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背刺
我不解的抬起頭。
他的胳膊仍將我圈在懷裏,定定望著已將死役盡數斬落的風華老頭。
風兀然變得大了些,遠處樹木翻飛,風華老頭微側著身子,長垂至腿肚的銀發和灰袍一起,被吹得劇烈翻動。
他回過頭,神情平靜的望著楊修夷,雙眸冷冽。
心下一咯噔,似有涼意在我心頭一寸一寸晃開,我不安道:“怎麽了……”
楊修夷沉聲道:“你與她師父有近六十年的交情,每年春耕和秋幕都要喝酒暢談,她十一歲生辰那年你恰來望雲山拜訪,當時你對她說過修身高於習法,養性高於學道,寧疏於術,勿悖於心,你還記得麽。”
風華老頭眉眼冰冷:“你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懷疑你不難,所有證據都指著你,隻有初九從未困惑到你頭上,你辜負了她對你的信任。”
我難以置信:“老頭,你……”
他眸色複雜的望著我,沒有說話。
“你沒有這麽大的能耐能設下此上古之陣,那位高人是誰?長虹戲班他們究竟是什麽來曆?”楊修夷問道。
風華老頭垂下頭,頓了頓,他忽的一笑,雙手負後,抬起眼睛時已完全變了個人,淡淡道:“丫頭,我方才便同你說了,如若當初是我撿到了你該有多好。我找了月牙兒這麽多年,全然不知道她就是成日跟在玉尊身邊的黃毛醜丫頭。我若早早把你帶走,不讓你與他們生出師徒情誼,我也省得和玉尊撕破老臉了。”
我顫聲道:“我爹娘,我族人的死……和你有關麽?”
“老夫素來不愛沾染血腥,你無須擔心,你現在若同我走,我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你。”
楊修夷冷笑:“你做夢。”
我身邊倏然一空,抬頭隻來得及見長劍破空,風華老頭倉猝避開,舉劍相擋。
兩劍交擊,劍花錚亮,他猛的嘔出一口濃血,被楊修夷一瞬挑掉長劍,直刺他脖子。
劍氣淩厲,帶著剛出鞘的龍吟清嘯。
我看傻了眼。
長劍停在風華老頭喉前數寸,他也傻了,回過神後笑道:“難怪玉尊天天要和你較勁,你這般天資,著實人神共憤啊。”
“你若還不說,我就沒有留你活口的理由了。”
“哈哈哈……”他朝我看來,“丫頭,你舍得老夫就這麽死了嗎?”
我挺著背脊,直直看著他。
他一笑:“你師父沒跟你說過老夫為人奸詐,狡兔三窟麽?”
我微愣,他朝北方望去,幾個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借著朦白月色,古謄抓著喬雁,道:“放了我師父。”輕鳶被另外一人抓住,拚命嗚聲,抬眸望著我。
我陡然回身朝風華老頭望去:“你就是他師父?!”
師公曾說,立場不同而敵對者無好惡之分,站在我的角度,風華老頭是敵對,可未必就是壞人。可古謄這樣啃食人手,心狠手辣的,他絕對是窮凶極惡的歹人,我斷然不敢相信熟諳修心修身之道的風華老頭會教出這樣的徒弟。
風華老頭淡笑:“你舍得她們死麽?”
古謄叫道:“我數三!”
我忙道:“等等!”
輕鳶的尖叫聲卻在同時響起。
我臉色煞白,隔得這麽遠,卻仿若能聽到清脆的骨骼聲響。我睜大眼睛看著喬雁的腦袋以詭異姿勢歪向一邊,然後如抽掉骨架的娃娃一般,被扔在了地上。
“喬姑娘!”輕鳶大哭,“喬姑娘你醒醒!你不是說數到三麽!你這個畜生!”
古謄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衝我叫道:“你放不放?”
楊修夷收回長劍,風華老頭一笑,刹那掠至古謄身邊,抓起古謄:“走!”
留下那挾製著輕鳶的男人懵在了原地,撞上我們的視線,忙將武器丟掉,往後退去:“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拔腿跑去,喬雁側趴在土上,雙目圓瞪,鼻下沒有了生息,我抱住她大哭:“喬雁!!”
楊修夷足尖挑起地上的大刀朝男人拋去,男人忙伸手接住,顫顫發抖的看著他。
“挖個土把她埋了。”楊修夷寒聲道。
我不解的抬起頭:“不帶回去給喬大叔嗎?”
他攏眉,輕聲道:“喬大叔已經死了。”
我如遭雷擊:“喬大叔!?”
“城裏大亂,我派去保護他的侍衛們也全死了。”
“死了……”我愣愣道。
他俯身抱住我,在我額上輕吻了下:“沒有時間了,我們得快點把喬雁埋了。”
我點點頭,看向已經在一旁開始挖土的男人,輕鳶扶起我:“姑娘。”
楊修夷轉過身去,擲出長劍,雙手結印,長劍淩空飛起,在我們身前輕比出一圈丈寬薄光,其上符咒如字墨暈水,隨後一道光矢自那光陣中直上雲霄。
男子有些身手,挖起土來不慢,我們將喬雁掩埋,楊修夷以劍刻碑,一座孤墳就此落在長野之上。
“你們也太囂張了!”宋十八的聲音遠遠響起,“直接用光陣暴露自己,你們不怕他們找上門嗎?”
我回頭看去,她朝我們跑來,獨孤濤緩步走在她身後,被月光拉出修長身影。
“這是什麽?”她看向墓碑,忽的一愣,抬眸望著我,“喬雁?!”
我難過的點了下頭,眼眶通紅。
輕鳶上前將事情經過簡單同她說了,她立時看向我們身旁的男子:“你?!”
男子搖頭:“不,我什麽都不知道,他就跟我說有個買賣,我……啊!!!”
空中刀鋒劃過,男子的左手腕和右腳登時湧出大片鮮血。
宋十八將從他手裏奪來的大刀一把扔下:“你自生自滅吧!”
天幕漸漸泛藍,我渾身疲累,楊修夷背著我,邊同我說這兩日發生的事情。
他和獨孤濤得知我們去了紫田村,便立時趕來,遇上了恰被死役攻擊卻還手極拙的風華老頭。
他們沒有說什麽,更未問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老頭自己先道出是跟蹤店裏一個夥計而來,而這個夥計不知是給他的酒還是肉做了手腳,令他一身真氣難以凝集,才被死役傷的如此之重。
這令我想起了他當初給我的桂花糖,楊修夷點頭,說被下過陣咒,但不是什麽夥計,而是他自導自演的苦肉計,想來他已經知道楊修夷懷疑他了。
他同他們說知道我在哪,將他們引去另一座山頭,途中暗算他們,楊修夷假意被一群人引開,獨孤濤則將計就計被祝翠娘捉去。
本來所作的安排便是由我一起配合,讓獨孤濤先帶宋十八走,君琦卻在他剛來便將我帶走了,這著實讓他省事不少。
遠處村影漸漸疏落,黑影融入天際,每次風吹來都似能聞到淡淡腥氣。
我一被捉他們便將死役放出,城中大亂,花戲雪留在城裏陪陳武主持局麵,官府組織了很多人手帶著那些百姓逃向白芒嶺,但幾個去晚了通知的村子,已經無人生還了。
我心頭道不盡的悲涼,呆呆的看著那座村子。
楊修夷微側過頭,輕聲道:“幸好你當時不在。”
“你進到過村裏了嗎?”我問。
“很可怕。”
我摟緊他:“那不要想了。”
他停下腳步,抬眉望向天幕,微藍晨曦與漆黑天瀾拚成一條萬裏長線,昏暗模糊的微光下,他仰首的側臉弧度俊美如天成,這般迎風而立,著實為一處絕美風景。
“我說了不要想了,”我道,“你在想什麽呢?”
他頓了下,低低道:“在想你。”
“我就在這。”
他雙眸微斂,道:“我趕去小路村已經晚了,全村血流遍地,我平生所見多為妖屍橫陳之境,昨日看到的卻是千具人肉血骨。我一直自認膽氣過人見慣了大場麵,但在當時卻……”
“不想了,”我道,“聽話。”
“我確實不願再想那時的感受,可是,”他垂下頭,“我想到當初你一個人在亡魂殿下麵對那麽多死役,並在太乙極陣裏被血猴……”他頓了下,又道,“還有鴻儒石台。”
“初九,我我極少膽怯,讓我害怕最多的人是你,讓我變得勇敢努力的人也是你。”
鼻子微有酸意,我趴在他肩上:“楊修夷,我不會亂跑了,我們會永永遠遠在一起的。”
他回眸望我,清亮眼眸浮起溫柔笑意:“好。”
現在所去之地稱之銅鏡道台,也就是原清拾他們要提前打開界門離開的地方,在我們被看押的那片竹林之前,是整個崇正郡的西北角。
我不想這麽快出陣,我問楊修夷能不能不要那麽快去那,一直未出聲的獨孤濤忽的問我:“田姑娘,既然你們去過白芒嶺,那可曾發現白芒所在的那座山嶺與陷活嶺中的禹邢山一樣?”
我看向宋十八:“是嗎?”
她搖頭,心不在焉道:“沒注意。”
“應該是半座禹邢山,另外半座在崇正郡東北。”獨孤濤道。
“怎麽會?”我不解道,“崇正郡屬秉州,陷活嶺屬益州,那我們現在是在陷活嶺還是在崇正郡?”
“哪裏都不是,”楊修夷道,“此處絕出塵間,在地宮巽風之上,與禹邢山相似是因為每隔三月與塵間相接時與禹邢山下的太乙極陣相應,漸變而成。”
宋十八納悶:“山還能隨意變化樣子?”
獨孤濤朝我望來:“田姑娘,這個你來解釋吧。”
我回憶了下,道:“這天地萬象包羅,有六合之界,八荒之境,十方之海,山川草木水土無一不聚凝靈蘊,玄巫兩術便是類物善惡。大成者周四方之氣,可引江河倒灌,萬川傾塌,昆蟲獸禽皆殞氣絕滅。莫說這區區山體,就是整個陷活嶺和益州都能化為一片死地。”
“那有辦法將崇正郡恢複正常嗎?”
“很難。”我輕歎,“那些死役可能都是當初設陣的生靈祭引,集十巫後人之力之命所設的陣法,想要破掉得賠上不少人命。”
獨孤濤又道:“田姑娘熟悉陰陽相對之道,既然天象白芒陣有太乙極陣了,你想過東北為何是一片死地麽?”
我斂眉,剛到崇正郡時,宋十八提過,我們從太乙極陣入到崇正郡並非偶然,是楊修夷在千鈞一發之際設下了界門。那時我便應該去聯想太乙極陣和天象白芒陣的關係,可楊修夷太強大了,潛意識裏有他的保護我就完全可以不用去細想那麽多。
陰陽之道,我看向那座村子,那日佘毅也曾提起過。
整個崇正郡,西南是正陽之地,白芒所在。東北是戾境之地,會將人生生吞噬。
西北與東南則是兩處界口,東南是紫田村,界口已死,西北的可用,就是我們所要去的銅鏡道台。
所以我一直以為白芒嶺和東北那片死地是相對的,如今又繞回太乙極陣,那最大的問題便是時間。
當初天象白芒陣是二十年前所設,早了太乙極陣數年,太乙極陣初落定時,沒那麽快就會有影響天象白芒陣的力量。但既然它能打破天象白芒陣的平衡,定是強過於它。
我若有所思道:“銅鏡道台難道是一個回返術陣,為了加強白芒之力,抵抗太乙極陣?”
楊修夷和獨孤濤齊齊微笑:“對。”
“就像照鏡子一樣?”宋十八好奇道。
我現在算是明白他們要做什麽了,我看向楊修夷:“我們現在是要去借銅鏡道台引光陣去焚燒這些死役嗎?”
他點頭:“嗯。”
設一個引光陣其實很簡單,但是銅鏡道台所在的那方位置應該最佳的。
我若有所思道:“可是一定要控製好,若芒光太強,可能會傷害到無辜人。”
“那是自然。”獨孤濤笑道。
輕鳶這時問道:“姑娘,他們為什麽要放出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呢?就是為了殺人嗎?”
我一愣,不知道要如何說。
獨孤濤道:“是。”
“僅僅為了殺人?”輕鳶驚道。
“是殺我們,殺不死我們也能拖住我們,他們製造這場紛亂就是為了趁亂將田姑娘帶走。”
輕鳶朝我看來:“為了姑娘……”
我垂下頭悶悶的埋入楊修夷發間,盡管知道此難不該由我去承擔什麽,我沒做過任何傷害崇正郡的事,可到底它出事正是因為我們來了這裏。
一路再無話語,在一個石坡下休憩時,楊修夷和獨孤濤去找食物,我疲軟而乏力的靠著磐石,宋十八坐在一旁矮石上,慣有的男人姿態,分著腿,以樹枝挑打著火堆,心事重重。
我很想問她獨孤濤帶著她逃走之後他們說過什麽沒有,可話到嘴邊又問不出口。
晨露結在身旁草木上,涼意越發深重。
宋十八放下木枝,從懷裏掏出一個木像遞來:“初九。”
我輕輕握住,抬起眼睛看著她。
星火起落四濺,映在她清澈明眸中,璀璨如光,她低低道:“我在想,提前一個月出陣對我而言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我沒有說話,手指摩挲著木像,略帶著粗糙的糲感。
“初九……你幫我一個忙吧。”
“什麽?”
她遲疑著,良久,道:“幫我留下獨孤,在崇正郡多待上一個月也好。”
我一愣,她直直望著我的眼睛:“初九,我不想讓他親手給我判死刑,更不想看著他高高在上而我狼狽的跪在堂下……初九,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