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寄人籬下
白芒鋪成天地,倒灌的江水從天而來,大地被撕裂,萬鈞之力將我壓入地底,而後被幽深的水頃刻淹沒,待我拚命掙開一切,從水底破出,入目是滿地的血肉屍骸和森然白骨。
這是一個夢,我清晰的知道,卻不知道怎麽出來。
從水裏爬出,對岸有抹清瘦窈窕的背影,在猩紅湖風中遺世獨立。
我緩步走去,有些害怕。
她靜靜的坐在玉台上,手邊放著許多書,聽到我的動靜,她回過頭來,年輕的眉眼出塵若仙,絕代之美。
“牙兒。”她看著我,微微笑起。
我沒有說話,她抬頭望著寬廣山壁,笑道:“這裏是初杏山澗,牙兒害怕嗎?”
我點了點頭,低聲道:“娘……”
絕美的眉眼浮上幾許悲涼,她輕歎:“我也好害怕,可是娘親出不去。”
“為什麽?”
“因為我還沒有懷上你。”她抬眸望著屍骨累累的洞壁,“若強行出去,我們族人會肢體潰爛,被萬蟲破體而出,從裏麵開始吃光,這是,先祖的陣法。”
我瞪大眼睛:“為什麽?為什麽先祖要這麽對我們?”
“是啊,我們。”她望著我,淡笑,“牙兒以後也要來的。”
我搖頭:“不,我不要……”我望向那些屍體,衝過去拉她,“我帶你離開,娘,我們走。”
“不能走。”她拉住我,“牙兒,你想至全村人的性命於不顧嗎?”
“可為什麽啊。”我哭道,“先祖為什麽要這樣啊!”
她將我的鬢發別到而後,眸光溫柔:“牙兒,我們沒有上輩子,我們是初杏山澗最古老純淨的靈,先祖踏遍河川萬土才將鴆骨修羅場選在這,隻有這樣的我們才不會受月家近親成親所累,才不會變蠢變傻,才能得以承缽月家血脈,我們死後,也不會有來世的。”
“那我們會煙消雲散嗎?”
她彎唇淺笑:“所以,你要好好活著,好好珍惜,也要感謝先祖,我們能生而為人,這一世來之不易。”
“來之不易?”
“嗯,來之不易。”
“來之不易……”我輕輕說著,睜開了眼睛。
身下是一張木板床,簡單樸實的木房有著清雅皂香,一床一桌四凳。
我微撐起身子,屋外雷聲轟鳴,大雨磅礴。
小心踩在地上,腳步仍有些踉蹌,腳踏實地的感覺那麽不真實,但我能真真切切的感覺得到,自己是活著的。
輕輕推開小木窗,是個寬敞的小庭院,雨水已積了滿滿一地,快沒了台階,天色昏沉無光,院子裏的薔薇和玉蘭被大片淹死。
我皺眉回顧方才的夢境,卻越漸朦朧和模糊,最後連人音都難以記起,徹底忘淨。
但好像,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做夢了。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我躲閃不及,僵愣在原地。
一個樸素高大的中年婦人在門檻上跺著鞋底的泥巴,煩躁的嘟囔:“這鬼天氣,兩個多月不給下雨,一來就是七八天,要是再下下去,關東那邊又得被淹了。”
說著抬頭,目光落在我身上,一喜:“姑娘,你醒了啊。”
我往牆壁靠了靠。
她笑道:“別怕,是我家小姐在大陳村外的村道上撿了你,你就叫我齊大娘吧,過來,把這薑湯喝了。”邊走到桌邊,將手裏的湯碗放下。
嫋嫋熱氣從碗裏湯汁中升起,一絲辛辣和甜香鑽入鼻子,我饑餓的肚子更加饑餓,腳步卻仍往後貼著,不敢過去。
她過來拉我,故作嗔怒:“怕大娘是壞人嗎?就你這眉毛都掉沒了的丫頭,賣到勾.欄.院裏給人家當丫鬟人家還不要呢,怕什麽!”
氣力不如她,她一使勁就把我摁在凳上,笑起來特別爽氣:“來,喝了吧,對了,你還沒告訴大娘,你叫什麽名字啊?”
我想了想,搖頭。
她一愣:“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
喉嚨很幹澀,我輕聲道:“現在不記得,但是很快就能想起來的。”
“那你多大了?”
我搖頭。
她舀了一勺湯水喂到我嘴邊,笑著說道:“罷了罷了,想不起來就先不勉強了,把這個喝了吧。”
看了一眼勺子,我仍是搖頭:“我不能喝。”
“為什麽不能喝?”
“有人跟我說過不能要別人的東西,我喝了,我會還不起。”
她哈哈大笑:“倒是個懂事的姑娘,這又不要你還,就一碗不值錢的薑湯嘛。”
我仍是抿著嘴巴,想了想,輕聲問她:“大娘,這裏是哪?”
她抬頭在房內掃一圈:“是曹府,我家小姐救你回來的,你的身體真是少見,都昏迷四五天了,要不是還有呼吸和脈搏,真要以為你死了呢,那走方的郎中都說沒見過你這麽古怪的身子,可比死人還冰。”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指甲,蒼白柔軟,有幾個已經剝落,新生的軟殼像透明的蟬翼,看上去一點都不漂亮,反而讓人覺得頭皮發麻。
“……好在你這頭發不會痊愈,不然就麻煩了,還有這指甲,我當初還在想你以後拉屎怎麽擦腚呢,哈哈!”
“可是師父,師尊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讓我剪頭發。”
“不剪誰給你打理啊,剪了以後自己拿根發繩捆一捆,不剪的話,別人就用它勒著你的脖子捆一捆了。哎,我看姓楊的那小子有幾根發繩特別好,你去幫為師騙幾根來?”
“不要,要去你去,我懶得跟他說話。”
“嘿,你這死丫頭!”
齊大娘在我麵前揮了揮手:“好不好啊,我說叫你陽兒,怎麽樣?”
我訥訥的看著她:“陽兒?”
“一來保你身體溫暖,二來也讓這雨天快些過去,嗯?”
“陽兒……”我點頭,“嗯。”
她將薑湯喂入我嘴裏,溫燙的薑汁灌入冰冷的身子,像溫泉淌過心口,熟悉的暖意讓我的眼眶莫名濕潤,我伸手接過她手裏的碗:“大娘,我自己喝。”
她雙臂疊在桌上,笑眯眯的望著我:“那還記得你的家人嗎?他們住在哪?”
我搖頭,一無所知。
她歎了聲,有些心疼:“那這些日子就先跟大娘住著吧,咱慢慢想,不急,啊。”
我感激點頭:“謝謝大娘。”
雨水一直下,連續幾日都沒有歇過,我就在這裏住了下來,每日能見到的人隻有齊大娘和秋草。
秋草是齊大娘的侄女,二十來歲,手勁很大,幹活很勤,很喜歡和我坐在一起,卻常問些讓我疑惑發懵的問題。
當我苦思後回答她,她會捧著肚子哈哈大笑,有次被齊大娘路過遇見,齊大娘怒斥她:“又在作弄陽兒了,仔細這雷公劈了你。”
秋草笑吟吟的擦著眼淚:“哪有詛咒自己親侄女的,隻是這傻子太好玩了,哈哈哈!”
這時還不能理解傻子是什麽,但即便知道她在嘲笑我,我也無法做到徹底不理她。
我一直在等天晴後離開,齊大娘問我要去哪兒,我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來。秋草笑我,就這樣的腦子我去到哪兒都要被騙,幹脆就別走了,留在這裏給她們打下手。我搖頭,一定要走,雖然說不出為什麽,可覺得有一件很緊要的事情在等我,比我的生命都重要。
可惜這雨卻一直不停。
接下去幾日,齊大娘和秋草每日撐著傘將雨水一桶一桶的往門外潑,我因怕水怕冷,從不敢出去。時間一久,齊大娘待我再好也不由有些不滿。
我想在其他事情上好好表現,可是任何跟水有關的活兒,比如洗菜洗碗刷糞桶,我都做不了,就連洗臉漱牙的水都要微微燒開,她們明麵上沒有說我的不是,但眼神已經讓我抬起不起頭了。
我的記憶開始慢慢匯積,雖不能想起很多事,但一些簡單的人情世故我漸漸明了。
秋草再問我為什麽貓和狗生出來的孩子叫豬,我不再問她為什麽,也不再苦思答案,被她不滿的罵有出息了,我也不予理會。
更多的時間,我時常在想自己是誰,她們撿我回來時穿得那套素布葛衣又破又舊,一看便不是什麽大家門戶出來的女兒。更不提我的容貌,我照了眼鏡子便再不願看,整個人瘦骨如柴,像具骨架,臉色蒼白無血,眉毛幾乎脫光。用秋草的話說,我像隻拖了毛的癩痢狗。
無論如何,我這樣的模樣和氣質,身世無外乎就是家世貧賤的孤女,有可能是與家人趕路時遇上了強盜劫匪,也有可能是天歲山上的妖魔鬼怪讓我遭了難。
想清這些後,我越來越明白為什麽齊大娘開始討厭我了,我不是大富大貴的命,卻生得一副體弱多嬌的身子,這樣的人若是讓我遇上我也會討厭。而且我做什麽都笨,女工刺繡,炒飯切菜,除了燒開水和端熱湯,幾乎幫不上什麽忙,因身體虛弱,我連掃地都是有氣無力。
磅礴的雨勢如股如潮,這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樣隻喝半碗稀粥,放下碗後匆匆離開,齊大娘的筷子在桌上重重敲了好幾下:“回來,再多吃點,明天一起掃水去,總不能一直吃喝供著,不幹實事吧?”
我輕摸著肚子:“我吃飽了。”
“這麽點哪能吃飽?我們是幹粗活的,不是什麽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你不把自己吃壯實點哪有力氣?”
秋草嚼著空心菜,涼涼道:“她哪能壯實,她那身段比大小姐的都纖瘦,這麽弱不禁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給了你虧吃呢。”
齊大娘橫了她一眼,她不滿的撅起嘴巴:“怎麽了嘛,我說錯了啊,為什麽不讓我說?還給她取名什麽陽兒,你就沒發現自她一來,這雨就沒停過嘛,就是個禍害人間的災星。”
“什麽災星不災星的,每每夏至我們這一帶都得起洪澇,這麽牙尖嘴利的刻薄一個傻子,你也不怕被大小姐聽到。”一個嬌俏姑娘從門外進來,手裏端著好些碗盤,經過我身邊時打量了我一眼,將托盤放在灶台上,“齊大娘,小姐剛回來,被淋了一身,你燒些薑湯再準備熱水吧。”
齊大娘點頭:“知道了。”
秋草冷笑:“我牙尖嘴利和刻薄了嗎?”她朝我看來,“陽兒,你說有沒有?”
我沒反應。
秋草看向那姑娘:“人傻子都沒生氣,你倒是跳出來了,多管閑事!”
那姑娘嗤笑,轉身離開。
我一頓,舉步跟了過去,她忽的回頭,厭惡的斥道:“你這傻子,跟過來做什麽,給我老老實實在後院呆著!”
不待我說話,齊大娘道:“她找大小姐好幾日了,她一直想去找大小姐道謝。”
“一個傻子的謝恩有什麽用?”她上下掃了我一眼,“小姐剛回來,長途跋涉的,你讓她省省這功夫吧。”
她轉身走了,我呆呆的立在門口,齊大娘喚我:“陽兒。”
我回過頭,她道:“你先不用去了,小姐剛回來,那邊準忙的要死,沒工夫管你的。”
“可是……”
“待會兒給小姐送熱水的時候跟大娘一起去吧,來,聽話,再吃碗。”她將碗盛滿,“明天就跟秋草一起去倒水,一定得幹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