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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善惡

  夜色蒼茫,涼如深水,山下萬家燈火如豆,帶著鮮微圓暈,如火花點在黑緞上,宛若一匹上好的玄黛錦綢。


  獨孤濤拉著宋十八和白嫩小子疾跑在接連天際的山巒草地上,長風迎麵而來,卷起滿場荒草,如張牙舞爪的凶獸,將他們的身影沒入其中。


  兩百多名土匪人手一支火把,手握一柄大刀追在他們身後,刀刃剔亮,映著火光,反射的寒芒如夜般森冷。


  我趴在楊修夷背上,忍不住感慨一番炎涼世事:“半個月前,她還是威風凜凜的二當家,現在這個模樣真是令人唏噓,但我覺得這件事情上她有些笨。”


  “嗯?”


  “我要是她就絕對不會有漏網之魚,我會將那幾個醉漢都砍了,他們就不會去通報了,然後我以靜製動,在背地裏悄悄幹壞事。”


  他一笑:“不過當時情景她應該想不到那麽多。”


  “嗯,我突然覺得她挺可憐的,楊修夷,其實她也不算特別壞吧。”


  他頓了頓,沉聲道:“不管她是特別壞,還是一般壞,她都難逃一死。就算逃過了這群土匪的追捕,也難逃律法製裁。”


  我皺眉:“這就是獨孤濤突然跳出來救她的原因?”


  “嗯。”他略略點頭:“以獨孤濤的性格,想必是要把她親手關入大牢吧。”


  我看著前方疾追的人群:“楊修夷,你說什麽是善,什麽是惡呢?”我輕歎:“師公跟我說,這世上有好多戰亂,改朝換代都有一番天下屠戮。各種明爭暗鬥,陰謀陽謀,成王者手裏都是血,他們還有對別人生命生殺予奪的權力,你說他們跟強盜有什麽……”


  “初九,”他輕聲道,“這類事情不用多想,浮世百態,各有因緣業障,不是我們所能參透的。”


  我望著他的側臉,心中一直隱匿逃避的問題重新露出一角,我道:“那楊修夷,你會怨我麽?”


  他不解的回眸看著我:“怨?”


  “鴻儒石台上,你因我殺了四十一人,一百多人受傷嚴重,背負了天下罵名。”


  他沒有回答,一直望著前麵的火光,靜了許久,我難過的垂下頭。


  “初九。”他忽的道。


  我抬起眸子,他仍望著那,眉目變得認真:“你能說出這些,我很開心。”


  “什麽?”


  “我至今不後悔殺了他們,若那天我去得晚些,恐怕……”他微側眸看著我,語聲極輕,卻十分有力,“如果你有什麽意外,別說一個鴻儒廣場,我會血洗整座宣城為你陪葬。”


  我愣了:“楊修夷!”


  “初九,我說過,這世界混沌蒼茫,並非你所想的那般非黑即白,純善純惡根本不存在,聖人如師父,他手上也有許多殺戮。你說的王侯將相,他們坐到如今高位,沒有一個是良善之人,但若非他們定下森嚴等級和見章製度管束著天下秩序,這人世間恐怕又是一番血雨腥風。”


  “你說得對,但是……”我忽的一頓,朝獨孤濤他們看去,心驚道,“你怎麽還不去幫他們呢?”


  方才說話間,那群土匪提著大刀在長草中橫劈亂砍,剛好經過獨孤濤他們藏身的古木大樹前,刀刃拍著樹根,鏗鏘作響。


  楊修夷一笑,語氣就如喝茶看戲:“我想看看獨孤會怎麽逃掉。”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


  “那萬一我們沒來呢?他不是還得麵對這種情況嗎?”


  我心想也是,便不說話了,片時,低低道:“可是這麽危險,他恐怕要挖個地洞鑽走才行了吧。”


  他隨意應聲:“嗯,可能吧。”


  我有些不悅:“你不會真要看他們挖地洞吧?他怎麽說也是你的好友,你忍心看他擔驚受怕?”


  他笑了笑:“你太小看他了,他這種人,永遠不知道什麽叫擔驚受怕。”


  我的腦中頓時想象了一下獨孤濤那張古井臉驚慌失措的模樣,覺得挺滑稽的,再抬頭,卻發現獨孤濤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我“咦”了一聲,楊修夷衝樹上一揚下巴:“在那。”


  我不由驚詫:“他不是沒有身手麽?怎麽那麽快!”


  “那是他的拿手絕活。”


  獨孤濤用匕首砍下一根樹枝,極快削著,而後將發上玉簪抽出,將削好的尖銳木枝塞入玉簪裏。他掃了一圈,盯上遠處一個土匪,猛的吹去,那土匪瞬息倒地。手中火把摔落,撞上易燃的雜草,極快躥起一團火苗,將所有注意都吸引了過去。


  我低聲“哇”了一下:“那支玉簪是空心的麽?”


  “不止那支,他每支玉簪都是專門特製的。”


  獨孤濤極快從樹上跳下,往另一邊貓去,宋十八和白嫩小子緊跟在後。


  楊修夷背著我也悄然躍去,落在他們重新藏身的土坡旁。


  三個身影如繃緊的弓弦,蹲坐在那側耳傾聽,姿勢是隨時起跑的那種。


  半響,獨孤濤微鬆口氣,回過頭去,靜靜的看向宋十八。


  她一直盯著他,因痛哭過,眼睛在夜色中尤為明亮,湛若天上星辰,目光卻如狼般狠厲。


  白嫩小子不自然的說道:“多謝。”


  “不必。”


  “你怎麽會忽然出現的?”白嫩小子問。


  獨孤濤拿出匕首,繼續削木枝:“下山最快也需一天一夜,怕會餓,所以我去廚房拿點吃的,躲了一會兒了。”


  宋十八眸色略有詫異,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


  我看向楊修夷,有些古怪的說道:“那他們前麵說的那些媚藥啊什麽的,豈不是也都聽到了?”


  他點頭:“可能……”


  白嫩小子哈哈大笑,淒涼道:“風雲寨啊風雲寨,真是我的好弟兄們!說吧,刺史大人,是哪個混蛋將你從地牢裏放出來的?你許了什麽好處給他?黃金?白銀?還是珍珠美人?”


  獨孤濤沒有說話,低頭削著木枝,極細極細。


  白嫩小子繼續道:“事到如今,就算你暴露了那人,我們也沒本事追究了,你便說說吧,讓我們一次心死到底。”


  獨孤濤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得未免太多,我獨孤濤再不濟,也不會和土匪沆瀣一氣,更不提拿財寶去收買他們,我寧可買些骨頭喂路邊的流浪野狗。”


  這話說的著實毒辣,宋十八把頭轉到另一邊,見不到臉上神情。


  白嫩小子吃了苦藥似得,一臉別扭。


  約莫半柱香後,獨孤濤將削好的十幾根木枝用長草捆在一起,起身後四處環顧了圈,拍了拍衣上雜草,一聲不吭的就抬腿往前走去。


  宋十八一愣,一把將他拉住:“你要去哪?”


  他微微回頭,眸光落在她拉著他衣擺的手上。


  宋十八微頓,緩緩鬆開。


  獨孤濤淡淡道:“找路,難不成要在這裏呆一個晚上,等明日他們找來再被捉走?”


  “可是你不抓我走了嗎……”


  獨孤濤冷冷一笑,饒有興致的望著她,眸中除了戲謔和嘲諷又另加了幾絲同情和可憐:“我隻能保住我自己,未必就能帶你出去,而且,你還用得著我抓嗎?他們不是會把你乖乖送到我手裏?”


  宋十八惱道:“你就不怕我現在殺了你?”


  獨孤濤挑眉:“那你會麽?”


  月色森白,隱約可見他們身上有著霧茫茫的銀光,宋十八望著他,一雙明亮眼睛微微泛起水霧,半響,道:“你走吧。”


  獨孤濤立即轉身,頭也不回。


  未出幾步,宋十八又張嘴喊他:“等等!”


  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語氣冰冷:“還有何事?”


  宋十八神情微慟,深深吸氣後,安靜道:“從前處往下走,有一個陣法,在它周遭有片黑色礁石,踩著礁石過去即可,千萬不要碰到黃土。”


  獨孤濤冷然點頭:“知道,多謝了。”


  “再等等!”


  獨孤濤的修養著實好,沒有絲毫不耐,他停下腳步,仍是背對著她。


  宋十八咬了下唇瓣:“獨孤濤,你,你和初九交情怎麽樣?”


  我微微一愣。


  獨孤濤淡淡道:“算是認識。”


  “你若安全下山後,可不可以幫我兩件事?”不等獨孤濤答複,她忙道,“第一件,辭城三千多條枉死的人命不該算到我頭上,不過我引狼進城,我願以死謝罪,但求你還我一個清白,不是我畏懼罵名,而是,而是……”


  獨孤濤不置可否,直接道:“第二件呢?”


  宋十八頓了頓,語聲略有些悲涼:“第二件,勞煩你跟初九言聲歉意,我對不起她。”


  “嗯,還有什麽事麽,一次性說光吧。”


  其實我心裏有許多疑問,楊修夷跟我一樣,俊容微有些困惑。


  我十分不解,獨孤濤明明可以早早逃開,卻要現身將他們救走,置自己於危險之境。楊修夷說他是要親手將宋十八關入大牢,但如今他卻抽身離去,且有些急促,片刻都不願逗留的意思。我想了半天,唯一能解釋的,恐怕就是他忽然鬧肚子,要找個地方蹲坑去。


  宋十八搖頭:“沒事了,你,你自己多加小心。”


  “嗯。”


  獨孤濤抬腳朝前走去,背影挺拔欣長,一襲玄青衣衫不多久就消失在莽莽夜色中。


  白嫩小子摸著光頭:“老大,初九是誰?”


  宋十八望著獨孤濤消失的方向,良久,道:“我妹妹。”


  “你哪來的妹妹?”


  宋十八朝他看去,眸色有些悵然:“對,我哪來的妹妹……”


  白嫩小子一頭霧水:“啊?”


  “我根本沒資格與她作姐妹,我是土匪強盜,她身邊滿是達官貴人,我生性凶殘,殺人如麻,她視人命如天,善良單純。最後我還將她綁了,跟她惡語相向……”


  被這麽一頓誇,我臉上火辣辣的,不敢去看楊修夷的神情,估計正意味深長的看著我。


  白嫩小子很是不屑:“切,又是那種滿口仁義道德的人吧,你可千萬別被這種女人給騙了,天下名門閨秀,哪個不壞的要死。上個月我和大乘溜去既安城,那全城有名的趙家美人,正在床上和人顛.鸞.倒.鳳呢!”


  宋十八搖頭:“初九不是愚善,她從未跟我仁義道德過,也不是什麽名門閨秀,她的來曆……”


  白嫩小子一拍腦袋:“初九?哎呀!不會是那個田初九吧!”


  “是她。”


  “哇!那她身邊的那個劍客呢?是真的假的?”


  宋十八沒有說話,白嫩小子越發激動,眼睛明亮:“據說那個人很威風,劍術超群,容貌不俗,歘歘歘的就把柳州幾個排得上名號的大俠都給殺了!”


  我望向楊修夷,許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回頭看我,麵色平靜,毫無波瀾。


  輪到我意味深長的望著他,笑得跟奸商一樣,本以為會把他盯得頭皮發麻,臉上著火害羞,他卻眉梢一挑:“笑成這副德性,終於發現自己撿到寶貝了?”


  我:“……”


  宋十八一直沒有說話,自言自語夠了的白嫩小子回過心神:“老大,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宋十八從靴中摸出一柄匕首:“吳獻,你去滄孔山找我義父吧,告訴他幫裏出事了,讓他多加小心,切記提防小人。”


  白嫩小子一愣:“那你呢?”


  “我得去引開那夥人,否則你和獨孤濤都跑不了。”


  “你一個人?”


  宋十八點頭。


  白嫩小子慌忙拉住她衣袖:“可是老大,你知道你被捉走會有什麽後果麽?他們可能會直接把你的腦袋砍下送去辭城的啊!”


  宋十八嗤聲:“咱們當土匪的還怕死?”


  “可是老大,我,我……”白嫩小子一下哭出眼淚,“可是我舍不得你啊!”


  宋十八動容,抱住他拍了拍:“不必擔心我,老子輕功好,就算被人尋到也不會有事。倒是你,路上記得照顧好自己,多加小心。要是我真的腦袋搬家,能給我上墳點蠟的也就隻有你了,你小子要也死了,老子就隻能當個孤魂野鬼了。”


  白嫩小子大哭出聲:“老大……”


  宋十八推開他:“你現在就去吧,一定要讓義父當心。”


  “可是老大……”


  宋十八猛的抬起一腳,在他屁股上狠踹:“老子不喜歡磨磨唧唧,廢話連篇,你快滾!”


  白嫩小子踉蹌跌出去幾步,回頭望她。


  “快走!”


  “那老大,我走了,你也要保重……”


  宋十八看著他,容色堅毅若岩:“知道了。”


  待白嫩小子腳步遠去,她背過身看向風雲寨方向,清瘦背影被長草完全沒入,與夜色融為一體。


  她忽的哭了起來,聲音不大,也沒哭多久,伸手狠狠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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