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我帶她走
因今日中秋,許多人進城遊玩,城門並未關閉。
我在路上攔了輛牛車,一入城便去醫館拍門,尋了數家,終於尋到了一個大夫。
已經子時,大夫困意深重,但檢查小思的傷勢後,他神色鄭重的告訴我,留不住了。
是徹底的留不住,這條腿要鋸掉。
我愣了良久,顫著聲答應。
抱著小思離開醫館是辰時,找到酒樓後我去叫來熱水,小心洗掉她身上的血漬,我又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翻著剛買的一本雜書給她念上麵的故事。
她愣愣的睜著眼睛,不知有沒有在聽,而我的眼睛已快撐不住了。
婇婇到午時才來,一來便掀開了被子,我這才發現小思尿床了,而她始終一動不動的躺在那,一聲不吭。
婇婇罵了我幾句,最後氣道:“你念這個有什麽用,一點都不會照顧人!”
之所以念這個,是想出點聲讓小思知道她不是一個人,我一直在陪著她,因為小時候我最怕的就是被師父一個人扔下。
我頭重腳輕的爬起,恍恍惚惚的栽倒在軟榻上,呼呼大睡。
醒來已是晚上了,婇婇叫了一桌吃的,小思終於睡著了,婇婇幫她擦了身子,換了衣裳,連頭發也洗淨弄幹了。
我扒著米飯,婇婇在一旁托腮,幽幽歎道:“怎麽辦呢,小思不能回村子裏去了,昨晚動靜鬧得太大,這可是命案。”說著看了我一眼,“陽兒,你有好主意嗎?”
我搖了搖頭。
她又歎:“雖然小思是個孩子,那惡婦也經常打她,可畢竟人家確實將小思拉扯到了八歲,這是有養育之恩的。若放在四五百年前,子害父母,弟害兄長,妻害親夫,奴害主人,這些都是要被處於淩遲極刑的。”
我看向她,她看著我,大眼對小眼。
她又道:“小思身世很可憐啊,她本該和豆皮阿芸她們一樣活潑開朗的。”
我斂眉,轉目看向燭火,低聲道:“你是想要我將她帶走吧。”
“陽兒!”她忙湊過來,“我知道這樣拖累勞煩你很不妥,可現在隻有你能幫她了呀,我父母年老,我走不開啊。”
其實我心中不無觸動,畢竟我在她家呆還不到一個月,她能將一個小姑娘這麽托付給我,足見她待我的信任。
可是,我看向床上的小女孩,她有一張漂亮的小臉蛋,身子骨很瘦,眉毛淡如清煙。這麽一個小姑娘,她跟著無家可歸的我,怕是隻會受苦,不會享福,別說照顧人,她就是哭了我都不會安慰。而且快到冬天了,我還在擔心自己這具身子該如何是好,自顧不暇者如何周濟他人?
婇婇細想了一會兒,輕聲道:“陽兒,若你自己不方便,那你可否認識什麽親人朋友?
親人朋友?
我微微一怔,腦子裏第一個冒出來的人就是楊修夷和師父,讓他們?不行的。
夏月樓,陳素顏,衛真,穆向才,陳升……也不行,他們隻認識田初九,不認識蕭陽兒,而田初九已經死了。
剩下的人……
我眉心舒展,想起了蕭睿。
以他的經濟財力,養活一百個小思都沒有問題,而且他的為人我信得過,雖然玩世不恭,油腔滑調,但他極為仗義赤誠,交給他們最好不過。
我抬眸望向窗外,幾盞燈籠高掛,飛著好多小蟲,想起蕭睿他們去了拂雲宗門。
我心念一動,對啊,拂雲宗門,我還在擔憂去何處過冬,怎麽沒想到去鶴山呢。
拂雲宗門在鶴山主峰,雖高入雲霄,但在天霞山,昆侖山,三千山這樣方廣萬裏的山脈前,它還是有些不上檔次的。而最早最早的拂雲宗主之所以將宗門建在此處,是因為鶴山之下有地火,且極為旺盛,宗門的金台殿,朱霞丹房,宗丹殿,闕光宮便建在吟淵之穀上。這些都是秘聞,但我和師父他們都是知道的。
就算如今蕭睿他們不在拂雲宗門了,我上山將這樣一個孩子托孤也並無不可,拂雲門人心慈,會收養她的。
目光從窗外燈盞轉向小思,我點了下頭:“好,我帶她走。”
調養兩日,第三日買了好些衣裳和幹糧糖果,婇婇把我們送到了車馬行,她依依不舍的將小思抱上馬車,叮囑我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我應下,並道:“我安頓好小思後就給你寫信,你也要好好照顧劉伯和劉姨。”
她含淚點頭:“你也要照顧好你們啊。”
“放心吧。”
“陽兒,謝謝你。”
我揮了揮手:“你快回去吧,自己小心點,你肯定要被他們找事的。”
“嗯。”
車夫扯了下韁繩,小思趴在車窗上衝婇婇揮手,聲音帶著陳州特有的溫軟:“婇婇姐,我走了。”
“好好聽陽兒姐姐的話,不要調皮啊!”
“嗯。”
陳州離滄州很近,下午我們便上了滄州的乾豐官道。
路上我時不時便要問一下小思要不要如廁,她靜靜搖頭,看著我的時候,嘴角始終帶笑。
小丫頭乖巧堅強的惹人心疼,前天眼神裏的絕望和死氣那麽強烈,今天便能對人微笑了。若不是怕被官府的人查到,我真不想現在就帶重傷的她出來顛簸。
滄州很大,四個陳州加起來還不及滄州一半,雖然上了乾豐官道,但去往鶴山腳下的青林縣還是有大段的路要走。我如今手頭寬裕,打算在玲瓏鎮裏呆上三天。
背著小思找到一家客棧,在樓下買了些玩偶和小物,再出門去找木匠打算做個輪椅。找了半天沒找到,最後想去買些紙筆,回來教小思習字。
書坊不小,掌櫃帶著兩個少年在臨摹字帖,我挑了些便宜的宣紙,選看筆硯時,一個四十多歲,滿臉稀疏胡子的邋遢男人大咧咧闖進來:“老趙老趙!******,你賣給孫深乘的尺寸完全不對,你怎麽能騙人呢!”他將手裏的一遝宣紙往櫃台上砰的一放,嚷道:“是不是看孫深乘錢多好騙啊,媽的,少了整整四寸,退錢退錢!”
掌櫃拉開宣紙,好大一張,他拿軟尺量了量:“是少了。”抬起頭,“退個屁錢,我再給你裁一張吧。”
男人不耐煩的點頭:“快點快點。”
掌櫃轉身去一旁忙活,那男人倚著櫃台抖腳,隨手把玩著櫃台上的筆硯,漫不經心的四下張望。
我繼續低頭挑選墨筆,過了會兒,有所感的抬頭,卻見他正盯著我,撞上我的目光後,他跟那駱元安一樣,將我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的掃了一遍。
我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著裝,我的衣裳是穿得多了些,但中秋深涼,我身子瘦,多套幾件也看不大出。
他哈哈一笑,聲音粗獷:“你這小娘子,一個陌生男人盯著你看了這麽久你才發現啊?”
我雙眉微蹙,他又道:“還落落大方的讓男人打量你,你不應該抄起那個硯台來砸我嗎?你還是不是姑娘家啊!”
不待我說話,掌櫃一把將宣紙扔給他:“快滾快滾!別給我找事!”回頭對我笑道,“姑娘挑好了沒,給你看看這幾款,這個這個,還有那個,對了,那個很便宜的……”
我看了那怪人一眼,繼續挑選,他卻走過來:“欸,小娘子,我越看你越麵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我頭也不抬:“沒有。”
“哎喲,這小娘子聲音真他媽好聽,這麽清脆,小娘子幾歲啊?咦,你的眉毛哪去了?”
掌櫃怒道:“甄坤,你滾不滾,別搗亂了!”
“我真的覺得這小娘子麵熟啊。”男人道,“你以為我調戲她啊。”他摸摸下巴,繼續打量我,若有所思道:“不是這段時間見的,應該挺久了的。”
我心下一沉,想當然的憶起了鴻儒廣場。
我放下墨筆,裝作認真,實則隨便的從一旁撿起一隻,再挑了個硯台,不動聲色朝櫃台走去:“老板,就這些吧,多少錢。”
眼角餘光瞅到那人還在盯著我,我回過頭去,佯裝大怒:“看什麽看!有你這麽盯著姑娘家的麽,我挖了你的眼珠信不信!”
他雙眉微沉,眼光變得深邃,肯定道:“我一定見過你。”
我懶得理他,他忽的叫道:“你別動,你的眉眼嘴巴,耳朵的距離是……”
我急急付了錢,轉身離開書坊。
剛邁下門前石階,他驀然大叫:“我想起來了!”
我慌忙躲進一旁的巷弄,心跳如擂。
他追了出來,四下張望,神情震驚,一把拉住一個路人:“有沒有看到從這裏出來的女子?她去哪了!”
路人搖頭,他又拉了幾人,對麵一個小販指著我藏身的角落,使了個眼色。
我緊緊貼著磚牆,他緩步走來,咽了口唾沫:“……姑娘?”
我摸出袖子裏的小竹筒悄然擰開。
“姑娘,”他出聲道,“你,你在那沒?”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深吸一口氣,驀然眉眼一凝,角落的一塊石頭猛的朝他擊去,他驚了一跳。
我趁時跳出並將竹筒扔去,雙手結印:“行非之切,啟地之靈!落陣!”
他神色大震,但很快消失不見
我撿起地上的筆墨紙硯,知道他看得到我,我道:“這是切靈陣,我落得不深,一日後自行解開,你,你勿怕。”
我轉身朝另一邊跑走。
很快回到客棧,我在大堂托小二幫忙找一個大夫,回房關門的一瞬,我渾身發涼的靠在了門後。
小思正坐在床上玩木尺,忙放下:“陽兒姐姐。”
將東西放在桌上,我心神不安的在她身邊坐下,她抬頭道:“姐姐,怎麽了?”
我抬手輕撫她的頭發,笑了笑:“沒事,好玩麽?”
她小心點頭,唇瓣動了動,欲言又止,最後低下頭去,不再說話,靜靜掰著木尺的小機關。
大夫很快來了,換藥時小思痛的張嘴大哭。
我抱著她,蒙住她的眼睛,不敢讓她看到斷裂處的血肉模糊。皮肉還未長好,因為沾了藥汁,好些地方又黑又綠又紫。
等大夫將繃帶係好,她已痛昏在我懷裏,我買的布偶被她揪成了一團。
大夫神情嚴肅,收拾完藥箱後對我道:“她的傷口要再爛下去,可能會傷及性命。”
“她前天傷口發炎,身子發了高燒,昨天才退的。”我道。
大夫皺眉,離開時有些猶豫,道:“姑娘,城北有個曾大夫,他學術比我要精,平日多給達官貴人看病,你若有錢,可以試著去找他……”
我看了小思一眼,道:“大概要多少錢呢。”
“這個不好說,你不妨自己去問問。”
“好,”我道,“多謝大夫。”
房門被輕輕合上,我將小思的被角摁好,她緩緩睜開眼睛,聲音很嘶啞:“陽兒姐姐。”
“還痛嗎?”我忙問。
她靜靜的看著我,低低道:“你不要管我了,看病都要好多錢的。”
“要管的,”我道,“我會照顧好小思的,錢你別怕。”
“可是我們以前,以前根本就不認識。”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看著她的眼睛:“我小時候到處流浪,有個老人把我撿了回去,那時他也不認識我啊。”我笑了笑,“別想了,我會治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