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戲班(一)
接下去的幾日一直在忙碌。
第二單生意是替一個小女童找一隻花貓,她要給五文錢,我和宋十八沒好意思要。
第三單生意是替一位老人去郊外挖藥材,宋十八說幫人治病,收錢不妥,又沒要。
第四單生意是替一個婦人在妓.院門口蹲點,蹲了兩天,真發現了她的丈夫。結果那婦人一哭二鬧三喝藥,至今昏迷,一分錢也沒要著。而她丈夫,該逛的妓.院照逛,該親.熱的老相好照舊親.熱,連她那份藥錢都不出了。
當晚就此事我和宋十八將那男人怒罵了一頓,最後齊聲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對麵那三個這幾日不知道在忙什麽的男人立刻跳出來,義正詞嚴說我們女人就是愛小題大做,說我們以偏概全,一葉障目,不識好人等等等等。
第五單生意,第六單生意……第十七單生意,全是雞毛蒜皮,付出和收獲難成正比。其中一個讓我們幫忙揍人的禿頂老頭甚至欠銀子不還,被我們一路追殺至小路村,結果他是真沒銀子,脫下又酸又臭的衣服問我們能不能抵債,被我們拖到角落一頓狂毆。
之後幾日聞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我和宋十八漸漸忙的連飯都吃不上了。
這日一早,我們收拾好東西打算出門,一打開房門就看到站在廊前搖著折扇的楊修夷。
他回頭望來,一臉不悅。
我問:“有事嗎?”
“又要去哪?”
宋十八忙拉著我就走:“我們今天好幾單生意,有事晚上回來說。”
楊修夷拉住我的胳膊:“初九。”
我道:“有事快說,我們要趕時間的。”
他雙眉一皺,摘下自己的錢袋就朝宋十八拋去,宋十八一把接住,不解:“嗯?”
“你自己去,把初九給我。”
我一愣,宋十八捏著沉甸甸的錢袋:“可是初九要……”
“你們打得招牌不是來者不拒麽?”
我瞪他:“你腦子燒壞了。”
“這樣啊!”宋十八登時一笑,一把就將我推到他懷裏,嘿嘿道:“慢慢折騰,慢慢折騰……”
我大怒:“折騰你個頭!”
她一溜煙就跑了。
“等等我……”
我忙要跟上,卻被楊修夷緊緊拉住:“田初九!”
我回過頭,他眉目惱怒的看著我。
他穿著一襲墨色衫袍,高挑筆挺,衣袖襟邊皆以金絲線繡著工細的流雲煙波紋,眉如墨畫,麵如冠玉,整個人脫拔出眾,風姿俊朗,隻是此刻的神情很是不快。
我一時有些看呆,忍不住伸臂環住他,低聲道:“其實你不用給銀子的啊,我一有時間就會陪你的。”
這幾日確實太忙了,一直沒怎麽理他,他來找過我幾次都被我趕走了,他可能是真的生氣了。
“你哪來的時間?”他惱怒道。
我可憐巴巴道:“可是我們昨天下午剛接了幾個單子,我和十八都分好工了,我的那個要是不去的話,招牌真得被砸了,等我處理完了再回來陪你好不好?”
他臉色一沉,我忙想好要爭辯的措辭,他歎了口氣,道:“也罷,今日左右無事,我便陪你去走走吧。”
我欣喜:“真的?”
他打開折扇,悠悠搖著,牽著我朝前走去:“走吧。”
半個時辰後到了塘西蔣家,進屋不到一盞茶,了解所托何事後,他麵色自若,又悠悠搖著折扇踱步出門:“嗯,那什麽,我忽然想起有件要事還未處理,我先去……”
我一把拉住他:“別想跑!”
他合起扇子,回眸看我:“這種事,你去做就行了,我去像什麽話?”
我抱住他的胳膊:“要是被他發現我在跟蹤他怎麽辦?”
“誰能發現得了你?”他抄胸,“當初在宣城,不說跟蹤,就是直接暗算,禿頭阿三都沒一次發現你吧。”
想起當初禿頭阿三被我欺負的可憐模樣,我忍不住想笑,但很快肅容,道:“可我今天穿得這麽多,很惹人注目的,一下子就會被發現了。”
他鬆開我:“那就不接這單子了。”
我又抱住,上前蹭了兩下:“琤琤,被人發現了,我會挨打的,十八又不在。”
他一頓:“……琤琤?”
我抬起眼睛,捏著嗓子輕喊:“琤琤……”
長眉一軒,他涼涼笑道:“你現在逗弄我上癮了?”
我目光無辜:“沒有啊。”
他忍了忍,似沒忍住,唇角咧開一個笑,無奈的敲了我一記手骨:“越來越拿你沒辦法了,走吧。”
這單生意其實跟我的第四單差不多,替蔣家夫人趙仙仙跟蹤她的丈夫蔣青禾,不過不是在妓.院門口蹲點,而是尾隨一天,將他的全部行程一一記下。
蔣青禾模樣二十五歲上下,俊朗談不上,但是氣度很好,身子板筆挺,略略偏瘦,很像入仕為官的儒士。
我覺得跟蹤人還要記行程是件繁瑣細碎的事,所以準備了一大疊紙筆。未想他行程簡單得很,繞過熙攘大街,穿過酒巷弄堂,途中替一個老人扛米袋,幫兩個挑夫卸貨物,路邊小女孩抹著鼻涕眼淚哭花了臉,他還自掏腰包買了兩串糖葫蘆和一包米花糕去哄她。
坐在春杏戲台下,我咬著筆杆子,望著他的背影嘀咕:“趙仙仙會不會疑心太重?多好的夫君啊。”
楊修夷淡淡應了聲,端著花茶抿了口。
我回頭看著他,發現他唇角噙著抹笑意。
我問:“你在笑什麽?”
他自若的點著茶蓋,眸色清亮,聲音略顯低綿清冽:“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廢話。”
他涼涼道:“廢話我可不會說。”
我沒好氣的白他一眼,手忽然被他握住,溫熱掌心輕輕包裹住我,他笑道:“我是覺得,我們說是跟蹤人,但其實更像在幽.會。”修長手指將我的頭發別向耳後,他的聲音清如天上閑雲,“而且這段時間困在才崇正郡,我一點都不擔心你會逃掉,也不用去處理父親和師公給我的那些事務,很輕鬆。”
心中生出許多暖意,我也喜歡和他這樣無拘無束的一起,可是同時又害怕師父和豐叔他們會擔心我們。
我往他肩上靠去,這時場內忽然熱鬧了起來,傳來許多歡呼叫好聲。
我們轉過頭去,一個體態豐盈,曼妙婀娜的女子正緩緩上台,眉目含著笑,婷婷福了一禮。
她身上穿著鳳螺彩繡牡丹雲錦戲服,身上滿是朱玉翡翠,看這容妝打扮,演得似是話本裏被容夫人逼死的才欣皇後。
福禮後,她水袖披帛一甩,連卷兩朵雲花,腳步陡轉間,衣袂翻飛如浪,纖腰招展似柳。以一個絕妙站姿立罷,她一手背後,一手虛握拳頭置於胸前,隨著聲樂奏起,她開喉放聲,語聲淒惋,如圓珠碎玉,杜鵑泣血。
這段戲太過經典,被廣為流傳,我看過無數場,卻沒有一場能比的上此時台上所演。連楊修夷這麽清傲孤高,吝於言表的人都忍不住讚了幾句。
一場戲作罷,全場掌聲轟鳴,歡呼綿久。演容夫人的那位青衣並不出彩,但因這才欣皇後演得太淒太慘,太絕太美,以至於入戲十分的觀眾都對那容夫人痛聲惡罵,連我都忍不住罵了幾口。
第二場為紅娘鬧喜,這是我最愛看的戲劇之一,那紅娘又可愛又調皮,從頭到尾都能逗樂人。
楊修夷知道我喜歡,喊來小二為我加茶水,又多要了一盤牛肉和糕點。小二笑著離開,我看到坐在那邊的蔣青禾推桌起身了,忙道:“他好像……”
他一手按住我:“別慌,這樣太明顯。”
蔣青禾扔下二十幾文,朝後台走去,這時另一個小二端來花茶,楊修夷抬頭,爾雅一笑:“小哥,剛才那位花旦叫什麽,我家夫人想請她去我家為女眷們唱幾場,我能否去後台言談幾句?”
小二煩躁揮手:“別想了,你以為誰都能去後台啊,翠娘不……”話音戛然而止,他抬頭看到楊修夷,頓時有些呆,立時便換了語氣,“這位公子,你是哪家的?你,我,我從沒見過你吧?”
楊修夷眉眼溫潤,含笑道:“我……”
我搶先道:“你沒見過的人多了去了,難道每個都能記住啊?”
“不不不,這位公子太清貴了,我見過絕對忘不了的,公子,你是北城那片的麽?李家的?趙家的?你……”
我打斷他:“為什麽剛才那個男人可以去後台,我卻不可以?”
他麵色略略一沉,許是真的忌諱楊修夷的身家背景,態度斂了許多,道:“他跟你不同,其他的你們就不要問了。”
我賊賊的壓低聲音:“是不是裏麵有什麽貓膩啊?”否則趙仙仙幹嘛讓我跟蹤她丈夫呢。
楊修夷拿出錠銀子,笑道:“可否通融通融?”
二十兩!
我眼珠子瞪得快掉出來了。
那小二瞪的比我還大,片刻,他牙一咬,將銀子揣入懷裏,低聲道:“行,但得等等,我得去看下……”
楊修夷驀地目光一冷,輕搖著折扇道:“我想去見她無非因為我夫人喜歡聽曲,一個戲子罷了,見她有這麽難?”
這番說變臉就變臉,不怒而威的模樣,連我看了都有點怕,那小二登時訕訕,道:“不是這個意思,是……”
“那你覺得我會多事?”楊修夷挑眉。
我忙好奇道:“是不是翠娘和那個情郎,真的有那個……那個那個?”
小二麵露遲疑,看著楊修夷:“我知道公子人貴事多,可……”他朝我望來一眼。
我這才發現自己太沉不住氣了,未想楊修夷又放下一錠銀子,我的眼睛又瞪直了。
小二不解:“這……”
楊修夷淡淡道:“兩錠四十兩,夠你買個房子娶妻生子了,你還用在這逢人就笑麽,我夫人喜歡聽,你便說吧。”
小二眼神微閃,頓了頓,猶豫道:“這銀子是多,可是翠娘和白虹戲班並不好惹,我若……”他又抬起眼睛瞟了我一眼。
我沒好氣的托腮,也許他先前是真的顧忌,但這下恐怕就是訛上我們了。
楊修夷一笑,笑意沒有滲入黑眸,淡淡道:“小哥聽沒聽過先禮後兵四字?”
小二垂下頭,邊伸手去拿桌上的銀子邊道:“夫人沒說錯,他倆是姘.頭,可是……”
“啪!”
楊修夷扇骨猛的一敲,小二吃痛的縮了回去,整個指骨全腫了。
他抬起眼睛有些惶恐的看著楊修夷。
楊修夷麵淡無波:“你方才說的可是白虹戲班?”
“是,是……”
楊修夷朝我望來,神色冷峻:“夫人,這翠娘唱得這麽好,你可曾聽過她的名聲?”
我來這崇正郡加起來還沒半個月,上哪兒聽她的名號去,可是他這麽問總是有原因的,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楊修夷輕歎,黑眸微微柔和:“我們找些其他戲班吧,這白虹戲班來曆不明,我不能放心。”說著就要收起銀子,那小二忙道:“等等公子!”
他在另一邊坐下:“白虹戲班並非來曆不明啊,四年前就有了,不信你們可以去打聽打聽。”
“四年?”
“是啊,不過唱的場數少了些,每年就擺個三次,每次隻唱五六場,但翠娘是白虹戲班的當家花旦,這一點很多人都知道的。”
楊修夷劍眉微皺,沉思片刻,道:“似乎略有所聞……最近一次,是正月?”
“對對對!不過不是在我們春杏樓,是在南斜街那邊的長安道場。”小二忙道,“公子可放心了吧,我這就去給你搭線,但這銀子……”
楊修夷重又一笑:“搭線不必了,我直接和夫人去找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