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切骨之駭
滾燙的熱水撲麵而來,我尖叫著從黑暗中掙出,皮肉被燙爛燙卷,血泡外溢。我縮成一團,半響後恢複神智,抬手擦掉額上的熱水,看到身處之地是陽光和暖,清風閑散的一方小院。
“砰。”
木盆被扔在地上,一個纖瘦女人背對著我走向一方木桌,煙霞瓊瑞束腰羅裙逶迤拖地,披著件緋紅驚鴻長衫,極廣的水袖。她從桌上撿起一把剪子,回過頭來望著我,膚色瑩白如玉,上著雅妝,堪比花嬌。我卻嚇得掩唇驚呼,她的另一隻眼睛詭異的嚇人,眼珠圓瞪,毫無神采,不會眨眼,不會流轉。
我怔怔的望著她,心生駭意:“你是君、君琦?”
她把玩著剪子,毫不猶豫的將一支開得正豔的紫雲花剪下,語聲輕淡:“挖了那麽多隻眼睛,就我臉上的這隻最為匹對,卻還是被你一眼看出是假的了。”
風吹起滿庭芳菲,是座建在山上的竹苑,能看到山下有泊清澈湖光,不是煙波浩渺的臨塵江麵,我望著湖水:“這裏是哪?”
她側眸望去,一雙秀眉微挑了下,嫵媚一笑:“安生湖。”
心中不無驚訝,我抬起頭:“我昏了多久?”
她心情似乎很好,淡淡道:“今日中秋。”
看來昏迷了不少時日了,我從地上爬起,望著她:“我落在你手上了,你想如何待我?”
她若有所思的打量著我,我不躲不閃,和她對望,她“啪”又剪下一支紫雲花,譏諷道:“初九妹妹,你如今的模樣可憐的連路邊的野狗都不如,你那年少多金,俊逸瀟灑的小師尊不要你了麽?”
我立即回嘴:“你如今的模樣惡心的連路邊野狗都不願理你,你那器宇軒昂,風流倜儻的老相好怕是躲你不及了吧?”
她莞爾一笑:“躲我倒沒有,一直找你倒是真的,你知道離開地宮後的那段時間我有多煎熬嗎?我被你毀了容貌,他卻還時常在我耳邊提你,我稍有不滿,就會引得他不悅,他是真的對你有意思了吧,可他素愛美人,而你有什麽?”
我冷冷的看著她:“喜歡這樣的男人,你真是可憐。”
她抬手隨意拂過高盤的精致發髻,斜插著一支扭珠翠綠玉簪,再仔細看,她耳墜脖間手腕皆佩戴著不俗的首飾,加上這一襲大紅衣衫,可謂盛裝華貴,珠圍翠繞。在這樣的山野竹苑,打扮出這個模樣,我能想到的隻有原清拾要來。
她又剪下一枝花枝,聲音好笑的說道:“哦?我哪裏可憐了,你還想說出什麽話來激怒我?”
我垂下眉,心中泛起苦澀:“至少我愛的那個男人根本不會讓我有猜疑的機會。”
他不風流,不拈花惹草,性情孤高清狂,對其他女人永遠客套有禮,淡漠疏離,自我明白他的情意後,我就再不會胡思亂想。多想知道他以後的妻子會是誰,那女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幸運的女人。可是又不敢知道,更不敢去想,我會嫉妒的生死不能。
對我的話,君琦微微扯了扯嘴角,以為她在表示不屑,她卻落寞說道:“我終於知道清拾為什麽老惦記著你了,因為他太驕傲,總認為沒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而他花了那麽多年以入魂香去你夢裏,到頭來你卻不把他當回事,滿心都是那個男人,連提起他的眼神都不一樣。”
她以這麽恬淡的語氣跟我說這些,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更令人悚然的是,我跟她分明應該大打出手,拚個你死我活,鬥到不死不休,卻在這裏像對老朋友一樣吹著清風,聊著感情,談著男人。
就在我要開口劃下一條道時,她纖手撕下一片花瓣,輕輕把玩著:“聽說紫雲花液在巫陣裏涉及頗廣,有一個陣法也需用到紫雲花液,不知你聽說過沒,它叫焚玉醉雲陣。”語畢指尖一緊,脆嫩的花瓣被捏碎,飽滿的濃紫色花液順著她白嫩纖指滑下,兩種顏色相映,我雖不樂意,卻真的隻能用美來形容。
未待我說話,她一笑:“你自然是沒聽過,這個陣法是《蒼梧瀾》上所記,據說是上古之巫,想試試它的功效麽?”
心下微顫,我不動聲色的看著她:“你想對我做什麽?”
“中秋佳節,真是個好日子。”她抬頭望著碧藍天幕,笑道,“到處舉家歡慶,團圓和睦,而你卻要永遠的生不如死了,這比起你帶給我的那些傷痛,還是挺劃算的。”
“生不如死?”
我如今就已經生不如死了,身上滾燙的熱水散去溫度後,是凍骨的寒冷,一縷縷清風掠來,幾乎要把我寸寸凍死。可即便如此,我仍不想在她麵前伏低,我冷聲道:“你帶給我的傷痛不比我帶給你的少,隻是我運氣好,留不住傷痕,若我能留下,我能比你好到哪兒去?更何況,你給我心上人的那兩刀,是你拿命都賠不起的!”
她眉眼彎彎,朝我望來,一隻眼睛滿含笑意,另一隻假眼卻始終猙獰的瞪著我。
“你可聽過安生湖?”
享譽天下的安生湖,怎能沒聽過,早年和師父走南闖北時路過幾次,不過皆是在南岸,與此處風景大不相同。
安生湖為臨塵江流一脈分支流經處,位於天歲山東脈與帝陵山之間。其盛名天下原因有五:一是白玉無與倫比,如羊脂凝霜,盡管年年盛產,卻千金難求;二是臨近帝陵山,風水奇佳,附近大大小小帝陵共計三百多座,曆代帝王都喜葬於此處,包括開創文明初祖的農帝炎黃;三是一千多年前,楚國才女穆月君在此沉湖殉國,臨死前留下六大古曲之一,天歲傾,也是楊修夷最愛的曲譜之一;四是此處風景實在絕妙,湖麵如鏡,湖水清澈,湖畔岩石晶瑩光滑。有南北兩處風景,既有江南煙雨之美感,又有北方蕭索之大氣,美稱“兩處天倫”。南岸綠樹翠疊如海,掩映青山綠水間,如人間瑤池;北岸景色曠野遼闊,一派蒼涼,大有長河落日圓的萬鈞之勢;五是六百年前,東黎末年最為著名的********之一“陌細之戰”在此決勝,奠定了天下格局,同時也成就了一名曠世戰將顏城安,至此,安生湖就以他的表字“安生”命名,榮冠天下。
我點頭:“自然聽過。”
她一笑:“你覺得,將你葬在那裏如何?”
我也一笑:“不如何,為何你不自己去死?”
語畢看向庭院木門,大怒:“原清拾!”
她微愣,我後退一步,地上土石刹那淩空,朝她飛去,伴隨的還有滿地被她剪下的紫雲花瓣,在空中紛揚,佐以圖譜星序相壘疊加。
薄弱神思將陣法落定,她卻未有躲閃,從始至終眸色含笑,在如煙花瓣中淡淡望著我。
這般淡定自若令我頗為不解,下一瞬,她蓮步輕移,一步步走來,抬腳邁出了我擺下的紫雲困陣。
我僵在原地,難以置信。
這可是紫雲花陣,不說師公,就是連拂雲尊者都要耗上一陣才能破開的陣法。
腦袋嗡的一聲,似乎想到了什麽,再看君琦原先的豐腴身姿此時清瘦如竹,我恍然大驚,腳步一個踉蹌,身子撞在身後花架上,卻無力爬起,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走近。
她在我跟前一丈站定,嬌媚語聲低啞笑起:“初九妹妹,虧你還是個常跟死人打交道的巫女,你難道沒看出來麽,我已經不是活人了。”
“行屍,行屍咒……?”
她莞爾一笑,微微抬手,拉下紅衫外的衣帶,曼若纖指一層一層將衣衫脫盡,最後露出的卻不是她的白潤胴.體。自修長脖頸往下,是開膛剖腹的胸腔肚腩,五髒六腑盡數不在,空空如也,隻剩血淋淋的皮囊和骨架。
駭意浸透我的四肢百骸,我寒冷如凍,艱難的攀住一旁的花架來穩住身形,腦袋發懵空白,再說不出一句話。
她淡淡道:“為了對付你那些雜七雜八的巫陣,我給自己施了行屍咒,反正上古之巫皆要以人命獻祭,我已做好了準備。”
我怔怔的望著她,想起很早以前師公跟我說過一句話,初九小兒,你要當心那些一無所有和將一切都豁出去的人,他們能做出任何超出你想象的可怕瘋狂的事情。
她會做出什麽?我不知道,但一種莫名恐懼超出了我對死亡的害怕,我甚至想要奪路而逃,可幾日的昏厥和滴水未進卻讓我毫無氣力。
她偏頭望向庭院左側,道:“你看看那邊。”
循著她的視線緩慢回過頭去,看清花簇草叢下所掩何物後,饒是見慣腐屍妖物的我也終是忍受不住,惡心的感覺翻江倒海,一張開嘴巴,胃中的酸液苦汁不受控製的大口大口嘔出。
她穿好衣衫,踱步朝那數十具扭曲到極致的女屍走去,撿起一顆麵目驚恐猙獰的頭顱,溫柔撫著上麵浮腫發爛的皮肉,目光冰冷的可怕:“我本來也沒想到會這麽快找到你的,可老天待我真好,讓我在江邊撿到了你,恰好今日又是中秋圓月,我迫不及待便將她們殺了,然後將自己變成了行屍走肉。你知道我多麽想看到你受盡苦難卻無力擺脫的模樣嗎,初九妹妹,你可想過自己會有今天?”
我投去一眼,語聲發顫:“你要殺我很簡單,甚至可以將我魂飛魄散,你何苦拉這些無辜的女孩下水?”
“殺你?”她勃然大怒,回眸瞪著我,再無冷靜可言,語聲怒如秋日幕風,將一樹殘敗的枯枝爛葉無情刮下,“我為何要殺你,你難道聽不懂我的話麽,我要讓你生不如死!”將頭顱猛的砸在我腳邊,表情比女屍更為猙獰:“我喜歡清拾,也隻是他一個人的人,他身後那些翠娘卿湖紫君都跟我無關!他們舍不得殺你,將你視若珍寶,我卻不會!非但如此,我要讓清拾也永遠找不到你!我要讓你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你會受盡折磨,嚐到什麽叫真正的輪回之苦!”
“你瘋了!”
她疾步朝我衝來,我隔空抓起她方才用過的剪子,卻被她以詭異手法奪下,“砰”的一聲,反手插向一旁的樹樁。
雙手被她反背在後,我用宋十八教我的脫身招式成功解困,拔腿朝庭院木門衝去。電光火石間猛的腳步一凝,認出外邊被布下了海棠迷陣,我轉向右側的籬笆柵欄,是幾乎垂直的斜坡,我咬咬牙,閉上眼睛,翻身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