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奪玉(一)
從麵攤出來,約莫已亥時。
燈市越發喧鬧,滿目銀花,流光璀璨,過往之人如過江之鯽,一派盛世安和之景。
幾個輕搖折扇的書生公子從我們身邊經過,豐叔看著他們笑道:“辭城夜市,果然名不虛傳,大家莫走散了,今夜定要好好玩上一把。”
我歡呼:“好!我要吃窮楊修夷!”
他回眸笑道:“來啊。”
我哼一聲:“你給我等著!”
他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把折扇,搖啊搖,閑閑道:“等著就等著。”
我們隨著人流而行,沿路吃遍美食,豐叔不知中了什麽邪,一下子令湘竹去買糕點糖果,一下子令她去挑釵寶首飾,靜下沒多久,又讓她選幾個胭脂香粉。之後就湘竹就端著兩杯桂花煮酒跟在我身後,走了兩柱香,湘竹轉向春曼,低低道:“我手酸了,你幫我拿一會……”
豐叔道:“春曼,去那買幾串小銅鈴。”
湘竹可憐兮兮道:“小姐,你渴不渴……”
我如若未聞,又走了會兒,我心下歎了口氣,回頭道:“給我吧。”
穿過這條長街,燈火更加耀目,一群孩童提著彩燈和糖葫蘆串嬉笑著迎麵跑來,好幾個好奇的跟在我身邊,一個容貌清秀的小女娃問道:“姐姐,你的腳不好嗎?”
我笑道:“是腰。”
“那會好嗎?”
我點了點頭。
她忽的一笑,將手裏的糖葫蘆遞來:“那你的腰一定要早點好哦。”
我心中一暖,伸手接過:“謝謝。”
一邊一個小男孩湊過來,悄悄瞅了師父一眼:“姐姐,這個是老神仙吧?”
我噗嗤一笑,他又做賊似的指指楊修夷,低聲道:“這個大哥哥好好看,也是神仙吧。”
我看向楊修夷,他顯然都聽到了,神氣的搖著折扇,斜瞅了我一眼。
幾個小孩笑嘻嘻的跑走了,我咬一口糖葫蘆,味道酸甜,爽口清潤,我舉起來遞給楊修夷:“今天都你請我,來,我也請你一次,不過隻準咬一顆。”
其實隻想鬧著玩,哪想他真的張嘴一咬,笑吟吟的咀嚼兩下:“不錯,挺甜的。”說罷伸手奪走我的糖葫蘆,又不客氣的咬掉一顆。
我愣愣的看著他,師父猛咳了一聲,我忙回神,師父幽幽嘀咕:“剛才想吃臭豆腐,現在又想吃豆腐了吧。”
豐叔嘿嘿一笑。
師父哼道:“色迷心竅!”
豐叔感慨:“不容易啊不容易,哈哈哈。”轉向湘竹:“去買幾碗豆腐花來。”
繼續往前走,下了一座擁擠的青石板橋,前麵忽然傳來劈裏啪啦的炮竹聲和鑼鼓聲,許多人影紛紛朝前跑去,我問:“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豐叔道:“四月二十九,不是什麽節慶之日,也非嫁娶開張的吉日。”
師父推著輪椅:“走,去看看。”
推開層層人群,是一座高大酒樓,樓宇占地極廣,橫寬約有三十來丈,樓前搭一方寬闊平台,不算多高,約離地麵三尺,鋪著紅色軟毯,極為盛大。
數十串鞭炮齊齊爆著,紅衣跳的滿地都是,人群歡呼大叫,我怔怔望著,百感交集。
竟就要五月了,這大半個月我多數是在昏迷和趕路中度過的,隻知道每日都在變暖,衣衫穿的越來越薄,蟲子也越來越多。想起當初師公說我短命的讖言,心中不由難過,我今晚分明應該上去同那未婚夫相認的。
炮竹停了,十個穿著黑紅兩色衣裙的俏麗女子娉娉上台,站成一排。
而後一個臃腫肥胖,珠光寶氣的中年女人緩步走來,身後跟著四名清秀女婢。
她們在台中站定,胖女人抬眼掃過人海,雙手抱拳,頗為豪氣的朗聲道:“辭城鄉親,各方外來友人!承蒙各位照顧,才有我大香酒樓的今日興隆,小女金湘夢,在此先謝過!”說罷端起一旁婢女托盤中的酒碗,一飲而盡。
她的聲音鏗鏘堅定,擲地有聲,這碗酒喝的豪氣衝天,氣魄十足,台下頓時掌聲四起,我也不由鼓掌。
“我金湘夢雖喜愛熱鬧,但絕不喜歡被萬人矚目,心胸談不上多廣,但一些小人流言多半入不了耳中,更別說放在心上給自己添堵。今日之所以站在此處,隻因我妹妹的一句話,她說小人流言不要緊,但就怕小人流言再傳下去,會混淆大家視聽,失了明辨是非之力,變得愚昧荒唐,可笑蠢鈍!我金湘夢到底還呈著各位的情,索性就站出來與大家道明,畢竟辭城為我故土,我不想故土子女被外來友人給恥笑!”
夏月樓皺眉:“她也不怕得罪人。”
豐叔哈哈笑道:“好個金湘夢!”
“近些時日滿城謠言,大家多半聽過,也傳過,還得謝謝各位幫小女打響了名聲,金湘夢感激不盡!這謠言將我說的極為精明幹練,聰慧狡詐,將我脫胎換骨一般,別說我親生爹娘不認得我,就連我自己也崇拜起這‘金湘夢’的高超手腕。她買賣私鹽,以低廉價格收購死豬病雞,用強搶手段,奪來糧食莊稼,她管理的大香酒樓不幹不淨,吃死過人卻還能大門大敞,誰若說句不好,就被亂棍打死,此種女子,怎叫人不歎服!但我要說句,最先編造這段的家夥,你純屬放屁!我金湘夢若有這般淩厲狠絕,隻手遮天,我第一個就先扒了你的皮!”
她在台上來回走著,一口氣說完後,微微喘息,再道:“此外,也有說我賺錢不折手段,說我派美人勾引達官,開通便利手續,並偷逃稅款,更有甚者,說我幾大股東都為娼.婦***出身,才有這廣大人脈支撐住大香酒樓的生意。我今日告訴你,你侮辱我金湘夢便也罷了,但我這些姐妹都為純良女子,我的顧客更不容你玷汙!我真想找人將這始作俑者亂棍打死,可我金湘夢不是濫用私刑,以暴製暴之人!能造謠出這些話語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誰,我就說幾句,大家都為商者,開業創財之路多有艱辛,各自心裏明白,有本事就明槍明刀的來幹,別在背後整些見不得人的陰暗勾當!”
夏月樓輕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她的酒樓開得這般盛大,又為女子,難怪了。”
湘竹讚道:“不遭人妒是庸才,她真為我們女人爭氣!”
金湘夢越說越激動,伸手指向身後樓宇,大聲道:“二十年前,我和六個姐妹一起創下大香酒樓,那時不過一個茶館,今日變得這般規模,除了客人們捧場,我這些妹妹更功不可沒!那些亂造謠的雜種們給我豎起耳朵聽著,我們就是女人!全是女人!沒有賄.賂達官,沒有出賣肉.體,沒有做過任何害人之舉的女人!你們這些個沒用的手下敗將!”
台下頓時雷鳴聲起,我也跟著鼓掌:“說得好!”
金湘夢胸口起伏很大,許久緩過勁來,揚起一個微笑,朗聲道:“好了!下麵開始正戲!今日搭這紅台不止為我方才的一番胡言,而是我大香酒樓專為女子而搭!緣何女子不如男,緣何女子就要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金湘夢拋頭露麵,照樣過得恣意快活!世俗偏見,就統統見鬼去吧!”
我興衝衝道:“她說的真好!”
豐叔點頭:“嗯,不輸洛城十九娘。”
洛城十九娘是三百年前盛名天下的女商賈,富可敵國,豪氣吞雲,關於她的傳言實在太多,有好有壞。有傳秉州旱災,她大手一揮,連夜派人送去百噸甘霖。也有傳她曾擲下萬金買下盛都最大的妓.院送給弟弟,供他享歡,著實驚世駭俗。但不管傳言如何,她在世人心中總占著一個令人仰望的高度,豐叔將金湘夢與她相比,可見金湘夢這一番言談舉止已令他歎服。
夏月樓好奇的望著台上被拉起的紅色長簾:“不知這台上今夜是做什麽的?”
師父淡淡道:“很亂。”
我莫名激動:“我怎麽覺得會很好玩。”
不多會兒,一個衣袍上繪著大片槿花的美豔女子上台,溫笑道:“第一局,品菜書譜,共三十盤精美菜肴,一一試吃,寫得最全最準者勝出,可得銀三十兩,並在大香酒樓免費吃喝一月!”
“哇!”
人群瞬間爆發出排山倒海的歡呼,不論輸贏,都能過過口腹之癮,這實在是天大的好事。
湘竹立馬拉著春曼跑了,夏月樓也跟去了,我坐在輪椅上幹巴巴的望著,萬分失落。
師父道:“就你這腦子,你能記得住幾道菜,去了也未必就能贏嘛。”
我抱怨:“可是有便宜放在眼前讓你占都占不了,這感覺是真是難受,我也是個女人啊!”
楊修夷輕輕懶懶道:“哪像個女人了?不上去是對的。”
我拿眼狠瞪他:“等著,我腰好了一定跟你打架!”
他敲我腦門:“就你?”
我疾快抓住他的手腕,舉到嘴邊就要咬下,忽的一頓:“你怎麽不躲?”
他挑眉:“看你敢不敢咬。”
如此挑釁,我理應咬下去的,可斟酌片刻,我很沒出息的鬆開了他:“算了。”
他眉心微皺,臉上笑意退散,別過了頭去。
我也看向另一邊,不再說話,其實心中明白,不咬他不是怕他報複,也不是舍不得,而是不敢將嘴唇觸到他的肌膚。
真懷念以前一生氣就可以撲上去打他的感覺,雖然多半被他踹走,還會反被他欺負,可是毫無男女顧忌,他不知道我喜歡他,我也不知道他喜歡我,我更不知道自己喜歡他。
那時一不開心就能罵對方,甚至拿鍋蓋砸對方,雖會生氣,可多半無憂無慮。哪像現在,窗戶紙隻剩薄薄一張,我不敢捅破,怕淪落陷入,他不敢捅破,怕把我嚇走。於是我們有意無意的避開一些話題和觸碰,結果越來越疏遠。
這種感覺糟透了,糟的我又想快點逃走,眼不見,心不煩,躲我的烏龜殼裏悶一輩子都好。
抬頭看向擂台,一百來個女人端著空盤圍著偌大拚桌流動行走,鶯言笑聲綿成一片,大香酒樓的輝煌燈火在她們臉上映的明明爍爍,如暖玉敷麵,美到極致。
半個時辰後,品賞時間結束,她們人手分到一支筆和一張紙,不會寫字的則在一邊低聲口述,有專人記載,想的著實周到。
答案很快公布,勝者為一名衣著淡雅的女子,但看妝容和衣飾,也非尋常百姓,許是哪家溜出來玩耍的大戶小姐。
湘竹她們心滿意足回來了,湘竹像是故意要氣我,一直在說那些菜有多麽多麽好吃。可能我臉色太過陰沉,夏月樓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記住了那些菜名,到時定請你吃上幾頓。”
這還差不多,我總算能扯出一個笑臉。
台上收拾幹淨後,那槿花女子重回台中,所有人都期待的望著她,她神秘一笑,掀開一旁女婢托盤上的紅布,呈著一塊比我拳頭還大的淺碧色玉石,形狀並不規則,竟是原玉。
“此為暮藍山雲竹璧,算不得多麽名貴,但寓意極好。”
眾人又是驚呼。
雲竹璧一塊小玉佩,價格約莫三十兩,於那些有錢人而言確實不算名貴,但在尋常百姓眼中卻是天價之物。而這塊原玉,有一掌之大,雕琢一下,價格最少也值五百兩。
女子笑道:“第二局,百花奪玉,文武兩會,勝者得之。”
陸陸續續有不少女子上台,其中見到兩個熟悉人影,一個是和我未婚夫一起的藍衣女人,一個是黃珞。
看到黃珞,我和湘竹立即轉向夏月樓,異口同聲:“你怎麽不去?”
“撐都撐死了,我去做什麽。”
我忙道:“你也算能文會武,你不去多可惜啊,這可是銀子呢。”
她一笑:“初九,你是不是無形中拿我和黃珞在作比較?”
我“切”了聲:“有什麽好比的?她哪點如你?”
“那你……”
“欺負和討厭一個人非要說出理由嘛?”
這時,台上的槿花女人揚聲道:“還有要參加的麽?”
我趕緊拉著夏月樓,大喊:“這裏!這裏!”
周圍的人都朝我望來,那女人看我一眼,對身旁婢女道:“那邊有個行動不便的姑娘,差人去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