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璿霄丹台
連夜將曾大夫找來,他用了許多偏方和珍稀藥材,將小思腿上的紗布又重換了一條新的。
忙了許久,小思已睡了,曾大夫給我開了很多藥,說小思這條命完全保得住,我可以不用擔心了。
我問能不能馬上趕路,他說可以。
於是第二日巳時,我背著小思離開,雇了輛馬車前往青林縣。途中休息時,我給了小思一把剪子,讓她將我額上頭發剪掉,短至恰好遮住眉形。
幾日後在青林縣下車,我找了家便宜客棧,那曾大夫果真厲害,小思的傷口雖未好,但已不再潰爛了。
安置好了小思,我出門四處打聽木匠。
青林縣不大,但因為拂雲宗門的關係,周邊很熱鬧,不時能撞見執刀來回的江湖人,三五成群。我的臉本就不好認,如今又穿著粗衣葛布走在百姓堆裏,根本引不起注意。
逛了好大一圈,仍是沒能找到木匠,卻被我找到了一家棺材鋪。
得知我要做輪椅,老板詫異的看著我:“姑娘,你不嫌晦氣?”
我望向那些倒豎的棺材,道:“棺材保人入土為安,怎會晦氣,而且這些都是新木頭啊。”
沒有要取悅老板,但似乎他很愛聽這話,下訂單時竟省去了一半價錢,我收起單子,打聽道:“老板,你知道拂雲宗門為什麽不收徒弟了嗎?”
他繼續幹活,抬頭道:“這幾年怪事可多了,誰知道是哪一件。”
“怪事?”我好奇,“有哪些怪事?”
“前幾年發生了不少地動。”他停下手,“最嚴重的一次死了四十多個人,之後鶴山後崖那,上去采藥的藥童回來後一個個生了重病,死了好多個。那死相你都沒看到,整個皮膚都黑了,又幹又裂。還有一個沒黑的,卻更恐怖,才十二歲,居然老得跟七八十的一樣。後來山上下來很多仙師,將這件事情給壓了下去,可是我做棺材的,你說我能不知道嗎?”
“七老八十,”我低低道,“難道是煞氣反噬?”
“什麽?”
我搖了搖頭,問:“還有什麽怪事嗎?”
他朝外麵望了眼,壓低聲音:“姑娘,我跟你說你可不要說出去。”
我點頭:“嗯。”
他道:“就最近,山上可一直在死人,不止門人弟子,連仙師都死了好幾個。你看到我這幾副棺材了吧,我得下午就送上去。”
我一愣:“仙師都被人害死了?”
“對啊。”
我看向那些棺材,想了想,道:“多謝老板,我先走了,輪椅的事就拜托你了。”
“你後天早上就能來取貨,我趕工很快的!”他拍拍胸膛。
回去的路上我買了些糕點,回到客棧時小思趴在桌上練字,聽到動靜抬起腦袋,甜甜一笑:“陽兒姐姐。”
我笑了笑,在她旁邊坐了會兒,最後起身去窗邊推開木窗趴著。
天上秋雲秀麗,迎風卷舒,滿城的桂花香氣在鼻下悠閑打轉。
客棧正對麵有泊池塘,好些老人在池邊下棋,周圍站著一群喋喋不休,指手畫腳的圍觀者。
我將腦袋歪在了胳膊上,有些擔心蕭睿他們,同時也害怕,不知道將小思送到山上合不合適。
但更煩的事,從這裏上到拂雲宗門,走路最起碼要兩天,輪椅上不去,我也背不動小思。
其實不是沒想過把小思放在這托店裏的掌櫃照顧一下,然後我獨自上山去找蕭睿他們的。可是小思嘴上不說,但每次我離開時她的眼神都讓人心疼,就如前幾日趕路,我下車去買糕點,一次回來後車夫悄聲跟我說,她問了他好多遍我會不會不要她了,會不會把她一個人扔在這兒,車夫說她很害怕。
我當時就紅了眼眶,這種心情我太熟悉了,就跟小時候師父出遠門,我傻乎乎的蹲在山腳等他那樣,望眼欲穿,望盡斜暉。後來師父同意帶我一起雲遊,前幾次怕他把我扔下,我連他上茅廁都要站在門口。最後他氣壞了,說拉不出來了,就用陣法把我關在了房裏。
那種恐懼有多入骨,我這輩子都不會忘掉。
想了很久,隻能找個挑夫了。
我回過頭,恰好對上小思的目光,她忙躲開,垂頭練字。
我走過去摸摸她的腦袋,說道:“想吃什麽嗎?姐姐還要出去一趟。”
她搖頭。
我一笑:“我很快回來。”
“好。”
在廊道角落裏蹲下,我倒出錢袋數錢。
一文,兩文,四錢,三兩……
當初蕭睿給了我五十兩,加上從駱元安那賺的三十兩,我其實稱得上是小富婆的。可是這段時間花錢真的太快了,住宿,趕路,吃食,最貴的是小思的藥費,那曾大夫僅一株鳩香根就要走了我十三兩。
我又摸了摸衣袖,掏不出銅板了,全身上下隻剩六兩四錢二十一文了,輪椅付了一兩訂金,做好後還要再付一兩。
我皺眉,這些錢也不知道夠不夠,鶴山那麽高,兩日兩夜,挑夫看我拖個小丫頭一定會開血盆大口的。
隻可惜鶴山不同芷盤山,鶴山是拂雲宗門的地盤,不能說占山為王,因為曆代君王都將這片山送給了拂雲宗門。而我不是本地人,貿貿然去挖藥材,被發現了會很慘。倒不是拂雲尊者和長老們小氣,而是那些門人弟子,他們專門喜歡在這種小事上顯一下威風。
身後有腳步聲停下,我回過頭去,兩位女子打量著我,相貌都不差,衣衫款式簡練大方,但衣料一看就是上等材質。
我麵淡自若的從角落裏爬起,回去推開房門,在門後隱約聽到她們的聲音:“小賊嗎?”
“管她的,又沒髒到我們身上,不然剁了她的手。”
“偷別人也不對啊。”
“行了,沒憑沒據的,進去吧。”
最後我還是找了兩個挑夫,一個抬輪椅,一個背小思,每人各一兩。
拂雲宗門很大,十三宮殿,二十四樓,三大廣場,兩個後山,一個前門,十座庭園花閣,七十八個煉丹室。
鼎盛時期,全宗上下曾達兩千來人,師父年幼時最大的夢想就是去拂雲宗門拜師學藝,可惜天資太差,沒有被選上。後來師父卷入一場紛爭,陰差陽錯被師尊所救,在師尊嚴格的教導下,靈根慧骨奇差的師父渡過了長生不老的白元期。而那個時候精挑細選的拂雲宗門弟子,能渡過白元期的還不到十個。
在我十二三歲時,常常不能理解師尊為何待我嚴格的近乎苛刻,連背錯一行字都罰我不準吃飯。長大後才明白,如若不是師尊,世上便沒有師父,更沒有田初九了。
天空細雨綿綿,我們走了半日的路到了鶴山外山,有泊大湖環伺,湖上漁舟點點,碧水清幽。岸上許多閑士垂釣,偶爾吟詩作對,朗聲大笑。
湖邊鋪了一條青石板道,來往的遊人和閑士特別的多,在客棧撞見的那兩個女子也在,立在入山石旁似在等人。
我推著小思繞過蘆葦叢,她抬頭看著我:“陽兒姐,這裏好美啊!”
“是啊。”我笑道,“山上更美,像個仙境,小思上去以後就是個小仙女了。”
她垂下眉,望向一個中年男子竹簍裏的魚:“好肥美的魚啊,我長大以後如果能在這裏住下,每天來釣魚去賣多好。”
“你想釣魚賣的話去春鳴山更好,那裏的湖比這個還要大上好幾倍,湖裏全是魚。”
“真的嗎?”
我點頭。
她笑起來:“滄州可比陳州要美多啦。”
我摸摸她的腦袋:“每處都有各自美景,不能比的。”
“嗯!”
花了三十文問一個老人買了一簍子大魚,我們繼續往山上趕。
一起上山的人不計其數,以拂雲宗門在天下的名望和地位,除非雷雨冰雹,平日有這麽多人一點都不奇怪。
晚上我們在路旁停下,挑夫烤了幾條魚,吃完燒水漱口,我找了個僻靜角落給小思換藥。
晚風冰冷吹來,她閉著眼睛,我將紗布層層揭下時她忽的輕聲道:“陽兒姐姐,你想家嗎?”
我抬頭:“什麽?”
“你睡覺的時候一直在說夢話。”她的聲音被風吹散,“姐姐,想親人了為什麽不回去呢?”
我拿出藥膏輕輕抹在她的斷肢處,低聲道:“姐姐的親人,被殺光了。”
“啊!”她睜開眼睛。
我忙道:“別看。”
這次她沒有聽我的,目光落在塗滿藥膏的腿上。
我皺眉:“小思!”
她搖頭,靜靜望著:“陽兒姐姐,我總要麵對。”她抬起眸子看著我的眼睛,“你不用擔心我,你去找仇人吧。”
我愣了。
她笑起來:“我要和陽兒姐姐一樣勇敢。”
我回以一笑,點頭:“好。”
到拂雲宗門是在第三日黃昏,跟記憶裏的並無差別,三十六格白玉石階上是碩大的華金玉門,有清風仙氣撲麵而來。邁過這道華金玉門,裏麵會是世人傾羨的仙境,玉石回廊,玉石丹闕,玉石霄台,和如玉般氣質出眾的仙師長老們。
石階自上而下,左右兩道各站著九個弟子,拂雲宗門的衣裳特別好看,白裙兩襟繡著淺黃色雲花,袖口滾著鵝色雲邊,腰上束金線寬腰帶,腰下垂拂雲水木小牌。門人、弟子、仙師、長老的水木小牌花樣漸次繁雜。
華金玉門不是誰都可以進的,雖有天光屏籠罩整個拂雲宗門,但仍要避免有邪物乘虛而入。十八個弟子的職責是攔住妖鬼,同時他們還有資格攔住他們看不順眼的人,比如滿臉橫肉,比如滿臉麻子,比如一個眼神便讓他們覺得不舒服的人。
兩個挑夫將我們送上台階,在一個弟子那兒出示戶籍和寫下名字後,我們被允許進入。
拂雲宗門很多地方是不能去的,遊客隻能在遊客住宿的江海閣和門人住宿的新詞宮,以及幾座樓台花榭和廣場遊玩。
我推著小思邁入華金玉門,滿目細雲縹緲,在身邊輕拂流瀉,煙波如水般潺湲。
小思沒有說話,歆羨向往的呆呆望著,路上偶爾遇到迎麵而來的門人弟子,有拿藥材,有拿書冊,絡繹而行,十分忙碌。
去江海閣之前,我帶小思去了拂雲廣場,比山下市集還要熱鬧。
山風很大,吹得我們衣衫飛起,我望著拂雲西殿外的雲水天潭,一些記憶又浮出腦海。
記不清是幾歲的事了,似乎是元宵,師公帶我們來這裏玩。我喜歡各處閑逛,被楊修夷在雲水天潭外逮到,忘了為什麽事而大吵一架。他拉我走,我推他,不知怎麽便一起摔進了水裏。許多仙師弟子圍在一旁,回去以後我免不了又是罰跪。
因為那次落水,衣服濕嗒嗒的貼在身上,師父拎我回去後脫下我的外襖,粗腰暴露無遺,恰被拂雲尊者看到。自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每次來望雲山都喜歡追著我抱,說我的粗腰有意思。
那時候的我真好,一點都不怕冷,更不怕水。
我微仰起頭,望著昏暗蒼穹,生命真是莫測,一瞬千變萬化,我很少主動去做過什麽,卻被命運的波瀾一浪一浪推至如今。
帶著小思小逛一圈,去往江海閣時她笑道:“陽兒姐姐,你說的沒錯,這裏真的是仙境。”
我彎了下唇,剛要說話,忽的一頓,抬眸愣愣的望向正前方。
“陽兒姐姐?”
我想要捂住她的眼睛,卻來不及了,小思循著我的目光望去,是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