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焚玉醉雲
我知道籬笆崖下定也被布了陣法,可著實不甘心就此落入她的手中。
半空有紫光交織的細密懸網,撞上的一瞬,強勁衝入體內,震得我神魂俱散。我睜著眼睛望著碧雲藍天,眼皮漸漸沉重,它們在我眼裏被黑暗寸寸模糊。
再醒來是在湖邊,月色如水,寒風蕭瑟,我臥趴在一地的紫雲花瓣上,雙手雙腳被鐵鏈縛住,十根手指皆被纏在鐵環中,難以挪動絲毫。
周身橫陳著數百種巫器藥材,以某種見所未見的序列所擺,多為陰邪之物。我的右側躺著六具女屍,六為陰爻,女屍為寒,又是月圓時分,如果沒有猜錯,這六具女屍八字命格應都是極陰。
君琦背對著我,手裏搗著木衝子,一下一下,十分清晰,伴著潺潺水音,在此處靜謐湖畔聽起來著實詭異。好在今日中秋,人們多去合家團圓了,再不濟也得找個地方對月感懷一番,若不然有人路過這裏,定要被嚇到了。
微微挪動了一下僵硬的腳,鐵鏈發出細微動靜,她回過頭,眸色冰冷,淡淡道:“醒了?到底還是害怕了,否則也不會逃跑,卻偏要裝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真令人倒胃。”
我嗤笑:“挨打不還手,挨罵不還口,知道要死還不跑,那是蠢貨。”
她回過頭去繼續搗弄,道:“雖然我更想看到你撞入海棠迷陣後被萬蟲齧咬的模樣,但你跳崖是對的。我剛才在搗藥時才想起,你的血太過古怪,若是引起別人的注意,被他們知道你在這一帶我就功虧一簣了。”
心下一沉,想起收留我的那位好心老人和他的小孫女,我忙問道:“你在哪撿到我的?有多少妖怪?可有人死掉?”
“你覺得呢?”她一笑,“若隻有幾隻小妖,怎麽能引起這麽大的動靜讓我找到你?我又何必將你帶到這?”
我怔然道:“知道死了多少人麽……”
“你關心那些人做什麽?有這功夫倒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
腦袋嗡嗡作響,我茫然虛望著,渾身發寒。
在師尊的嚴詞教導下,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無辜百姓因我而死,更何況那老人待我還有一飯之恩。
唇瓣動了動,還想再問她些話,她卻放下了木衝子,修長手指端起微冒著寒煙的碗盅。
杏花酒香溢出,她淺酌了一口,舔著唇瓣,嗓音涼涼的:“若我是你,我應該更想要他們的那種死法,你知道等著你的是什麽嗎?”
我沉聲道:“是手刃仇人,夫妻百合,子孫滿膝,天倫之樂。”
“哈哈哈!”她仰頭大笑,“你倒真能打趣。”捧住碗盅回身端坐著,她望著碗裏的酒液,目光有些迷離:“焚玉醉雲陣,焚玉,焚香斷玉,醉雲,醉臥雲闌,這陣法若配上你的重光不息咒和這湖底的寒潭,真是世間最嚴酷的刑法了,你可聽說過忘塵尊師黃參子?”
我冷冷的看著她:“你想學她一樣,變成女鬼麽?”
“女鬼?”她眉眼微闔,蘊出些淒涼:“我以前確實想過,清拾修為高深,百年不老,可我毫無修仙之姿,連最簡單的術法都學不會。我若想陪著清拾地久天長,我隻能去當女鬼,人心雖難以下咽,但總能習慣。可是,”她眸色一狠,忽的激動道,“你將我變成了什麽模樣?我如今這樣子,就算當了女鬼,也是個醜陋的鬼魄!我沒了眼睛,我的容貌也被你毀了!”眼淚從左目滾出,她搖頭,痛聲道,“我不想去投胎,我舍不得忘了清拾,我不能忘了他……”
她擦掉眼淚,悵惘一陣,將碗盅裏的湯汁喝光,放下後捏著一個小瓷瓶走來:“田初九,如果我隻當一個沒有魄體的天地遊絲,將你受苦受難的模樣盡收入眼底,倒也是不錯的……”
我往後掙著:“你想幹什麽?”
“你覺得什麽東西比死亡更可怕?”
強裝的鎮定再難維持,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顫:“你不要過來!”
“我說過的,是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她一步一步走來,帶著獰笑,一隻眸子微眯,一隻眸子圓瞪。我寧可她喪心病狂的虐打我一頓,也好過這般詭異瘋癲。
“怎麽,終於知道怕了?”
“你別過來!”
“沒有人知道你在這。”她笑得冰冷,“你還能活多久?五年?十年?以前我巴不得你快點死,如今卻真想要你長命百歲啊。”
我繼續往後挪去,不斷大罵著讓她滾開,卻隻能暴露自己的恐慌和無助。
她極緩的走到我跟前,彎身捏住我的兩頰,苦澀難當的湯汁從瓷瓶裏強行灌入我口中。我不斷扭著腦袋,咬著牙關抵死不從,她微蹙起眉,忽的抽出一把匕首刺在我腰側。極致的劇痛令我仰首慘叫,湯汁終被她盡數灌入。
她捏著我的臉,恨聲道:“你會被不斷的淹死,又從枯死的軀體中活過來。從今之後,你的生命隻有死去和重生,萬劫不複!”
她狠狠甩開我,將一旁的九戮真結和以火焚燒,再捧起一遝泛黃的舊紙吟念咒語。
我奮力掙著,卻無濟於事,她伸出右臂,手掌朝下,念的極緩極慢。
漸漸有幽藍縈光在我身邊凝聚,說不清是清冽還是渾濁的盛氣將我的身子托起,懸浮空中,壓得緊迫難當。胸腹間的劇痛比腰肢更甚,我痛的渾身發顫,被那團藍光牢牢控製住身形。
迷亂的光影和眼淚斑駁了視線,心緒一層層翻湧,我終是哭著聲音破口喊了出來:“楊修夷,師父,救救我!我好痛!我不想死!”
可再聲嘶力竭,再不斷掙紮和拚盡全力,仍是抵不過身上的鐵鏈和包圍我的藍光。
身子隨著掙紮和哭喊越飄越高,依稀可見荒野盡頭的天幕燃起了盛大煙花,斑斕多姿。我眷戀的望著它們,哭得越發厲害,此時多希望我的身子也如這煙花一樣,碎裂成星,傾灑四方。
但卻沒有。
身體猛然失重,急速下墜,重物落水之聲在耳邊猛然響起,砸碎了靜如平鏡的湖麵,也淹沒了我的所有哭喊。
最後一眼應該好好看看湖光山色和萬頃星河,倉促間卻是驚恐的看向了君琦。她倚著月色而立,身形漸息透明,身側是巫器藥材消盡靈力後騰空升起的嫋嫋白煙。她冷冷望著我,嘴角掛著毫無溫度的媚笑,這抹笑將是我這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夢魘。
漫天湖水如洪水猛獸,將我一口吞沒,我漸沉漸下,眼睜睜的望著湖麵離我遠去。暈散的漣漪緩緩聚攏,歸為平靜,仿若合上了一扇巨門,門外是人世清歡,百態蒼生,門內是孤寂深淵,幽冥曠地。
鋪天蓋地的窒悶襲來,猶如沉鍾罩頂,我開始掙紮搖頭,拚盡全力卻無法擺脫這份溺水之苦。比寒冷更甚,比駭意更甚,我無暇去想其他,無暇去管胸腹的劇痛,隻知道要掙紮,要離開這裏。
終於沉到湖底,意識潰散昏迷,在死亡之前,隱約看到昏暗流光裏,一個小女孩捏著本書探出頭,好奇道:“楊修夷,你在看什麽呀?”
窗外的絕頂孤峰靜立著一個紫衣少年,聞言回眸,暮色中眉目清朗如月。他衝小女孩抬起手,俊美容顏浮上淡笑:“過來看看,那邊有一對稀有的雪瓷鳥。”
小女孩望了眼:“就一對鳥,有什麽可看的,我還是背書吧。”
少年濃眉微皺:“那些你不是背過了麽?”
“因為我笨啊,老是記不住。”小女孩撇嘴,翻著書頁,“師尊晚上要檢查的,我不跟你說了。”她靠著木窗轉身,一字一句的背著,“巫者,不可與天地鬥巧,不可與人道相悖,不可與小人同謀……”
巫者,不可與天地鬥巧,不可與人道相悖,不可與小人同謀。
巫者,不強求為蒼生謀福,卻要以天地為仁。
巫者,習術先當人,修法先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