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隻是傻子
浩尚為鄞州都府,坐於天歲山下,四大主城區,三十二長街,縱橫小巷如棋盤密集。
曹府在西城正大道,齊大娘說曹老爺原為國子監丞,三年前不幸卷入了皇子奪嫡,被革職黜免,回鄉開了言誌堂教書,浩尚有頭有臉的大家子弟和一心向學的文人才子皆紛紛投其門下。
秋草提著燈籠,燭火在其中明明杳杳,我和齊大娘擔水跟在後麵,一路幽暗潮濕,極不好走。
府宅很大,但府裏的粗使婆子隻有齊大娘和秋草。
秋草說曹家值錢的物件都拿去當了,為在盛都的長子開了家酒樓,剩下的銀兩勉強維持家用。那些付工錢的護院雜役早就辭的一個不剩,而齊大娘和秋草是早年為秋草她爹治病時簽的賣身契。
澡房很大,滾燙的熱水一桶桶倒進浴池裏,傍晚喊我們燒水的那個丫鬟試了試水溫,滿意的點了下頭:“你們下去吧。”
我正要開口問她曹姑娘在哪,齊大娘攔住我:“走吧。”
回後院的路上,秋草大咧咧的拍著我的肩膀:“你的道謝又不值錢,夏荷那女人肯讓你見曹琪婷就怪了,別想啦。”
我悶悶不樂的說道:“師父說過,君子不輕受人恩,受則難忘,不輕許承諾,久則寡信。受恩必言謝回報,許諾必謹記達成。”
“師傅?你還有師傅?”秋草噗嗤一笑,“你這麽笨,什麽都不會,你那師傅教了你什麽呀?瓦工木匠,種花栽草?該不會被你氣死過去了吧,哈哈!”
我真的生氣了:“我師父才沒那麽容易被氣死!”
“哈哈哈,那就是氣了個半死是吧?對了,他教你受恩回報?那你還想起來他說了什麽沒?是不是說如果救你的不是曹琪婷,而是什麽公子哥,你就要恬不知恥的以身相許了?”
這語氣實在討厭,我瞪了她一眼,加快腳步離開。
齊大娘在身後斥責她。
秋草不屑冷哼:“還不讓說啦,這麽開不起玩笑,她一個路邊撿來的有什麽資格在這耍脾氣啊,切!”
回到小木房裏,我貼著門背站著,饒是腦子愚笨,我也明白這種寄人籬下的尷尬,在這裏每時每刻都不自然,處處別扭,可大雨不歇,我無處可去。
“師父,我是不是真的很笨,一無是處?”
“笨人自有笨福,你師尊罵你的那些話你須好好記著,他要你看什麽背什麽你不用多想,照做就是。”
“可是師父,好難啊,我腦子疼,我能不能去那邊吃點蜜豆糕。”
“再不背就是屁股疼了,快背!”
師父……
我虛望著半空,總會想起來的,已經一點一點清明了,不是麽?
大雨初霽是在三日後,這期間我依舊沒有去掃水,並非不願,實在太寒。
終於雨晴日出,我抱著裝滿了的水桶,小心翼翼的爬上木梯子倒在牆外。
曹府外是寬闊的街道,街上空無一人,一片水澤,積水約達四尺,汩汩向南奔去。
齊大娘在門口壘了半丈來高的磚石,這樣倒出去的水不會流回來,就算滲著石縫也是極慢的。
“慢慢吞吞,就不能快點!”
秋草在我旁邊架起了木梯,身手比我利索的多,三兩下就倒了一桶。
我沒有理她,昨天她找我吵了兩次架,我強忍著沒有回嘴,結果她越罵越凶,還伸手打我,如若不是齊大娘及時攔著,我一定揍回去了。
“喂!”一潑水花淋了過來,“你耳朵聾了是不是,叫你快點,你上輩子當烏龜的啊!”
冰冷的雨水澆到身上,像刀子割開我的皮肉,我一陣猛顫,險些摔進水裏。
怒火在胸口一拱一拱升起,我瞪著她:“當烏龜也用不著你管!”
“你不是說雨停了就走嗎,你怎麽不滾啊,滾啊!”
“外麵都是水,我怎麽走!”
“嗬嗬,下雨了說雨停了走,雨停了又說都是水,那水流光了又有什麽借口,遊手好閑,蹭吃蹭喝,不要臉!”
我握緊拳頭,手心快要被指甲戳出血窟窿,我深深呼吸,抱著水桶爬上去。
“賤東西,白眼狼,別人救了你還要伺候你,又不是什麽……”
“你夠了!”我怒道,“欠你們的飯錢和藥錢我一定還給你們,但是你沒資格打我罵我!”
“切,就你,你拿什麽還,丫鬟不像丫鬟,醜成這副模樣,倒貼給人家做個賤妾都沒人要!”
我氣得快哭了。
她嗤笑:“你那師傅教的該不會是要飯吧,現在街上的乞丐確實會拉幫結派,他收你多少回扣,你……”
“不準說我師父!”
“說了又如何?你師傅肯定跟你一樣是個下賤的……”
“嘩啦”一聲,我桶裏的水將她澆的通透。
“你敢潑我!你這個賤人!”
她暴怒,俯身過來打我,我伸手還擊。
混戰裏,她忽的拉住我的木架,狠狠往一旁推去,我措手不及,噗通一聲掉進了水裏。
冰冷刺骨的雨水將我徹底包圍,巨大的恐懼鑽入大腦,我尖叫著爬上廊道。
她的木桶緊跟著扔下,砸在我身上,我撿起木桶扔回去,她側頭躲開,木桶撞在圍牆上,“砰”一聲朝外麵彈去。
“唉喲!”
一聲痛呼響了起來。
“少爺!……哪個不長眼的扔的!找死啊!給我出來!”
過去一陣,後院的門似被一根木頭狠狠撞著:“給我滾出來!王八羔子!出來!”
秋草探出腦袋,忙驚縮了回來,對我壓低聲音怒道:“你幹的好事,快去!”
去就去!
我深吸了口氣,踩在院中土石過到門邊,秋草又低聲喊我:“陽兒!”
我抬起頭,她神情不悅的往下爬:“算了算了,你回去吧,我來。”
“用不著!”
“這可是蕭睿,你長得這麽醜,你找死啊!”
我困惑的看著她:“跟長得醜有關嗎?”
她直接踩著水過來:“當然有關,他要說你太醜嚇了他,你以後的日子別想好過了。”
院門被拉開,齊大娘壘的土牆外一片汪洋,渾濁的雨水上漂著一舶小舟,一個眉清目秀的青衣公子和他隨從坐在舟上。
秋草連連點頭,賠禮道歉,那隨從抄著手,很是神氣:“就是你扔的?”
“是是是,我不是故意的。”
隨從看向那青衣公子:“少爺,是個女的,長得一般。”
青衣公子煩躁的揉著額頭,打量了秋草幾眼,隨手撈起那個木桶,打了些水:“讓她喝了。”
我一愣,秋草也一愣。
隨從把木桶遞來:“耳朵沒聾吧,喏,喝了!”
秋草為難道:“蕭公子,這裏是曹府,我家老爺還是你的先生呢……”
隨從眉梢一挑:“叫你喝就喝,廢什麽……”
“等等。”青衣公子忽的出聲,抬眉道,“你說曹慕禾是你家老爺?”
秋草忙道:“對,是的!”
青衣公子回頭望了圈,嘀咕:“這水大的,都衝昏我的頭了,居然跑這來了。”
他打了個響指,勾勾手,隨從忙把水桶遞回去,青衣公子把水桶灌滿:“讓她喝光。”
秋草:“……”
隨從拍了拍水桶:“接啊!我手都酸了!”
我忍無可忍:“接接接,接你個頭!”
我衝上去奪下水桶,“嘩啦”一聲倒掉,因我站在高處,他們二人被我澆濕了大半。
我扔掉水桶,冷冷道:“對不起,這是我扔的,但我不是故意針對你們的,就算我有錯在先,也不是什麽殺人放火的大錯,完全沒必要受你們的羞辱!”
狹長小舟微微下沉,青衣公子擦掉臉上的水,怒氣衝天:“好你個……”
話音戛然而止,他愣愣的看著我,伸手拉住一旁的隨從,語聲結巴:“周,周薪,這,這不是,那個湖邊的女,女……”
隨從停下罵罵咧咧,細細打量著我:“看著像,看著又不像……”
秋草奇怪的抬頭看我,我緩緩皺起眉心,同樣納悶不解。
“啊!少爺!你看她的眉毛!是她!”
青衣公子頓時臉跟衣裳一樣綠,一掌拍在小廝後腦上:“叫什麽叫!還不快跑!快走啊!”
主仆二人手忙腳亂的劃走了。
秋草扯了扯嘴皮,冷笑:“這兩人怎麽回事,撞見你跟老鼠見了貓。”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搖頭:“我不認識他們。”
吃晚飯時,秋草將我和她打架的事情告訴了齊大娘,齊大娘盯著我看,目光銳利。
我低著頭。
齊大娘沉聲道:“陽兒,就算你不呆在這了,也要改掉自己的壞毛病,這次是遇上了我們,還會縱容你,若是到了別家,你可知你會落個什麽樣的下場?”
我難過的說道:“大娘,我說過了,我不是好吃懶做,我也不想偷懶,可是我怕水和怕冷,也碰不了……”
“那怎麽辦?怕就可以不做了?就可以飯來張口,等著別人為你勞動了?陽兒,你不是養尊處優的大家千金,這樣的世道對我們這種人而言是沒資格說怕的,我和秋草還怕苦怕累呢,我們不照樣起早貪黑的忙著,更別提你還動手打人,像什麽話!”
我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低頭靜靜的喝粥,稀薄的湯水刹那間酸辣的灼喉。
屋子裏靜悄悄的,良久,齊大娘低歎了一聲:“大娘說這些也是為了你好,我們不可能一直照顧你,等路通了你就走吧,我會給你備點盤纏的。”
“嗯……”
眼淚悄悄的順著鼻翼滑下,我幾乎要把頭埋進了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