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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不怕

  城門打開,馬車入城,我縮在車窗旁,一路望著車外的絡繹之景,不願說話。


  屁股的疼痛完全感受不到了,但腰上的劇痛一陣強過一陣,每次馬車一顛簸,便是一陣鑽心的尖銳劇痛。


  師父一直喋喋不休,還把他的老對頭豐叔給拉上了馬車,兩人說是哄我,不如說煩我,足足嘮叨了我半個時辰。


  我始終不吭一聲,師父無計可施,不得不把被他困在陣法裏的楊修夷放了出來,楊修夷一出來就先揍了他一頓。


  楊修夷回身,伸手過來貼在我腰上,我和師父同時揚手要拍掉,師父怒叫:“幹什麽!”


  他懶得理會,在我腰上輕摸了一圈後道:“可能傷口又裂了。”


  師父一愣:“傷口?什麽傷口?這丫頭還能有傷口?”


  這話一瞬讓我的眼眶又紅了,楊修夷板過我的肩膀,替我擦掉眼淚:“很痛麽?”


  我點頭,哭道:“痛死了。”


  “死丫頭!”師父罵道,“你給我過來!”


  我生氣的別開頭。


  他惱怒道:“小豐你看看!我不就打了她幾下屁股麽,小時候我天天把她吊在樹下打她都沒這麽倔過,你說我要不要讓她下山!”


  豐叔哼了聲:“當初不也是你自己同意她下山開店的嗎?不然我跟少爺用得著這麽折騰。”


  “我怎麽知道她一下山就學壞!”師父氣衝衝道,“還偷東西,她說拿她未婚夫玉牌不算偷,不告而拿就是偷!你說我打錯了嗎?還說我心狠,這要換我師父,指不定把她皮都給剝了!”


  楊修夷一頓:“未婚夫?”


  我低低道:“我見到我未婚夫了。”


  “啊?”豐叔大驚,“什麽時候?”


  “是,是屠妖大會前一晚,在翠疊煙柳裏……”我羞於啟齒,但還是說出來了,“我被捉走後逃了出來躲在一個房中,本來打算綁個姑娘,沒想到,沒想到他和一個姑娘進來了,他們,他們……”


  豐叔興奮的叫道:“嫖.娼嗎!太好了!”


  我們三個齊齊朝他看去。


  他擦汗:“嗬嗬,嗬嗬……”又興衝衝道,“那他知道你在那嗎?”


  “他不知道,”我垂下頭,“我當時很生氣,就拿了他的玉佩……第二天我打算去找夏月樓,結果我又被捉了,我怕玉佩在我身上,那些江湖人會追查到他身上連累了他,我就把玉佩塞給了月樓……他現在還不知道我已經找到他了……我也不想說……”


  楊修夷始終攬著我,隱隱覺察他胸膛微微鬆了口氣,他看向師父:“初九偷東西確實不對……”


  豐叔忙道:“你好好聽著!”


  “但你不該現在打她……”


  “就是!”


  “她的腰受傷極重,我懷疑曾被人砍過一刀……”


  豐叔氣憤:“居然這麽嚴重!哪個殺千刀幹的!”


  “她腰上有蘊罡參……”


  豐叔皺眉:“那是什麽?”


  “閉嘴。”


  “玉老頭沒說話啊。”


  楊修夷甩去冷冽一眼。


  豐叔囁嚅:“……少爺我錯了。”


  師父難過的朝我看來:“丫頭……”


  這神情落在我眼中,看的我尤為心疼,我不想再慪氣了,轉身埋進他懷裏:“師父,初九真的想死你了!”


  馬車穿街過巷,東繞西轉,行駛許久後在一座普通大宅前停下,一個體型偏胖的中年女人攜一眾丫鬟仆人不知候了多久,忙含笑迎來。


  穿過回廊,繞過月樹,經過重重屋舍,我被扶到一間房中。房內空間大出我在二一添作五的居室兩倍,布置典雅,家具秀致,文綺精美,桌椅案幾木櫃盆架無一不精雕細琢,充滿了女兒家的閨房秀氣。


  湘竹拉開玢煙軟簾,窗外植滿了月樹,婀娜娉婷,風送來淡淡的清香,遠處掩映著一池清潭,潭邊滿是光潔的鵝卵小石。


  這座大宅就同豐叔安排的馬車一樣,外表簡樸大方,馬車裏卻是紅木條凳,錦布軟榻。說他不愛露財又偏偏不是,隻是不識貨的人認不出馬車外罩的青布為上品的青竹碧羅,既防水又耐火燒,已有千年曆史,在巫書上被多次提及,價格極貴,同樣尺寸的青竹碧羅價格,可以買一百匹西窗燭。


  本來在師父的教育下,我理應堅決不受楊修夷的照顧和恩惠,但如今他老人家自己都大搖大擺的登堂入室,我實在不好多說什麽了。


  湘竹幫我把衣衫脫掉,扶我趴在榻上,而後喊師父他們進來。


  豐叔將我的紗布層層揭開後,我聽到夏月樓和湘竹她們的低呼聲,心下一驚,我忙要回頭,師父扶住我的腦袋:“看什麽看!”說罷直接衝我額間戳來一指,我頓時陷入昏迷。


  再醒來不知過了多久,室內燃著一豆燭火,有著好聞清香。


  我枕在師父的腿上,他閉著眼睛,風鬟霧鬢的腦袋一點一點,打著盹。


  第一次和師父分開這麽久,還經曆了那麽多可怕的事情,現在看著他的臉,感覺特別的不真實,鼻子也酸酸的。


  輕輕拉扯他的衣角:“師父。”


  他揉揉眼睛:“醒了?還疼麽?”


  “不疼了。”


  他摸摸我的額頭:“還氣師父麽?”


  “快氣死了。”


  他歎了聲,在我肩上打著輕拍:“別氣別氣,師父疼你的。”


  我抱住他的腰:“師父,你是不是聽說了屠妖大會的事情趕來的。”


  “是啊,還好碰上了姓楊的,不然師父上哪兒找你去。”


  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我抽泣道:“我不是故意要走的,我是覺得自己給你們丟人了,他們都叫我妖婦。”


  “別想了,我們不和庸人一般計較。”他心疼的擦掉我的眼淚,指了指一旁的輪椅,“小豐特意弄來的,來,師父帶你出去走走。”


  “嗯。”


  本來隻是我們師徒二人散步敘舊,未想剛出房門不多久就遇見了湘竹和春曼,之後在院中碰上對弈的夏月樓和豐叔,後來楊修夷也悠然出現。


  看模樣剛沐浴完,整個人似月清爽,眉目如畫,我不由多看了幾眼,他身上所穿為一身青衣,俊秀挺拔,衣上似紋著一幅潑墨水畫,有著整幅淡淡的竹葉青草。三千烏玉長發不像以前那樣以發繩隨意綁束,而是以竹簪輕挑,頗具閑士風情和鬆竹氣骨。


  湘竹一直追著師父問東問西,夏月樓和豐叔在一旁笑著打趣,我想對師父說的話隻能咽回肚子,悶悶不樂的看著沿路風景。


  楊修夷很安靜的走在我旁邊,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事未見的比我少。


  半日信步閑庭,湘竹忽的說道:“我聽說辭城夜市繁華,為天下第一,比盛都的還要繁盛呢!”


  豐叔笑道:“你去過盛都?”


  “沒呀,所以我想去辭城看看,開拓下眼界。”說罷朝我看來。


  所有人都看著我,我抬起眼睛:“看我幹什麽,我又沒錢。”


  夏月樓一笑:“那你要去麽?”


  其實我早想去了,可我確實沒錢,甚至還欠著春曼一屁股的債呢,若再像昨晚那樣對著糖炒栗子幹巴巴的流著口水,那真是太淒慘了。


  我搖頭:“我不去,要去你們去。”


  師父轉向楊修夷,忽然來了一句:“師叔。”


  我嚇了一跳。


  楊修夷頗為淡定的應道:“嗯?”


  我瞪大眼睛,啊?

  師父說道:“借我五十兩吧,我徒兒要買吃的。”


  我下巴快砸地上了。


  楊修夷搖頭,一本正經:“不用,本師叔請小侄孫吃點是東西應該的。”


  我徹底傻了。


  怎麽被推出府邸我已記不清了,腦中來回飄著他們方才的對話,和他們皆一副天塌下來我扛著的嚴肅表情。


  出了府邸,楊修夷看向豐叔:“街上魚龍混雜,我們同行姑娘較多,許會周顧不全,你喊些人手。”


  他終於肯與豐叔說話,豐叔受寵若驚,興奮道:“少爺稍等!”


  他急急跑進去,又急急跑出來,身後嘩啦啦跟著一百多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把我們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楊修夷道:“這……”


  湘竹笑著拉起春曼:“快走!我們去好好玩!”


  豐叔忙對那些男人道:“快跟上啊,快啊!”


  於是我們一行人便陣容浩大的朝夜市走去,路上惹來許多目光,又因我被包圍中間,且坐著輪椅,最為惹眼,所以更多人的好奇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一開始我未覺得不適,到後來越發不自在,我垂下頭,攥緊衣袖,盡量不去注意他們的眼睛,可是心底的那股厭惡感卻越發強烈,到最後終於沒有忍住,我一把捂嘴,傾身幹嘔。


  師父忙彎下身:“九兒?”


  “我們回去吧。”我懇求道,“我不想呆在這了。”


  “你平素不是最愛熱鬧的嗎?”


  我看了周圍人群一眼,垂下頭:“我討厭被這麽多人盯著。”


  師父一頓,我拉住他的手,哀求道:“師父,我們回去好不好。”


  他看向楊修夷,半響,搖頭:“不行,走。”


  楊修夷扶著我的輪椅,道:“我和你師父都在這,別怕。”


  我雙手微微發顫,不願去想。


  “那你就看他們。”


  師父指著前麵已走遠的夏月樓和豐叔,他們像對忘年交,不時談詩論賦,街邊一個竹葉糕都能被他們道出大段典故,有些遙遠的小吃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之時。


  我點頭,師父又指向更遠處的湘竹:“還有那小姑娘,比你以前還要活潑。”


  湘竹一直拉著春曼到處亂跑,衣衫楚楚,麗雪紅妝,加之吟吟笑語,環佩叮當,頗有些嬌俏千金之感。而春曼打扮再俏,五官再端,但因膚色不好,在湘竹比對下,也不過一個容貌端莊點的丫鬟。


  我知道他在轉移我的注意,我抬起頭:“可是師父,我想回去。”


  “怕什麽。”他雙眸堅定,“宣城的事都已經過去了,以後誰還敢欺負你,為師第一個跟他拚命。”


  眼眶漸漸泛紅,我提起勇氣:“好,我不怕。”


  話音剛落,身子卻驀然一僵,直直的望著他身後那家生意興旺的臭豆腐攤。


  那幾個招牌大字高高掛著——田初九臭豆腐。


  眼睛瞬間被刺痛,我傻在了原地。


  他們循著我的目光望去,師父勃然喝道:“豈有此理!”


  楊修夷舉步就要朝那走去,我一把拉住他:“不要。”


  他回眸,雙眉怒皺,眸中蘊滿怒氣,繃得我神思發疼。


  我強壓下心底的思緒,擠出一個笑容:“你看,我出名了,你給我買一碗吧,要是味道不好我們就砸了它!”


  他靜靜的看著我,眼珠漆黑如化不開的穹州之墨,分明深奧難懂,卻又寧靜如水。


  我笑得僵硬:“喂,你去不去。”


  他仍是靜謐望我,良久,聲音低沉的說道:“我在權衡。”


  “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沒什麽。”繼而一笑,“我去給你買?”


  都說女人翻臉快如翻書,可誰比得上他這一笑,宛若一縷暖陽瞬間衝破滿空陰霾,在大地衝刷出一片金光,又似回春轉暖的高山流水,掙破寒冬封鏡,衝出山澗,如許清冽。


  我愣愣的望著他,點了點頭:“好,要是不好吃就不給錢……”


  師父頓時輕戳了下我的腦袋:“你傻得啊,不給錢人家怎麽給你臭豆腐,不給你臭豆腐,你怎麽知道好不好吃?”


  我撇嘴,看向另外一邊,不經意的一瞥又是一愣,目光落在了對麵的一家麵攤上。


  攤上坐著一男一女,男的束發玉冠,品貌非凡,女的海棠標韻,麗質娥顏。


  女子依偎在男子身邊,兩人親密低語,儼然一對郎情妾意,羨煞旁人的良配佳偶。


  夏月樓呆愣在那,片刻,回眸看我:“初九,那,那個男子是衛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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