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我便幫你
七月酷熱曬得蟲鳴吱吱亂叫,我問路上了官道,過一個驛站時被隨即抽查到,因為沒有銀子和戶籍,我被當做流民趕了下來。
路上烤野果充饑,不知不覺走了八日,到了徐官城郊外時,一個牽牛的老農在我身旁坐下歇息,和我閑聊起臨塵江洪和今年的收成,還有浩尚城的現狀。
臨走時他給了我一塊幹糧,指指前方的炊煙,好心道:“今日七月十五,你去那邊找戶人家避避吧,一個小姑娘的,可別待在野外。”
我伸手接過,點頭:“謝謝老伯。”
溪水繞村而過,村外種滿月樹娥花,風吹來漫天香氣,我停下腳步,想要喝水,但日頭酷曬下的溪水仍很冰涼。
四下望了望,我找了個僻靜草地,用樹枝簡單搭起,然後從包袱裏拿出一口破碗,擦淨後舀了勺水架在火上。
曠野上到處人煙,遍撒紙錢,沿道擺著許多雙耳銅簋和瓷碗疊筷,用來祭拜孤魂野鬼。
我咬著從路邊偷拿的一個白玉包子,玲瓏剔透,可惜半生不熟,不過裏麵夾著的糖漿讓我一下子愛上。
一路獨行,心靜無擾,我斷斷續續能憶起許多朦朧片段,卻還不能將它們連在一起,但到底已經回憶起來了,會慢慢變好的吧。
日頭盛暖,雲影天光澄藍無暇,我靜思良久,撿了塊石頭在地上比劃。
紫桂襄嶺山脈,風平關,明月嶺為縱臥界線。
臨塵江流,長流大江,汿河為橫向界線。
縱橫之間,將幅員遼闊的中原大地劃為漢東九州,關東四州,關西三州,曲南七州,萍宵六州,漠北三州,霜原四州。
四周是蠻夷,胡地,苗疆,遠海……這些應與我無關,我將它們抹平。
但是剩下的我有點不知該如何整理,也不知畫的是否正確。
我撓了撓下巴,師父會在哪呢。
水咕嘟咕嘟燒開,我將它端到地上,一個溫和的女音忽的響起:“你不覺得燙麽?”
我抬起頭,一個身形消瘦的年輕女子從土坡下走出,穿著暗色短裳長褲,衣裳有濃濃黴臭。膚色很白,白的不太自然,上下打量著我,語聲低柔:“姑娘是外地的吧?”
我點了點頭。
她望向我畫的草圖:“你要去哪?”
“回家。”
“你畫的不太對。”她坐下,指了指漢東九州,“這裏錯了。”
我問:“你去過漢東嗎?”
她沒理我,撿了根樹枝在上麵依次落字,淡淡道:“這是華州,離我們最近,這裏是秉州,這裏是益州,柳州,郴州,穹州,陳州,滄州,最南的是清州。”樹枝梢端移上來,“這裏也錯了,我們現在在鄞州,浩尚是鄞州都城,鄞州和亦州,重筱屬於關西三州,不是關東。臨塵江流下去才是關東四州,為崇州,江左,平州和長明。”她一一標上,頓了頓,又道:“幹脆幫你將曲南和萍宵也補上吧,曲南一共七州,是珝州,嶽州,南州,嶺南,臻州和謙州。萍宵是六州,為仄客,樘愈,長曲,欽明,武衡和項州。還有漏得嗎?”她自言自語,看了看,撐起身子,“差點將這兩塊給忘了。”提筆描上,“漠北有三州,至哲,半水和雲州。霜原有四州,畫雪,安和,燈州,和淩北。”
“行了。”她放下樹枝,一笑,“三十六州,一個不落。”
我怔怔望著漢東,她問道:“怎麽了?”
我回神,道:“多謝,你去過很多地方吧。”
“還好,以前跟了個師父學手藝,到處行腳來著。”
“那你現在……”
她望向我手裏的包子,有些難以啟齒:“姑娘,你還有包子嗎……”
“這是我路上撿的。”
“那些你也敢撿?”
“我很餓……你也很餓吧。”我看向遠處,“那邊有不少果樹,你可以去……”
“我叫清容。”她忽的一笑,“姑娘呢?”
“我叫陽兒。”
她笑了笑,垂頭望向地圖,不再說話,眼眶卻漸漸發紅。
我皺眉,問道:“你怎麽了?”
她看了我一眼,低聲道:“……我是從牢裏逃出來的。”
我一愣:“逃獄?”
她望著我,輕泣:“秋後我就要被砍頭了,趁今天中元獄卒換班才逃出來的,陽兒姑娘,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她擦掉眼淚,“我不是想跑,我也跑不掉,那些官兵很快就會追來,我……我隻是想看一看我的娘親,你幫我找她出來好嗎?”
我愣愣的:“砍頭……你犯了什麽罪?”
她深吸了吸,抬頭望著遠山,緩緩道:“我爹死得早,我懂事以來,我娘就去徐官城做工,將我扔給了祖母,我們常常無米下鍋,好在鄰居家的小姐姐常來給我們送吃的。那姐姐待我很好,帶我去村裏做繡活,打蓮籽,替人跑腿挑水砍柴,教了我許多謀生的本事。我八歲時,祖母病重,她瞞著父母殺了家裏的一隻雞給我祖母,為此被她爹吊著打了一夜。祖母病故後,也是她常常陪著我,不讓我孤單難過。可是後來……”她哽咽了下,“到了成親年齡,她遇了一位良人,已過納彩納吉納征,可是請好婚期那日,她卻遭了一群喝醉酒的……”她擦掉眼淚,“她爹娘怕名聲敗壞,沒有報官,想著息事寧人。可那群畜生卻猖狂的可怕,竟主動去大肆宣揚,將她逼得跳河溺亡了……”
我氣道:“真是群畜生!”
“我趕回家後才知她屍骨已寒,可氣人的是,她爹娘在她死後都不願承認她被玷汙的事,這樣才好將她葬於自家祖墳。否則按照習俗,一女多夫,她就隻能當一個孤魂野鬼了。可我怎麽能容忍那群壞人逍遙法外?我氣不過,給那些人下了毒……其中一個是,是我的表哥。”
“他也死了?”
她點頭:“所以娘親才恨我,因為我外祖母隻有我舅舅一個兒子,我表哥又是舅舅的獨子……娘親在我判刑時便與我斷絕了母女情分,我入獄後更是一麵都沒來見我。我太想她,所以才在今天逃出來,陽兒,”她回身握住我的手,“我求求你答應我好不好,我罪有應得,我不怕死,可是我娘,我真的想她啊。”
我想了想,點頭:“好,可是她不出來怎麽辦?”
“你不要說是我,就說,就說……”她神情為難,像是下定了決心,左右望了圈,低聲道,“自我爹沒了,我娘跟村東的吳達……他們兩個……”
我有些懂了,道:“好,我去說。”
她抬頭望了眼天色:“現在尚早,有些不便,等天色黑一些吧。而且中元夜也不會有人出來,是最好的私會時辰……我娘會信的。”
我點點頭:“好。”
日頭漸漸西下,倦鳥撲著翅膀回巢,怕夜間下雨,清容陪我找了一個洞穴,待到天色徹底變暗,我下山朝村子走去。
山郊料峭如禿,飄滿了白色冥紙,視線盡頭是白日裏的月樹小村,借著輕薄夜色,看到沿路好些香燭,旁邊擺滿了酒肉糕點和梳篦彝杯。
清容說她家在村南那條青石板街上,她爹生前是個石匠,門口有兩尊小石雕。
街道很深很靜,兩旁民宅整齊坐落,民宅前皆鋪著細碎石頭,似乎是叫子魁石,上麵一層綠色汁液,是驅邪辟鬼的蒼羽草。巷風吹來,一些民宅屋簷下掛著的鈴鐺清脆作響,落在地上的影子斑駁枯離。
我找到清容說的屋宅,抬手叩響木門,沒有上閂,吱呀一聲就被我緩緩推開。
我略略訝異,微偏著頭,裏邊黑乎乎的,我問道:“郭大娘,在嗎?”
屋內檀香特別濃,我在門口站了一會,終於有細微動靜傳來:“什麽人?”
幽暗燭光亮起,一位身形健壯,麵容蒼白的婦人緩步走來,依稀有著清容的眉眼,隻是歲月烙在她身上的痕跡著實太重,光線從下往上,將那些皺紋溝壑映的更加猙獰。
我扶住門框,道:“郭大娘,村東一位姓吳的大叔托我來找你。”
她一頓,戒備神情微緩,望向我的鞋子,再打量我的衣著,半響,低聲道:“原來是個小叫花子,難怪。”
我本有兩雙鞋子,是齊大娘縫的,那夜被烈焰衝出溶洞時鞋子丟了一隻。後來黃老頭把我賣進村子裏,燕兒姐又做了一雙給我,不過離開浩尚後,多日趕路,鞋底磨破不說,鞋上的線頭也鬆了。
我微微縮腳,搖頭,淡淡道:“不是,我隻是趕路。”
“他讓我去哪兒?”
“東山頭坡下。”
她有些凶的眸子盯著我的臉:“你沒有騙我吧?”
我望著她的眼睛:“沒有。”
她將燭台遞來:“你要是沒地方去就呆在這吧。”
我完全沒料到還能住在這,喜道:“真的?”
她朝外走去,頭也不回:“二樓有間側臥,去吧。”
“那,如果我冷的話,能不能用下你的被褥?”
“在櫃子裏,自己拿。”
趕了這麽久的路,土石為枕,霜露為伴,忽然有一方溫暖床鋪,我別提多開心了。
月光從窗外投進,木板床上僅鋪著一層竹簟,我從櫃子裏抱出一床被子,整理好床鋪後打算去燒些水擦身子,幾日的風餐露宿,著實害怕弄髒了人家的床。
但在將缸裏的水舀入大鍋時,我停了下來,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傻。
我剛才一臉淡定的說著謊話,如果郭大娘知道了等在那的人是清容,母女和好了還好說,若是沒有和好,她回來一定會趕我走的。
想著,我回房拿東西,決定先去門外等著。
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這時聽到一些動靜,我尋了番,抬起頭,吱呀聲響是從屋頂上傳來的。
極淡的霜色一片一片在地上鋪開,六個賊溜溜的腦袋擠在瓦洞橫梁上朝屋內張望著。
看清他們的麵貌後,我驚訝的從藏身的角落過去:“怎麽是你們?”
他們看到我也是一愣:“陽兒?!”
“你們怎麽在這?”
他們對望了眼,齊聲道:“我們來捉鬼啊。”
我愣了:“鬼?”
本就不大的房間因多了六人而更顯擁擠,我捏著包袱盤腿坐在床上,蕭睿抄著胸靠在衣櫃上,皺眉氣道:“我是說你傻好還是說你膽子大好?你笨不笨啊,就這麽被人利用了!”
胡天明叫道:“你別嚷嚷啦,陽兒本來就是個傻子,是人是鬼她哪分得清啊。”
方笑豪續道:“而且今日中元,屋裏的香燭葬設和桑木柳枝,陽兒也不會放在心上。”
我咬唇:“郭大娘真的是鬼嗎?”
“已經死了七天啦!”周薪啃著酸棗,“聽說是病死的,三天前才被人發現的,天氣熱的都是味。”
我皺眉,想了一陣,我跳下床:“我去找她。”
“你去幹什麽!”蕭睿攔住我,“你跟周薪去客棧,我們去就行了,你以後別犯傻了!”
“郭大娘拿得起燭台,她是有形體的,那她現在不僅是隻鬼,更是個鬼魄。”我朝門外走去,“清容會有危險的,此事算因我而起,我得去救她!”
“哎呀陽兒!”他叫道,隨後道,“算了算了,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