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兩處天涯
一連數日,我都執著的坐在同一位置。
每天翹首以盼,望眼欲穿,卻什麽都沒等到。中間試著在守衛換班時去門口詢問,皆被冷聲逼退,心也隨之一寸寸絕望了下去。
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和楊修夷之間的差距會大到有一天連想見他一麵都難的地步。
四日過去,始終沒見到豐叔的身影,我的盤纏用得所剩無幾,不敢再去茶樓,便連夜去城外摘花挖芽提著花籃扮作賣花的姑娘,偶爾也把絡腮胡貼臉上幫幾個小販看攤。混在芸芸眾生裏,抬眉望著高大的楊家門楣,我低聲安慰自己,他們一定不知道我在這裏,一定不知道。
這期間我也試著去找過獨孤濤,獨孤府直接說拒不見客,我求了多少次都沒有。
有時我會自己嚇自己,怕楊修夷傷勢太過嚴重,這讓我心慌意亂,夜不能寐,常常半夜爬起給師父寫信,寄去的流喑紙鶴越來越多,直到流喑露被用的一滴不剩。
第八日,我終於身無分文,除了這套衣服,身上沒什麽值錢的了。我抱著幹癟癟的包袱離開客棧,不知道該去哪兒。漫無目的的逛了半日,我走進一條巷子,找了塊矮石坐下,摸出在街邊買的兩個蜜豆糕,幹巴巴的咬著。
本打算得到楊修夷的近況我就離開,根本沒想過自己會在盛都停留這麽久,可若還要再等下去,我得去找份短工養活自己。
想了許久,我會的隻有巫術,應能找到幾個巫師打下手,或看看有沒有人需要我幫忙,能賺多少都好。同時心裏也在委屈,將楊修夷和豐叔大罵了一頓,狠狠的咬著蜜豆糕。
心情煩躁的起身離開,轉彎時撞到一個人,我不滿抬頭:“長沒長眼!沒看到有人過來……”我一頓,雙眸大亮,“豐叔!”
找了他近十天,全然沒想到竟會在這偏僻巷弄遇見。
他穿著一身素衣青衫,仍是軒舉雋爽的模樣,四個身著玄色勁裝武服的高大男子跟在他身後,還有一個錦衣月衫的中年女人,正打量著我,目光略帶冷厲。
豐叔摸出一條手絹:“擦擦,嘴角可髒了,你這丫頭還真是凶悍,分明自己撞了人,還在那邊罵人。”
我隨意在唇下一掃,興衝衝的抱住他的胳膊:“豐叔,楊修夷怎麽樣了,傷得嚴重嗎?現在好了沒?”
他麵淡無波,低低道:“嗯,少爺沒有大礙了。”
我欣喜無比,忙道:“那快帶我去見他呀!”
他雙眉微皺,將手抽了回去,搖頭:“不行。”
我一愣:“不行?”
“丫頭,豐叔不能帶你回去。”
“為什麽?”我了然,笑道,“哦,你們可算是知道那幾個守衛的事情了吧,放心,楊修夷病剛好,我不會任性跟他發脾氣……”
“丫頭。”豐叔打斷我,“你以前的那些念頭,如今都忘了麽?”
我不解:“什麽念頭?”
他眉眼凝重,眼角餘光微望了眼那名女子,良久,望向我身後長巷,徐緩道:“你應該知道,少爺肩挑許多責任要事,並非如你那般輕鬆。他絕不能再跟著你四處亂跑,到處胡鬧了,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你都不要來找他了。”
巷口幽風吹來,寒意那麽刺骨,我打了一個冷顫,怔然道:“所以,他,他是真的不想見我?”
“是我擅自做……”
“對。”那女子忽然出聲打斷豐叔,“少爺不想見你,田姑娘請回吧。”
我朝她望去,她沒什麽表情的望著我。
我說:“我跟豐叔說話,你是誰,要你插嘴和離間我和楊修夷。”
她雙眉一皺,豐叔忙道:“她是夫人派來服侍少爺的畫袖姑姑。”
“那與我何幹。”我脆聲道,“豐叔你不記得了麽,我和我師父當初不也天天和你對著幹,別說你,楊修夷的瀉藥我就下了多少?”
“丫頭!”
我咬住唇瓣,微垂下眼睛:“說吧,不想讓我見楊修夷是因為什麽?因為我沒錢沒勢沒本事,你們看不起我這個野丫頭對不對?”
良久沒有得到回答,我已經快要哭了,隔著包袱握緊裏麵的木像,我硬聲道:“好,我知道了,我走。”
“楊家不是這樣的人。”女子再又出聲。
豐叔忙道:“畫袖……”
我朝她望去,她盯住我:“你這番話說的像是楊家對不住你,你便沒想過自己身上的問題麽?”
“我什麽問題?”
她的眼眸精明銳利,冰冷嚴酷:“少爺每次和你出去都惹了一身重傷回來,近乎命在旦夕,上次你們失蹤的兩個月,你知道夫人是如何熬過來的麽?豐叔還說你懂事,可你現在怎麽又這麽想不通,還特意跑來找他?”
心沉了一下,我看向豐叔:“你也是這麽想的嗎……”
他眉心緊擰,定定的看著我,目光近乎殘忍。
我幾乎要透不過氣:“可是,以前豐,豐叔不是還勸我放下心裏的負擔,不要胡思亂想,讓我和楊修夷……”我一頓,忽的一笑:“我知道了,那時我隻是一個短命鬼,如今我不僅是短命鬼,還是一個來曆蹊蹺,身世多舛,有著滔天深仇的短命鬼……那個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肩上所負的血仇,如果我懂事點,我就不應該拖他下水……”
“丫頭,你回穹州去吧,或者去萍宵找你師父。”
我看著他:“你們第一天就知道我來了對不對,我坐在茶樓等你,還在門前……你們也是知道的,是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氣,略略點頭。
“那他呢?”
“少爺不知道。”
“那他也不知道我來了……”
他又點了點頭。
“可你們為什麽不早點來找我,來告訴我這些,我這幾日等的多煎熬你知不知道?”
他雙眉緊擰著,垂眸望著我的包袱,沒有說話。
眼睛酸澀難受,我揚起一笑:“那就別讓他知道我來過吧,我走了。”
急切想離開,實在不願自己哭出,剛轉過身子,被豐叔拉住了胳膊:“丫頭。”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塞來:“這個拿著,路上用得到。”
眼淚滾了下來,我抽回手,背對著他們:“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你還不了解我麽,我和師父就算山窮水盡也不會要你們的一分錢。”
“可你……”
“我身上有銀子。”心痛越發加劇,我努力壓抑著嗓音,“你放心吧,這些盤纏夠我回穹州了,找到師父後我會讓他給你寫信報平安的。”
他又將我叫住,語聲猶豫:“丫頭,你會不會恨豐叔?”
我哽咽著搖頭,手指都在發顫:“不會,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你知道什麽對他才是最好的……若是連你都覺得我不該和他在一起,那我就是真的不應該……”
我深吸一口氣,強撐著笑臉回過頭去,淚光中看到豐叔心疼難過的神情,我抽泣道:“豐叔,其實,其實你應該知道我的,我這次來隻是想知道他的傷好了沒有,也不是非要見他不可的。既然,既然知道他好了就行了,我,我走了,我以後再也不會跟他見麵了……”
“丫頭……”
眼淚劈裏啪啦直掉,我抬手抹去,胸口一時柔軟,一時僵硬,快要把我痛死。
我抱緊包袱,哭道:“若以後他要和其他千金小姐成親了,你們別讓我師父來喝喜酒,最好,最好就別讓我們知道……你要照顧好他,他的脾氣真的很壞。你自己也要保重,你一把年紀了,老胳膊老腿走路得仔細,晚上睡覺別再從床上掉下來了,你要殘廢了,就沒人可以照顧好他了,他也離不開你的……”
他沒有說話,眼眶泛起紅圈。
我想這差不多就是訣別了,排山倒海般的酸澀苦痛快要將我淹沒,我抽噎著再說不出話,幸好此時也沒什麽可說了,揮了兩下手:“我走了。”
轉過身,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丫頭,你的衣服穿多些。”
點點頭,眼淚掉的越發洶湧。
我怎麽好意思告訴他,我是故意穿得這麽少,隻是想給楊修夷的父母留一個好印象。可是沒用了,無論我想表現的怎麽好,怎麽乖巧,都沒用了。他們不喜歡我。
抹掉眼淚,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分明背上那麽沉痛,似壓了千斤磐石,卻能被我挺得那麽筆直,真是怪事。
抬起頭,太陽再大些就好了。
低下頭,那邊的石頭真漂亮。
轉過頭,盛都就是盛都,巷口都比宣城要氣派。
……
這邊想想,那邊想想,努力不讓自己感到悲傷和無力,但拐過一個轉角後,終是忍不住了。
靠著巷牆蹲坐在地,我把頭埋在懷裏,哭得撕心裂肺,卻一定要咬著唇舌不讓自己出聲。
懷中包袱硌的胸口好疼,疼的像在剜肉一般。
若挖出心髒就能不疼了,那該多好。
若我從來沒被師父撿走,那該多好。
若我不是月牙兒,那該多好。
可是不可能,我就是她,悲傷過後,大哭過後,我得起身擦掉眼淚,要用姑姑給我的這條生命,替爹爹娘親族人們找出凶手,報仇雪恨。
但其實,我為什麽要傷心呢,沒什麽好傷心的啊。
我本來就是一個人,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從沒想過要真的依賴誰,仗著誰。我可以很獨立,很自主,可以夜宿荒郊,可以身無分文,可以獨當一麵,對於這麽一個我,有什麽事情可以傷心的。
擦掉眼淚,攀著牆壁爬起,可這番故作的堅強沒能撐上多久,在我邁出步子的時候隨著再度湧出的眼淚一起土崩瓦解。
總是這樣,說的容易,做起來難,就同我經常說要挖掉自己的心髒,卻從來沒真的做過。
又一次崩潰讓我嚎啕大哭。
楊修夷,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滲入肌理骨髓心脈血肉,不能自拔,難以剔除,除非生命結束,否則生生不息。
可是愛有什麽用,我有什麽用,隻會拉你一次次涉入危險之境,看著你為我出生入死卻束手無策。
我不想放手,真的不想,可是不得不放。
這次,是真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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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望雲山腳下有個半夢村,村民最擅編織蘆葦,個個生得一雙巧手。
有一年,經常看到一個脖子上掛滿銀圈圈的小丫頭興高采烈的抱著許多曬幹了的碧雲草跑下山,沒多久,又哭喪著臉拖著竹筐離開村子。
終於有一天,小丫頭抱著竹筐子,捏著銀圈圈歡呼著跑出村子,去山腳等師父來接。
老人一下山,小丫頭興高采烈:“師父!我解九連環終於贏過趙師傅啦!”
聽到消息的白衣老人沒有她想象中的高興,微愣了後,點頭:“嗯,那以後不用再曬碧雲草去讓他跟你比賽了。”
“那我的糖人呢?”小丫頭追過去,“師父,說好了的,六串糖人!”
“糖人?”老人眉頭一擰,指向小丫頭手裏的大竹筐子,“我這個竹筐子怎麽破成了這樣?”
小丫頭一愣:“啊?”
“你這丫頭,怎麽可以為了你自己的比試,就把師父的竹筐給弄壞,去去去!快去背書,背完了去後院把那些無塵靈草給收了。”
將小丫頭送回到山上,老人又一溜煙跑到趙師傅家裏:“老趙!我賣給你大半年的碧雲草了,該結賬了啊!快點!”
兩個老人在屋子裏你一文我一文的吵著架,小丫頭趴在門外一臉沮喪:“師父怎麽這樣的……”
一個藍衣少年斜靠在一旁,一臉得意,冷哼:“看到了吧。”
小丫頭難過的輕歎了聲,轉身離開,藍衣少年忙跟上:“你去哪。”
“回山上啊,我中午曬的無塵靈草還沒收呢。”
“你還要收?”
“對啊,不收師父要生氣的啊。”
少年頭疼:“你還管他生氣?”
“他可是我師父啊。”小丫頭抬起頭,望著遠處的高山,“就是不知道他打算要我把無塵靈草給誰……”
少年氣得快冒煙了:“我懶得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