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七月中元
晚風打得生疼,山坡幹燥鬆軟,蟲鳴鳥叫響在蔥翠樹木裏,天色頃如墨汁。
蕭睿他們不讓我去東山頭,非要帶我來這離得更遠的村郊墳山。
遍山墳塚立在樹影婆娑中,冥紙被夜風吹的鋪天蓋地,林中木葉瑟瑟,周薪和胡天明的隨從阿福擠成一團,跟在我身後。
沿著新翻的泥路,郭大娘的墳不難找到,夫妻合葬,夫先亡,妻新葬,墳一定半新半舊,且沒有子女送終,墳前隻能擺兩盞竹樽清酒,不能掛上子孫鈴。
方笑豪伸手在碑上輕抹,手指摩挲了下,道:“跟鄰人說的一樣。”
碑上兩個人名,劉公聰業,砂色都快掉了,而一旁的配郭氏香芹,色澤卻很鮮豔。
看得出喪葬辦的倉促簡陋,草草了事,連順手將她丈夫的墓碑描色一下都懶。
他們將竹樽拿到一邊,撿了幾塊石頭開始刨土,我皺眉:“你們這是……”
方笑豪抬頭:“挖墳,抽骨,她是隻鬼魄,不能留在人間。”
他的隨從方度咽了口唾沫:“少爺,真,真的要抽骨啊。”
蕭睿蹲在地上,將刨出的一抔土往一旁扔去,朝我看來:“陽兒你要怕了,我讓周薪他們送你回去吧。”
我搖頭,問:“是誰教你們這個的。”
方笑豪一頓,道:“你是想起半個月前那山洞老翁了吧,放心,我們不會毀去這女人的屍身的,隻是抽出脊骨。”
胡天明接道:“就算是毀了又怎麽樣,她現在可是要害人的,我們又不做壞事。”
“不是這個。”我抬手輕撫墓碑,低低道,“人死了,肉體煙滅成土,不管是厚葬還是薄棺,對死者來說並無區別。入了陰司地府,轉世為人看的是他前世的善惡因果,不是屍身,更不是葬禮。”頓了頓,我看著他們,“何況,就算你們不碰她,也會被屍蟲啃淨的。”
他們愣愣的望著我,半響,蕭睿喚道:“……陽兒?”
“這是我師尊說的,”我道,“你們又是誰教的?”
他們齊齊看向方笑豪,方笑豪道:“我書上看的。”
我徐徐憶著,低聲道:“脊骨為胸廓,腑髒後壁,上托顱骨,中聯肋骨,下接……”
下接什麽?怎麽都想不起來了。
“陽兒?”蕭睿又喚我。
“我知道了,你打算用它做定魂骨,對不對?”
方笑豪愣愣的點了點頭。
我卷起袖子蹲下:“那一起挖吧。”
他們傻在一起,沉默一陣,蕭睿看向周薪和阿福:“瞧瞧你們那出息,陽兒一個姑娘都比你們有魄力!”
泥土有些潮,中間鑽出許多大螞蟻,也有不少蜈蚣,漸漸有腐臭透出,我用石頭刨著,加快速度。
他們又傻在了一起,我不解抬頭:“怎麽了?”
蕭睿伸手撿走我手邊的青色蜈蚣,一臉嫌棄的丟遠。
周薪弱弱道:“你是不是女人啊,怎麽不躲不閃的,你也不怕蟲子咬你啊?”
“我在擔心清容啊。”我道。
胡天明道:“你怕什麽嘛,她們是母女,再大的仇也記恨不到死後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忐忑難安,我點了下頭,不再說話。
土越挖越少,惡臭散開,逐漸濃烈,土下露出一角竹簟子,包的很鼓,裹著屍身臥在土裏。
密密麻麻的蟲子在竹簟上蠕動,方笑豪以胳膊捂鼻,不適道:“酷暑炎天,七日已足夠讓一具屍體高度腐爛了。”
我俯身去撥泥土,竹簟上露出幾根微鏽的鐵釘,我借石頭用力翹出一根,端詳半日,沒能想起,看向方笑豪:“這個叫什麽?”
“子孫釘。”他接過去,“若是棺材下葬,棺木上都會有七顆長釘,庇佑子孫,保香火繁盛。”她看向竹簟,“也許她不是棺木,可能情況有些不同。”
竹簟上一共三顆,直接釘入了她的胸腔和小腹,我拔出其餘釘子,擦幹淨後就要掀開竹簟,胡天明忙叫道:“等一下!”
我抬起頭,他慌忙跑遠,和周薪阿福擠到一塊,臉色慘白:“別讓我看到,我,我……”
我看向蕭睿,他一臉難受,咬著牙蹲著,方笑豪濃眉緊鎖,神情比起他們稍微好一些。
我說:“你們若是怕了,我來就行……”
蕭睿和方笑豪對視一眼,挺了挺肩膀,搖頭:“不,不怕,掀吧。”
話是如此,但當我掀開竹簟,巨大的惡臭撲麵而來時,他登時回身狂吐。方笑豪整個身子別過去,側容暗沉如鐵色,也沒忍住,吐了起來。
屍身腐爛的很嚴重,破開的腐肉裏密密麻麻的蟲子鑽上鑽下,吃得又肥又大。我強忍著胃裏的翻江倒海,將屍身翻了過去。
衣衫尚算完好,我用石頭割開,戳了戳,屍身的濕度也不錯。我摸索了一下,她的皮肉被咬得鬆軟,我徒手就撕開了,沿著脖頸將她的脊骨緩緩挖出,骨肉剝離的聲音細細傳來,剛吐完的蕭睿再度狂吐:“嘔!”
帶著脊骨爬起,我大口大口換氣,胳膊擦掉額上冷汗,我將竹簟子蓋回去,把一旁的泥土推下。
“你去歇著吧。”方笑豪走來,看向吐得隻剩酸水的蕭睿:“大哥,得把這些土埋回去,不然會招惹很多寒鴉和夜鳥。”
蕭睿瞪向周薪他們,渾身難受:“你們還傻著幹什麽,去啊!”
周薪腿都軟了:“少,少爺,我……”望了望,忙朝我跑來,“我去照顧陽兒!”
我疲累的坐在地上,望著骨頭和三根長釘,周薪蹲下來:“陽兒姑娘。”
我看了他一眼:“你走開,別理我。”
“我,我……”
我屈起一條腿,將頭撐在胳膊上。
腦中有太多零碎的畫麵和記憶,難以拚湊,在明光暗影中忽隱忽現。一葉一花,一沙一石,都能勾起無數波瀾,但可悲的是,這半個月我花了好多好多時間去回思苦想,卻常常徒勞。
有時心裏會無端生出許多淒惶和悲傷,可從何而來,記憶卻欠奉。於是我將它們壓下,盡數壓下,全力壓下,那樣就不會難過也不會孤單了。但方才從墳塚裏爬出來的那一瞬,它們洶湧而至,在心頭驀然爆開,我無從招架。
“陽兒姑娘。”方笑豪走來。
我沒說話,趴了良久,我撿起那根骨頭,抬頭看向他:“要將釘子敲進去對不對?”
他眉目擔憂:“你是否覺得身子不適?”
“沒事了。”
我撿起石頭,他伸手道:“我來吧。”
我避了避:“我不是怕。”望向脊骨,我斂眸,“我是在想,我為什麽不怕。”抬手剔掉上麵掛著的皮肉和屍蟲,我認真道,“你們別理我,讓我獨自呆一會兒。”
他們沒離開,始終站在一旁。
我將脊骨處理幹淨,思索片刻,從身上割下一角衣布,將骨頭包在裏麵,在墳上挖了抔土抹上去,然後將棺材釘敲入骨頭裏,將布料釘住。
我看向他們:“這樣對嗎?”
所有人又愣愣的望著我,方度在墳邊抹了把額上汗水:“你,你也太利索了……”
定魂骨做好,我問方笑豪接下去是不是擺陣,他說要去山下平坦處。
留胡天明阿福和方度三人繼續埋土,我和蕭睿方笑豪周薪去撿石頭。蕭睿說撿的石頭大小和重量都要一樣才行,這裏石頭雖多,符合要求的卻少,我們撿了一大堆,方笑豪和蕭睿挑挑揀揀,終於選出滿意的。
在後山坡的草地上,方笑豪攤開一塊泛黃舊布,布上以朱砂縱橫勾勒出一個陣譜,注解的小字密密麻麻。
蕭睿和他一一對著,將石頭按序擺下,布局很大,右旁隔上三尺置放一粒,左上疊出類三角的圖形,左下和中間的擺法更是複雜。擺好後,周薪從袖子裏摸出兩個小竹筒,一瓶有濃綠汁液,一瓶是深紫粉末,又灑又抹,終於將陣法落定。
蕭睿將定魂骨放在中間,退到我們身邊,周薪摸出一張紙遞去,蕭睿清了清嗓子,望著紙上文字,念道:“去以榮華,轉於溝壑,遊壁四野,輕道薄世……”
“輕道薄世……”我喃喃念出,聲音與他重疊。
他一愣,朝我望來。
我也愣愣的,望著他。
頓了頓,我續道:“頂皓湯日月,存重光乾坤,遊魂之魄為世不容,當定骨於陣。”又頓了頓,我不安道:“……對嗎?”
他朝紙上望去一眼,點頭。
我皺起眉頭,看向陣法,將它完整念出:“去以榮華,轉於溝壑,遊壁四野,輕道薄世,頂皓湯日月,存重光乾坤,遊魂之魄為世不容,當定骨於陣。”
所有石頭一瞬浮起綠光,定魂骨驟然飛起,在縈綠芒陣中跌撞,與晶壁碰出悶聲。
忽而一團刺目白光乍開,我們紛紛抬臂遮目,待得白光消散,定魂骨砰的一聲飛出陣外,被蕭睿抬手接住。陣中傳來怒叫,郭大娘憤怒拍著褪去芒光的淡綠晶壁:“你們是誰!放我出去!”
眸中瞳仁縮得很緊,留出眼白大的驚人。
蕭睿咽了口唾沫,周薪往後退了退,郭大娘望到我:“是你!”大怒,“你是什麽人,放我出去!”
方笑豪從一塊錦緞裏拿出一根木刺,深吸了口氣,朝郭大娘走去。
夜色斑駁,雲下起霧,翻卷似枯槁老樹上的褶皺死皮,郭大娘眉目猙獰,叫聲尖銳刺耳。
我皺眉,想叫住方笑豪:“先讓她……”
“等一下!”
清脆嬌柔的叫喚遙遙響起,我們回過頭去,清容踉蹌奔來,衣上大片鮮血,從左臂往下,沿著衣袖和衣裳,還在滴滴淌血。
她跑近,發絲淩亂,叫道:“你們別傷害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