泊湖池的晚風將他的紫衣風帽略略往後吹去,墨發隨風輕揚。
風帽下的臉飛眉入鬢,眼若寒潭,鼻梁高挺,薄唇殷紅,依舊清俊絕美,無上驚豔。但到底還是有改變的,白璧無瑕的臉清瘦了許多,氣質更為清冷落拓,雖然疏狂如舊,但以前是不羈,如今是不屑。
他端坐在馬背上,背脊挺拔如鬆,清冷無波的眸色不知在看什麽,悠遠的落在遠方,有一絲令人心痛的悲涼。
白衣男子打馬上前問話,楊修夷微微斂眸,唇瓣微動,隨後猛扯韁繩,清越的聲音喝道:“駕!”
駿馬馳騁離開,帶著我的眷戀和不舍,消失在了山穀之中。
我靜靜的看了許久,然後收拾魚竿魚簍,轉身離開。
半個月後,我到了柳州和韻官道。
從馬車上跳下,水闊山長,我遠眺了會兒,沿著一條斜路朝南走去。
因為盤纏不夠,這段時間偶爾坐坐馬車,大多時間都靠走路,倒將沿路風光都欣賞了一遍。
路上買幹糧時,無意間聽到宣城就在南外二十裏,我有些平靜不下,最後決定回去看一看。
花了三文向一個行腳商販買了一把假胡子,我戴著鬥笠進城。從聽雨道走到金秋長街,從朱荷路走到金香酒街,一些店鋪換了裝潢和掌櫃,一些店鋪仍是四年前的模樣。
我在柳清湖畔坐下,陽光暖暖的,我托腮望著湖麵,著實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會有機會回來。
這些時日趕路,路上常能聽到有人議論在田初九沒死,但四年能淡去很多事,當初對我的痛恨咒罵如今成了幾句諷刺揶揄。
遠處石橋上,那些佳人學子們踏著金秋時節來吟詩作對了,好些新麵孔,好些舊麵孔。
我還看到了蔣家小姐,都說是詞工清敏的才女,現在挽了發髻,正在湖對岸拍手,一個兩歲小童踉蹌的朝她走去。
我收回視線望著湖水,坐了很久,待天色全黑,我起身回去金秋長街。
二一添作五門庭清冷,我在這開店時就不怎麽樣,如今更蕭條了。我從後院翻了進去,滿院寂靜,鋪滿落葉,廚屋裏幾隻老鼠吱吱作響,木柴受潮發爛,我砍了院中我最愛的那棵桂樹,然後去井裏打水。
燒水的功夫,我推開我的房間,擺設未曾動過,一桌一椅一床一櫃,房間沒有蒙塵,有淡淡的沉曲香。
我有些愣,然後轉身跑去楊修夷的房間,一如四年前的裝飾,唯一不同的是房裏的氣味,除了沉曲香,還有豐叔為他特意調製的杜若清香。
我一間一間翻了過去,豐叔房間,湘竹房間,花戲雪和衛真住的耳房,無一不蒙塵破敗,唯獨我和他的不變。
鼻頭泛酸,我回到楊修夷的房間,伸指撫著枕被,也許他經常派人回來收拾打掃吧。
待水燒熱,我在他房內洗澡,最後睡在他床上,鼻尖下滿是他的香氣,仿若被他抱在懷裏。
也許因為這個原因,這夜我做了一個荒唐的夢。
……
睜開眼睛的時候,渾身都是汗,我雙目放空的望著他的床榻內側,雙手抓住他的被子,心跳如擂。分明應該冰冷的身子此時卻燥熱難耐,越來越多的胡思亂想鑽入腦中。
我翻身把腦袋在他的軟枕裏,煩躁的低吟了一聲,你期待個屁啊田初九……
不敢再呆下去,我抱著衣裳爬起,回到自己的房間,可是待沒多久又爬了起來,想回去繼續那個夢境。
來回走了三趟,最後我懊惱的坐在門前石階上撐住了腦袋。
掙紮片刻,我咬牙下定決心,不能再這樣了,一定要控製好自己的心緒情緒思緒,當斷則斷,不準再想了。
轉身要回屋,就在關門的一瞬,我的目光被前堂的石階所吸。
石階上鋪著厚厚一層枯葉,月色灑下,有細細紫芒從落葉中透出。
我拂開落葉,手指沒能在地上摸出什麽。
我用石頭擺了一個厭犬靈昆陣,灑上一抔土,幾粒石頭頓時飛起,我迅速咬破手指,將血滴在陣中。石階上的紫芒刹那強烈,一個繁雜圖紋漸漸隱現,牽辭陣。
我愣了一瞬,回眸望向庭院,月色下樹影搖晃,靜謐安詳。
我想了想,回房找到一張宣紙,我搗碎院中綠草,以汁液繪下鶴舞幻真圖。圖譜以八卦為陣,主正南離火,我捧著紙張在院中亂走,楊修夷門前,我的門前,柴房門前,大門,暗室……連院牆都會讓圖譜顯出黑色玄光。
我一一破開,傻在了原地,成片成片,竟全是牽辭陣。
牽辭陣是與春風骨一道的,一旦有人經過牽辭陣,春風骨就會有所反應,不論距離多遠。
在巫術盛行時期,這陣法一度被用來防賊,之後漸漸失傳,因為防賊方法太多了,而春風骨並不好弄,牽辭陣更是晦澀難懂。
這裏出現這麽多牽辭陣,似乎是為了等我。
誰落得陣?
不會是楊修夷,這麽一大片,他沒這麽喪心病狂,也不會是師父,他沒這麽勤勞。
原清拾那夥人?
我皺眉,在石階上坐下,並不能確定究竟是誰。
但能確定的是,從我一回來開始,我就被人盯上了,雖然那人現在有可能遠在千裏之外。
我是馬上離開,還是在這裏等他?
可是他會出現麽?
小賊摸進來偷東西也是會觸發牽辭陣的,而且過去這麽多年了,他難道會一動不動的盯著春風骨?
思量良久,我將桂花花瓣掃到一起,當年我種的雙雲草已被雜草吞沒,我挖開泥土,從裏麵挖出生命力旺盛的雙雲草根,再去楊修夷房裏翻箱倒櫃。
桌椅板凳都是上好的木材,瓷器玉器全在,我邊往院子裏搬邊在心裏罵他,這些寶貝皆不便宜,他竟就這麽大大方方的扔在這裏,也不怕便宜了小賊。
能用的都被我挪到了院中,一番規劃後我將整個二一添作五布下了天羅地網。
天空已亮開大片,我背著楊修夷的被子從後門離開,到城外後我在荒郊上找了個地方擺陣睡覺。
等了兩日,陣法沒有動靜。
第三日,我回去了一趟,靜悄悄的,沒人來過。
第四日,我被凍得越來越難受,必須要趕去曲南了。
第五日,我最後回去看了一眼,在湖邊坐了很久,到了正午,我借著大好陽光背著被褥上路。
一路不停,走了數個時辰,到了未山一帶,天黑的著實看不清路了,我才停下休息。
簡單吃了點東西,我鋪開被子睡覺,剛入夢沒多久,身邊燒起大火,我從混沌中睜眼,一個渾身是火的紅衣女孩正盤腿坐在火堆裏,背脊挺拔,一雙火瞳明亮有神,上下打量著我,道:“原來你長這樣。”
四周是烈焰火海,我收回視線:“你是誰?”
她饒有興致的又打量了我一番,半響,道:“你叫我燭司吧,我今年六百八十二歲。”
我伸手揉撫額頭,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夢到這種夢,準備繼續睡覺,她出聲道:“你覺得這是夢?”
我朝她望去,她鎖著我的眼睛:“六百八十二歲算不了什麽,這在我們龍族不過一個孩童,不過到了你們凡界,本神當個太太奶奶還是綽綽有餘的。”
我皺眉:“龍族?”
“對,燭龍。”
我微撐起身子,狐疑的打量著她。
她淡淡道:“我年幼貪玩,見到鶴山地火旺盛便打算吸些地魂精魄養養身子,未想一覺睡醒,我就被人壓在了下麵,至今已有五百多年了。你來放我出去吧,能救本神一命,是你的福氣。”
我眨了下眼睛,又躺了回去。
她怒道:“我說了這不是夢!”
我捂住耳朵。
她氣急:“月牙兒!”
靜了一會兒,我睜開眼睛,場景未變,仍是一片火海。
燭司坐在對麵,氣呼呼的瞪著我,我剛要說話,她沒好氣道:“你不用費盡心思牽掛那破店了,就算那人能感應到春風骨,他也未必就會來找你。我猜他隻需知道你還活著就行,你腦子不好,但畢竟是個巫師,他也要防著你。”
我愣了愣:“你知道……”
“我不知道那人是誰,我瞎猜的。”她一口打斷我。
“那你……”
“我跟你說了這不是夢,你若還不信,那我再賣個消息給你。你不是有什麽大哥二哥和一個瘸了腿的妹妹麽,你那妹妹被人送去了浩尚,你那大哥二哥現在去清州采藥了,他們已離開十日,離開時他們至少被五個人跟在身後,那五人是好是壞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驚:“被人跟蹤?!”
“是啊,你跑得瀟灑,拍拍屁股走人,你就沒想過他們會被卷入進去?”
我頓時就傻了。
她斂眉:“這樣吧,反正你去曲南必經清州,你可以順路去清州看看,他們如果安全了,你再回拂雲宗門放我出去,如何?”
我眉目呆愣,回神後輕聲道:“清州?”
“對,”她道,“清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