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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臨塵江畔

  到底還是仗著楊修夷對我的寵愛,所以以往離開他時都不會這般難過,因為腦子裏始終覺得,如果我遇到危險,或者我想他了,我可以隨時跑回來躲進他懷裏。就算他真的生我的氣,隻要跟他拚命的撒嬌討好,他就會心軟。這樣的想法很自私,全因他太疼我。


  如今卻不行了。


  仿佛聽到什麽東西在心裏轟然倒塌,我所有的軟弱疲倦,悲傷蒼涼皆無所遁形。可畢竟不能任由寒風一直橫掃肆虐,沒有他,自己也要為自己築起一方僻安之所,哪怕蓬牖茅椽。


  豐叔派了不少暗人跟在我身後,過了城門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擺脫他們,雖不容易,卻也擺脫了。


  站在華金門外,陽光很好,雲白天藍。回首望著高大城門,城闕堅實,聳立如山,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城門都要龐然雄偉,八十一顆鎏金門釘嵌在暗色城門上,這是帝王和權力的象徵,威儀無上,肅穆崇高。


  十日前我站在這裏,心裏是那麽開心,縱然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四處周折也沒覺得絲毫辛苦,啃著冰冷透骨的雪梨反而覺得溫暖甜蜜。


  現今站在同一個地方,卻隻有鋪天遮地的疲倦和寒冷,似乎支撐生命活下去的力量被抽了大半,唯剩仇恨,我的所有悲喜都易雲淡散,虛無縹緲,歸為寧靜。


  轉過身,寬闊官道上皆是人群,我衣衫單薄,饑腸轆轆,舉目四望,心底生出好多迷茫和悵然,不知該去往何處。


  不能跑去找師父,所有和楊修夷沾親帶故的人事都不能觸碰,這樣才好一幹二淨。也不能去找陳素顏夏月樓和衛真,喬雁因我而死,宋十八也因我而死,身後跟著這麽一大群想捉我的家夥,真是活生生把我變成了走哪害哪的不祥之人。


  在路旁撿了兩塊陰陽雙色的石頭,拋落在地,兩麵皆陰,為西。


  於是我便向西而去。


  身上沒有文碟戶籍,也沒有打點的銀兩,走不了官道,我繞路從天下文人墨客最喜愛的秋風嶺穿過,徑直踏入風平關。


  沿路景色不錯,但無心欣賞,隻記得都是吟詩作對的才子佳人,他們的錦衣玉衫和端麗容貌比那楓葉流丹更好看些。


  走了半日,在路邊擺了一個滌塵陣擋風,我靠在樹下休憩,因寒冷睡得半夢半醒。有幾片紅葉落下,飄到鼻尖上,細細癢癢的。我舉起一片對著陽光,看著其上被秋意落下清晰葉脈,眼淚又落了下來,滿心皆是淒涼和心酸。


  從望雲山下來到如今,不知不覺已過去大半年了,逝水如斯,真快。過幾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了,之後是重陽,再之後是霜降,寒司,臘八,春節,上元……


  去年中秋,楊修夷帶豐叔回楊府,我和師父別提多開心了,打算趁他不在去他房裏設幾個機關暗陣。沒想一進去就中了陷阱,被困在陣法裏整整兩天,別說金色月盤沒看到,就是香噴噴的月餅都沒吃上一口。師父罵我粗心大意,說我巫術白學了,一氣之下讓我跑去千裏之外的杜涼縣給他買杜月坊的脆皮紅豆月餅。可是我懶惰,不想跑那麽遠,在半夢村的小店鋪裏隨便買了兩盒。因怕回去太早被他懷疑,所以在江畔蘆葦叢裏捏了一天的泥人玩。乏了趴在石頭上睡覺,再醒來卻是在楊修夷的床上,趕忙逃走,在門口撞上了剛回來的楊修夷和豐叔。豐叔正提著鋤田的籃子,同我說他們恰好路過,看到我就順手拎了回來。他還特意用籃子興高采烈的比劃一番:“看,就是這麽拎的,把你腦袋都磕了好幾下,沒想到你睡得跟頭死豬一樣,這都沒發現,因為太討厭你,我還用腳把你的頭發像這樣踩來踩去……”我被氣得半死,楊修夷卻在旁邊哈哈大笑,於是我們免不了又是一場惡戰,當然,我慘敗而歸。


  這筆仇我一直記恨到重陽,那日師公帶我們所有人去雲雁潭賞菊。我故意讓楊修夷帶我去雲雁塔上玩,卻趁他不注意,把身上的翠綠絲絛隔空掛在了塔頂翹角上,腦子那麽笨,說一隻鳥兒銜上去的。他當時穿著一襲白衣,輕搖折扇,眉目含笑盯著我看了許久。其實應該清楚,高約百丈的雲雁塔頂隻有仙鶴,沒有小鳥,而仙鶴多半不理遊人,哪會銜走我的絲帶。我臉皮再厚也架不住奸計敗露的羞愧難當,正想著轉身逃走不理他好了,他卻悠悠合起折扇:“算了,我去幫你拿。”因為故意整他,所以我纏了一個難解的梅花扣在簷下翹角上,他解得辛苦,我想想就這樣算了,卻隱約聽到他低聲嘀咕:“這死女人,纏得夠緊。”因這句話,我頓時雙手架在唇邊大喊:“哇!尊師叔你看,那邊好多仙鶴在雲裏,好美耶!”塔底的師公和友人果然紛紛仰頭,看得到的正是楊修夷單膝跪在這所仙靈祥瑞,風水至高的雲雁塔頂的場景。雖然他衣袂臨風,白衣如仙,風流蘊藉,很給師公長麵子,但還是逃不了責罰,我很自然的被他拖下水,跟他一起罰跪在紫薇閣裏三個時辰。


  我常被師尊罰,早就習以為常,這次有他陪我,別提多開心了。他卻沒我想象中的不悅,好幾次偏頭看他,冉冉檀香中,他眉目如洗,黑眸浮著淡淡笑意。觸到我目光後,涼薄唇角勾起一抹輕笑,以為他要嘲諷我,他說的卻是:“沒有你那個討人厭的師父,真清淨。”不等我頂嘴,他話鋒一轉:“我父親差人送了好些重陽糕上山,你要吃麽?”


  抬手擦掉眼淚,心痛的快要死掉,過往影像在腦中越來越清晰明朗。那段荏苒時光裏沒有血海深仇,沒有人心詭測和生死險關,每日都開開心心,笑語歡聲。那時的憤怒生氣在如今看來都是幼稚小事,從來就不知道何為撕心裂肺,何為肝腸寸斷。


  可是回不去了。


  再美好,再不舍,都回不去了。


  暮色四合,秋夜降的很快,起身繼續往西,透過楓林的千枝萬葉,看到一條靜謐大江攔在三裏之外。


  是與長流大江天下齊名的臨塵江流,傳聞它波瀾壯闊,濤聲滾滾,水勢浩大宛若從天而來,衝天江煙可蔽日遮雲,因此得名臨塵。如今看去,它卻寂寞蕭條的如死了一般。


  但江風還是很大的,凍得我行步艱難,我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避寒,可是好餓。我往江橋附近走去,想看看有沒有滿載而歸的漁民收船回帆,說說好話,討條小魚來烤。


  問了半日,沒有要到小魚,但一位好心老人收留了我,給了我半塊幹糧和一碗米粥。


  坐在低矮的船艙裏,就著昏暗油燈,我雙手捧碗咕嚕咕嚕一口喝光。老人的孫女小玲紮著兩根小辮,肉呼呼的小手遞來一塊花糖,奶聲奶氣:“姐姐,給。”


  我伸手接過:“謝謝。”


  她湊過來,坐在我旁邊:“你很難過嗎,別傷心了。”


  我笑起來:“嗯,我不傷心。”


  她伸手搭在我手背上,卻在觸及時一個戰栗縮走:“姐姐,你好冰啊,是不是被嚇壞了,我讓爺爺過來給你看看吧。”


  把手縮回衣袖裏,我說:“我沒有被嚇到,我生了個小病。”


  “生病嗎?”她歪了歪頭:“我還以為你是從兗華莊那邊過來的。”


  “不是的,我從盛都那邊來的。”


  “那幸好。”她嚴肅道,“我和爺爺前幾天遇到兩個姐姐,她們就是從兗華莊逃過來的,聽說那邊好慘,好多年輕姑娘在晚上被人挖掉了眼睛呢。”


  “挖眼睛?”


  “是啊,她們聽說是一個獨眼姑娘幹的,爺爺現在都不給我去那邊玩了……啊,姐姐,你怎麽出鼻血了?”


  我伸手一摸,果然,忙用衣袖捂住鼻子。


  她跳下長板凳,轉身往艙外跑去:“爺爺,爺爺!你快過來看看,姐姐她流鼻血了!”


  我捂著鼻子將滴落在船板上的血用力擦幹,飛快跑出船艙,對老人家道謝後,不顧他們在身後喊我,匆匆離開。


  唇邊濡滑,狂湧而出的鮮血打濕衣袖流下,我手忙腳亂擦著,奔至岸上,跑出好遠後,胸腹和腦袋的劇痛驀然襲來,隨即一口濃鬱鮮血從嘴中嘔出。


  我抬眸望著天幕,雙目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又一陣強烈劇痛,我渾身痙攣,撐著潰散意識,用石頭擺下許多陣法。木像從包袱中掉出,滾滿了鮮血,我慌忙撿起擦淨,卻又被鼻血打濕。


  鮮血越流越多,如似生命在漸漸流逝,我害怕的哭了:“十八,我該怎麽辦……”


  蜷縮在樹下,我抱緊木像,越漸模糊的視線裏仿若能看到一雙疼惜的幽深黑眸,白皙的清俊容顏蒼白如雪,他無助的將我攬在懷中,不斷的重複:“還痛麽初九,這樣會不會好點?”


  我大哭,我好想他,要是他能再抱我一次就好了,閉上眼睛,眼淚洶湧而出,我再沒有了撐下去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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