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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聞舊人哭

  我將昨天遇上妖怪以及鐲雀救我的事告訴他,順帶將陳素顏的事情也說了。


  他邊走邊聽,容色始終沒有波瀾。


  我忍不住伸手輕輕推他:“你倒是給個意見啊。”


  他閑閑的看我一眼:“給什麽意見,這樣不是挺好,一舉三四得。”


  “我不懂你們男人的心思,你覺得這件事我要如何對穆向才說呢?”


  他停下腳步看我:“豬腦一個,你去說幹什麽,你讓陳素顏自己去。”


  我不放心:“可如若陳素顏不肯呢,若是可以自己說,她早早便說了吧,我接了陳素顏的單子,我覺得這事我有責任……”


  “你幫她嚇走了情敵還不夠麽?不對,好像是我嚇走的,記住了,這次的酬金得分我一半。”


  酬金沒有,白眼倒有,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但他說的挺對,這件事情確實讓陳素顏去說比較好,這樣就算穆向才被這種事嚇得失了心智,也怪不到我頭上。


  我們繼續朝前走,走著走著,我漸漸停下腳步,心裏麵忽覺心驚,很是壓抑。


  楊修夷側眸望我:“聽到琴音了?”


  我點點頭,萬千心緒激湧而來。


  說不出是什麽音律。


  於家國大事,似是萬裏旌旗飄揚,卻累骨萬千無人生還的悲涼,是鐵蹄金戈踐踏後的滿目焦塵,是鄉間孤墳殘碑中的幽幽輕歌。


  於兒女私情,是重山萬隔中的相思了無益,是不離不棄獨守癡心,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執念深情,亦是可憐無定河邊骨,卻是春閨夢裏人的淒涼慘絕。


  於人生誌向,萬裏雲羅隻一雁獨飛,千裏荒漠隻老馬獨徙,悲遠路,恨江海,愁萬壑,無邊落木,迢遞千山暮雪的惆悵與絕望。


  這與師父彈的那首亡魂曲天差地別。


  我訥訥道:“這怎麽會是亡魂曲。”


  楊修夷長眉微挑:“難道你聽過?”


  “我師父彈過。”


  “你師父哪彈得出如此深度,”他微仰起頭,眸色一時悠遠,“連我師兄都做不到。”


  “彈琴的人是穆向才?”


  “普天之下琴技有如此造詣的人不過寥寥,應該是他。”


  我感慨:“彈的可真好,難怪鐲雀因一首曲子便愛上了他,我都有點忍不……”


  一記心狠手辣的手骨頓時敲來,生生打斷了我的話。


  我“哎喲”一聲捂住腦門,怒目抬頭:“你幹什麽!”


  他一臉神氣:“本師叔祖是讓你清醒點,都有兩個女人為他半死不活了,你少湊熱鬧,別給我丟人。”


  我轉身就走。


  他忙喊:“你去哪?”


  “不給你丟人,我回家!”


  “都到這了,你回什麽家?過來!”


  我懶得理他,胳膊一緊,他將我拉了回去。


  我氣呼呼的垂著頭,不想鳥他。


  沉默半響,他聲音幹巴巴的說道:“是我不對,以後打你輕點,走吧。”


  哈,以後還要打我?


  還輕點?

  我咬牙:“不去!”


  他語聲不悅:“我都認錯了,你還使什麽小性子?”


  “這算哪門子認錯?而且那邊有什麽好去的,不就是幾十來具妖骨麽,又不是沒見過。”


  “總得去看看你說的那隻妖蟬和狐妖死了沒吧?”


  我默不作聲,拿眼瞪他。


  他微微一頓,抬手在我腦門上摸了兩下,略有些僵硬,不自然道:“有多疼?”


  認錯沒等到,等到了這個,雞皮疙瘩頓時泛起,我忙拍掉他的手:“不,不疼……”


  “那,走吧?”


  我垂著頭,輕抿唇瓣,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目光看到他修長的手指動了動,而後又抬起,輕觸我早就不疼了的額頭:“……再給你揉揉?”


  我別開頭避開,說道:“走吧。”


  “嗯……”


  我們並未隨人群一起,而是抄了一條斜路往崖頂走去。


  繞過一道崖壁時,半路見到穀底開闊處橫陳著百來具焦屍,黑乎乎的,根本分辨不出是人是妖。


  官兵將看熱鬧的百姓攔在外圍,數十個穿著各類法衣、道衫、仙裘的人正在裏麵唾沫橫飛,招搖撞騙。


  我用幾顆石頭擺了九宮尋妖格,回頭準備讓楊修夷用火術生個火,卻發現他站在磐石後麵一動不動。


  我走過去:“怎麽了?”


  循著他的目光望去,我們身前三丈處有一個纖細背影,鬼鬼祟祟的躲在土丘後麵,那腰身我一眼就能認出,是陳素顏。


  她穿著一件彩繡雲紋花錦羅衫和一條粉霞絲緞裙,款式極是好看,這身衣衫最少值十兩銀子,而且不耐髒,也不好洗,她卻毫不珍惜,緊緊的貼著土丘,沾了一身的泥巴。


  想我身上穿得都是布衣,最貴的那件也才兩錢,我若是穿她這一套,我連吹個風都要打傘了,哪還敢貼著土丘打滾。


  緊跟著我就發現自己搞錯了重點,在陳素顏藏身的土丘前麵,此時正站著一男一女。


  男人身姿挺拔清瘦,白袍緩帶,迎風瑟瑟鼓動。


  女人纖瘦嬌小,素衣襦裙,麵容淡雅溫和。


  我一愣,是穆向才和鐲雀,鐲雀怎麽跑出來了。


  崖頂風大,我凝神屏氣,想去聽清他們在說什麽,還未凝結好神思,便見穆向才突然一步上前,強行將鐲雀擁在懷中,緊緊抱著,不容抗拒。


  幾乎第一反應,我朝陳素顏望去,她傻在了那。


  我作勢要出去,楊修夷將我拉住,低聲道:“你這麽出去,會讓陳家小姐落個無地自處。”


  鐲雀最初的掙紮漸漸鬆緩下來,手臂微動,終是也抬手,抱住了穆向才。


  風吹的猛,他們相擁其中,青絲被吹亂,纏繞似荒野長草。


  陳素顏手指陷入土中,微微攏緊,削瘦雙肩輕輕抖動著,雖沒有發出動靜,但我知道她哭了。


  我掙了兩下,沒能掙開楊修夷。


  “放開我,”我怒道,“我去找穆向才說清楚!”


  哪怕嚇他一個失心瘋也不能讓他再錯認下去。


  “不用去了,”楊修夷看向他們,“穆向才方才說,他很早便知道鐲雀是妖精了,他不在意。”


  我瞪大眼睛,難以置信:“不在意?!”


  “他愛上了這隻花妖,陳家小姐應該都聽到了。”楊修夷繼續道。


  怒火騰起,我扯開他的手:“就算他愛上了鐲雀我也要去說清楚,曲婧兒可是他的結發妻子,她可是為他生過孩子的女人!你知道生孩子多痛麽,當年半夢村裏的花二娘就是活活痛死的!”


  楊修夷一抬下巴:“陳家小姐看過來了。”


  我轉過頭去,陳素顏雙眼紅腫,滿臉淚水,衝我微微搖頭。


  我別過頭,氣呼呼的不想見到她哭。


  “穆向才過來了,”楊修夷拉起我,退到磐石後麵,“來。”


  陳素顏也朝另一邊躲去。


  穆向才牽著鐲雀朝我們這邊走來,聲音也漸漸傳來。


  “你叫鐲雀?”他輕聲道。


  “對,這是我的名字,”鐲雀垂著頭,“我不想再聽你叫我婧兒了。”


  “好,以後我再也不叫了。”


  “那你看著我的臉,”鐲雀停下腳步,抬眸望著他,“這是我的本來樣貌,以後你要記住。”


  穆向才對她溫柔一笑,伸手輕撫著她的碎發,細聲輕語:“嗯,你比婧兒要美得多。”


  我看到陳素顏臉色變得慘白,我咬牙,可是楊修夷卻死死拉著我,還在我旁邊設了困陣。


  “那,你喜歡麽?”鐲雀小心問道。


  穆向才點頭,眼眸變深:“你無論什麽模樣我都喜歡,我要的是你,不是皮相。”


  “可是今後你再也見不到曲婧兒了,你可會有遺憾?”


  “我說過要你不要去在意她了,”穆向才握住她的雙手,認真道,“雀兒,她已經過去了,從今往後隻有我們,你好好聽著,不管你是人是妖,我穆向才今生唯你一人,不離不棄。”


  “你真的肯將她忘掉?真的肯?你舍得?”鐲雀繼續發問。


  “嗯,”穆向才神情鄭重,“雀兒,以前的一切當它不複存在,我們重頭來過,重新開始。”


  我心中揪成一團,又氣又急,別過頭趴在石上,不想再聽再看。


  我尚且如此,那陳素顏會是什麽心境?

  我忽的想起三年前和師父下山遊玩時,經過一座小村,一個男人正拿著棍子追著妻子打,被師父攔下後,男人說妻子不守婦道,心胸狹隘,不肯把鐲子借給小妾戴。


  那妻子卻哭著說,玉鐲本有一對,是她娘親的遺物,已被小妾故意打碎了一隻,還有一隻怎可再借。


  那日,師父這隻鐵公雞花了三兩銀子買下了這隻成色極差的玉鐲,離開後讓我偷偷送回給那娘子,並讓她以後妥善保管以作睹物思人,切勿再被丈夫和小妾看到。


  還有一對饑寒交迫的姐妹,為了一個饅頭打得頭破血流,師父見她們可憐,把她們帶回望雲山收為徒弟,教她們識字讀書,供她們衣食住行。


  她們見楊修夷模樣俊俏,一身清貴,喜歡圍著他轉,甚至因為我和楊修夷互看不順眼,為了討好楊修夷,便合夥起來欺負我。


  我當然不會任之由之,一來二去,吵得厲害。


  一次鬧得凶了,她們合夥起來把我關進柴房威脅要殺死我,我嘴硬不肯服輸,混亂中她們真的拿刀子捅了我。


  她們嚇跑了,偷了師父藏在床底的五十兩銀子逃了。


  後來我學了乾元星陣,用巫術尋到了她們,她們一個在花樓裏當了賣笑姑娘,一個在酒肆裏幹雜役苦工,腿腳瘸得厲害。


  還有我們在千稻村外的荒郊寺廟裏露宿時,遇上過一個孕婦,她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苦苦求我們救她肚子裏的孩子,她丈夫移情別戀,棄她不顧,她一氣之下想回娘家妊娠,卻在路上遇到強盜匪徒。


  最後她死在了我的懷裏,她的孩子也是個死胎。


  “初九。”


  陳素顏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我旁邊。


  我抬起頭,穆向才和鐲雀已不見人影,楊修夷站在一邊,靜靜的看著我。


  我一把拉住陳素顏:“你怎麽不吵不鬧?你怎麽不去罵他?”


  她沒有說話。


  我怒道:“你要是不開心,我可以施咒把穆向才拖來讓你打,你要想打鐲雀我也幫著你,你幹什麽這麽隱忍?!”


  “我沒事。”


  “沒事沒事,怎麽可能沒事!”我鬆開她,激動的說,“那是你的丈夫,如果不是借助你的容貌,鐲雀能擁有今天的一切麽?那男人為了另一個女人可以否定你們的過去,那女人利用完了你便一腳踹開,還一直在那不斷試探你在你夫君心中的位置!你怎麽可以忍受?你這個沒用的女人,你去打他呀!”


  “初九!”楊修夷將我拉到他旁邊,轉向陳素顏,沉聲道,“對不起,初九性子過於直率,你見諒。”


  “我根本就不直率,我凶的很!”我狠狠地跺腳,心裏著實有些氣不過。


  我討厭那些女人,討厭那個要玉鐲的小妾,討厭那對因為要討楊修夷歡心就剁我手指的姐妹,討厭那個丈夫的新歡!


  但我更討厭那些男人,喜新厭舊,為了小妾新歡,拋棄原配,傷害原配,那可是個孕婦!

  她丈夫怎麽忍心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棄之不顧!

  而穆向才,你又怎麽忍心忘掉一個為你十月懷胎,誕下一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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