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待得正要按捺心神的朝他繼續問話,卻是後話未出,便見百裏堇年已恰到好處的將目光從她麵上挪開了,薄唇一啟,低沉複雜的道:“父皇為何如此,瑤兒姑娘不知?”


  思涵猝不及防一怔。


  百裏堇年歎息一聲,“有些事,便是瑤兒姑娘不說,在下也是知曉的。就如,這偌大的大英宮闈,東臨蒼不在秋月殿呆著,不來尋在下,也不曾出現在其餘之地,卻偏偏出現在拜月殿的院牆外。此事絕非尋常,畢竟,東臨蒼那小子,並非是喜歡在宮中閑逛之人。他今日突然出現在拜月殿,且一直在拜月殿外守那麽久,自然,是有緣由。且在下鬥膽猜測,東臨蒼在拜月殿外的所謂緣由,該是,與瑤兒姑娘……有關。”


  這話入耳,思涵眼角一挑,倒也不得不佩服這百裏堇年的揣度之能。


  是了,東臨蒼那麽大的一個活人獨獨站在拜月殿外,自是惹人懷疑,隻是懷疑終歸是懷疑罷了,但這百裏堇年卻如此直白的將此事說了出來,且那語氣中的篤定之意渾然不掩,就憑這點,也知這百裏堇年啊,的確是心思細膩,不可小覷。


  再者,她今日邀這百裏堇年過來,也並非是有意要與他拐彎抹角,而今他先行將這話攤開了,那她自然也不打算與他委婉。


  心思至此,思涵稍稍斂神一番,便再度將目光落定在了百裏堇年麵上,卻不料這一落,竟恰到好處的徑直迎上了百裏堇年那雙漆黑深沉的眼。


  “本宮的身份,皇上該是全然清楚了吧?”僅是片刻,她稍稍忽略他的話,轉移話題而問。


  百裏堇年略是幹脆的點頭,滿目凝重,“前些日子,便有些猜測了,花燈節上,便全然篤定了。”


  是嗎?


  果不其然,這廝早就猜測她的身份了,且極早便已將她身份識破。


  “既是皇上知曉本宮身份,為何當時在獵場之上,皇上還要救本宮?你我本是對立之人,本宮若喪命在獵場上,豈不正得你意?”僅是片刻,思涵斂神一番,低沉而問。


  百裏堇年略是無奈的搖搖頭,麵色稍稍顯得有些,低聲道:“瑤兒姑娘乃東陵長公主,又乃大周帝後,如瑤兒姑娘這般顯赫身份,我豈敢讓瑤兒姑娘在大英的地盤出事。再者,我與東臨蒼交好,瑤兒姑娘也已算東臨蒼親眷,便是因此緣由,我也不能讓瑤兒姑娘有事。”


  “國之當頭,豈還講什麽連帶之情?也正因本宮身份極是顯赫,皇上也大可用本宮這條命來威脅藍燁煜。”


  百裏堇年再度歎息一聲,“大周與大英交鋒,本非我願意見到的。我更願,兩國平和,不興戰事。當日獵場之上,衛王有意取瑤兒姑娘性命,從而嫁禍於我,畢竟,獵場中蠱的群獅,本為我的麾下,無論誰人來看,都知獵場殺伐之事與我有關,是以,瑤兒姑娘若在獵場出事,天下之人都會以為是我所為,此番之事,雖可讓我入獄,讓衛王春風得意,但衛王目光短淺,不知如此之事能威脅到大英安危。”


  說著,嗓音稍稍一沉,繼續道:“衛王糊塗,但我不能糊塗,是以瑤兒姑娘性命,務必保全。我與瑤兒姑娘說這些,終是出自肺腑,甚至待我知曉父皇有意賜婚,我第一想到的,也是想讓穆風不計一切的將瑤兒姑娘送出宮去,保你安危。我所做的這些,不是因懼大周,更不是懼瑤兒姑娘身份,而是,如今兩國交鋒,我隻願平和解決。這,也是我此番願意赴瑤兒姑娘之約的理由,更也是想專程過來,與瑤兒姑娘交交心。”


  是嗎?


  從不曾料到,百裏堇年竟會說出這番話來,甚至竟還想著兩國能和平解決這場猙獰戰役,隻不過……


  “皇上莫不是忘了,當初大周行軍大英的路途之中,皇上曾三番五次差人前來圍剿,甚至還曾揮動群獅來襲,就為阻攔大周之軍,甚至還想讓大周之軍全軍覆沒?”僅是片刻,思涵低沉著嗓子出聲。她語氣中不曾掩飾的夾雜譏誚之意。


  卻是這話一出,便惹得百裏堇年眉頭越發緊皺。


  “中道伏擊大周之軍,是父皇下的令。在下也曾勸過父皇,隻可惜,父皇一意孤行,在下也無可奈何。” “大英這麽多年來,一直都閉關鎖國,國之上下,雖是不夠繁榮昌盛,但也並非生靈塗炭。如今,兩國交戰在即,戰事一觸即發,國之上下的百姓,早已人心惶惶,夜不能安寐。是以,在下自始至終,都無要與大周決一死戰之意,而是一直想尋求一種平和解決的法子。隻可惜,在下雖為大英帝王,但卻不過是傀儡罷了,有些大事,在下雖能參與,但卻,不能做主。便是中道差人伏擊大周大軍之事,在下也是身不由己,聽從父皇之令罷了。”


  他嗓音極是低沉幽遠,那語氣中的歎息之意分毫不言。


  且無論是他的語氣還是表情,都極是逼真,讓人分辨不出真假來。思涵也未立即言話,目光就這麽靜靜的落在他麵上,淡然無波的流轉著。


  這話落下,他也不再多言,僅是兀自沉默,靜靜的等著思涵回話。


  兩人之間的氣氛就這麽突然的沉了下來,加之周遭也極為清淨,便也襯得殿中氣氛越發壓抑。半晌之後,百裏堇年歎了口氣,“瑤兒姑娘對當初朕差人伏擊大周大軍之事仍是耿耿於懷?亦或是,瑤兒姑娘自始至終,都不曾想過要真正原諒在下?”


  原諒?


  這話入耳,思涵心口當即蕩出了幾許冷笑。


  何謂原諒?本就從未與這百裏堇年好過,也不曾親近,更也不曾與這人徹底的撕破臉過,如此而來,又豈有什麽原諒?

  心思至此,思涵稍稍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了,倒也不曾讓他瞧見她麵上的冷諷,隨即抬手漫不經心的理了理袖袍上的褶皺,待得百裏堇年終於等得有些著急時,她才淡然幽遠的出聲道:“本宮與皇上之間,倒也談不上原諒與不原諒,皇上這話無疑是有些過頭了。再者,既是太上皇有意讓皇上為傀儡,這麽多年來,皇上就甘願當個傀儡?就不願奮起而上,徹底越過太上皇而成為這大英的真正主宰?”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百裏堇年麵色陡然一白,連帶那雙漆黑的眼也驟然顯得複雜搖晃。


  他如此突來的反應,表情幅度無疑是大了些,倒也惹得思涵稍稍詫異。想來身在帝王家的人,何來不曾想過真正無人可撼的王權,這百裏堇年身為大英皇帝,想必更是對那王權誌在必得。如此一來,既是有心王權,那自然不會甘於平庸,甘於傀儡,是以這本是精明的百裏堇年,又豈會一直屈居太上皇之下,毫無爭鬥之意?

  又或許,她這話無疑是說中了他的內心,從而令他猝不及防驚了一下。畢竟,心有野心,且還被人如此膽大直接的言中,這廝一時之間猝不及防的驚愕也是正常。


  奈何,她心底本是如此思量,也僅是以為這百裏堇年臉色大變僅是因她那番直白之語而肆無忌憚的觸及了他的野心,卻不料片刻之際,百裏堇年薄唇一啟,道出來的話,卻是全然顛覆了她心底的預料。


  “這大英江山,本就是父皇的。父皇看得起我,讓我當了這大英的帝王,即便我對父皇所行之事有異議,但也不可逾越父皇,生得野心。”說著,眉頭一皺,話鋒一轉,脫口的嗓音越發的低沉無奈,“再者,有些事,並非瑤兒姑娘看到的那般簡單,而是複雜重重,牽涉極廣。就如,在下甘於傀儡,其一是因敬重父皇,其二……”


  話剛到這兒,他後話突然頓住,麵色也越是一緊,心事重重,滿目的掙紮,似是道不出後話來了。


  思涵聽了一半便突然中斷,心底的疑慮與好奇越發被他勾了起來。


  “皇上有何話不防與本宮直說。但若當真不便的話,皇上不說也可。”


  待得沉默片刻,眼見百裏堇年仍未言話,思涵斂神一番,淡然無波的出了聲。


  這話一出,百裏堇年這才回神過來,低低垂眸,任由濃密的睫毛掩蓋住滿眼的起伏,隨即才道:“我父皇,控製了我娘親。我若對父皇生有二心,亦或是不遵父皇之令,我娘親,便會有性命之危。”


  思量想去,終是未料百裏堇年會如此回話,心境也陡然翻騰了幾許,卻又是片刻後,思涵便平息了心頭的起伏,思緒幽遠沉寂,略是通透。


  大英太上皇當初納妃娶親,不過是為傳宗接代,是以,後宮那些被納入宮中的女子,又豈會真正得帝寵。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自是不得重視,是以,藍燁煜的娘親能被太上皇控製著來要挾百裏堇年,也是正常。


  畢竟啊,大英太上皇對皇後,對這百裏堇年,都無感情呢。


  “太上皇控製了你娘親,這麽多年,皇上就不曾想過救你娘親?”


  思涵沉默片刻,才低著嗓子問。待得這話落下,她落在百裏堇年麵上的目光越發深沉。


  百裏堇年並無耽擱,歎息一聲,“以蠱所控,除非找到解藥,若不然,自是無解救之法。這麽多年來,我也一直在尋找解藥,甚至也曾想過讓東臨蒼配製,隻是奇怪的事,東臨蒼通曉天下之毒,但父皇種在我娘親身上的蠱毒,他卻是配不出解藥來。”話剛到這兒,他稍稍頓住了嗓音,目光也微微而抬,凝在了不遠處略微幽暗的牆角,繼續道:“娘親的毒,許是隻有父皇才有解藥,若是父皇有意為難,我娘親性命,自是不保。”


  “太上皇如此絕情,皇上可否恨他?”思涵深眼將他凝望,繼續問。


  百裏堇年略是無奈的道:“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我終歸是他的兒子,這點改變不得。”


  “皇上將自己當成他的兒子,但太上皇許是不拿皇上將兒子看待呢。若是太上皇有半點良心,又豈會以你娘親的命來要挾你?皇上你,乃大英帝王,又何必要接受太上皇布控?當了這麽多年的傀儡,皇上也該翻身做主了。再者,你不是希望大周與大英的這場戰役平和解決嗎?隻要皇上願意,你心底所想,自然可達成。”


  不待他尾音全數落下,思涵已朝他出了聲。


  他眉頭一皺,落在牆角的目光也陡然收回,略是緊烈的落定在了思涵麵上,“但我娘親……”


  “皇上若當真想救你娘親,壓倒太上皇並從太上皇身上要得解藥是你唯一之法。若不然,你一味的軟弱隱忍,你保不住你自己,更保不住你娘親。軟弱使人無用,且衛王黨羽還在虎視眈眈,如今的你,除了徹底改變太上皇布控下的這盤棋局,別無翻身之法。”


  這話一出,百裏堇年並未言話,落在思涵麵上的目光突然變得深沉起伏。


  思涵也不著急,淡漠清冷的回望著他,視線分毫不挪,平寂從容。


  待得二人無聲對峙半晌,百裏堇年脫口的嗓音突然變得低啞,“瑤兒姑娘這是想慫恿我反叛我父皇?”他這話說得緩慢,若是細聽,也不難發覺他語氣中交織著幾許極為難得的冷冽。


  與他認識這些日子以來,思涵倒是從來不曾見他對她露出過這般冷冽之態,縱是這番冷冽之意僅是一星半點,但也足以驗證這百裏堇年心思精明,底線分明,且對她看似溫和有禮,實則,也仍是防備十足的。


  “本宮無心慫恿你,不過是在為你找後路罷了。”思涵靜靜觀他,將他所有反應全數收於眼底,隨即稍稍斂神一番,回了話。


  百裏堇年這才將麵上的冷冽之色全數斂盡,故作自然的垂眸,“瑤兒姑娘欲讓我反叛父皇,仍是想讓我裏應外合的幫大周皇上吧?瑤兒姑娘乃大周皇後,且一直以身犯下的留在這國都內,自然也是想幫襯大周皇上。隻是,我雖理解瑤兒姑娘的立場,且也有心與瑤兒姑娘相交為友,並無惡意,但我拿瑤兒姑娘當友人,瑤兒姑娘又怎能勸說我反叛父皇,從而讓我成為我大英的罪人?”


  說著,不待思涵回話,歎息一聲,繼續道:“認識這麽些日子了,瑤兒姑娘對在下,就無半點的好感,更無半點的放過之心?”


  “皇上除了反叛太上皇,難道還有其餘退路?你若當真與藍燁煜裏應外合,許還能脫離太上皇控製,更還能保住大英上下,不戰而平。但若你執意愚忠,最後的下場,你也該是猜得到。大英雖強,但大英兵力畢竟缺少操練,更鮮少在沙場惡戰曆練,但大周雄兵個個都身經百戰,氣勢壯然,如此,兩國交鋒,便是還未真正開打,勝負也已明顯才是。皇上是聰明人,自然該是想得到這點。既是勝負毫無懸念,皇上又心係大英百姓,如此,不戰而平,兩國言好,才該是皇上的……後路。”


  冗長的一席話,被思涵以一種極是幽遠厚重的嗓音道出。


  隻是這話一出,百裏堇年麵色卻並無變化。


  他再度抬眸朝思涵望著,靜靜的凝著,“瑤兒姑娘今日邀我過來,便是為了勸我反叛?”


  他突然這般問。


  思涵瞳孔微縮,慢騰騰的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不過是相識一場,有意相勸罷了。許是皇上不知,藍燁煜領軍而來,從來不是要真正踏平你大英國土,他之目的,向來是大英太上皇一人。他是要讓太上皇一敗塗地,猙獰而亡罷了,並非意在其它。倘若皇上能裏應外合的配合,他又如何能動你大英百姓?再者,本宮冒險留在這裏,心思與你,甚至與東臨蒼一樣,都是不希望看到血流成河。你心疼大英百姓屍首橫斜,生靈塗炭,本宮心疼的,是大周男兒沙場殺伐,死傷成片,更心疼藍燁煜為戰事操勞,身心受損。”


  說著,眼見百裏堇年瞳孔顫了兩顫,思涵心頭略微有數,知曉這百裏堇年該是將她這話聽進去不少。


  她這才稍稍斂神一番,話鋒一轉,繼續道:“該說的,本宮都已說了,至於日後要怎麽做,便看皇上你自己了。”


  這話還未落音,便聞百裏堇年複雜沉沉的道:“瑤兒姑娘終歸不是大周皇上本人,又豈能真正知曉大周皇上的心思?前麵有大楚東陵雙雙被他滅國的前車之鑒,我又如何能相信,大周皇上領軍而來,僅是想對付我父皇,而不是仍想要我大英江山?或許,我父皇的性命,以及這大英天下,他都想雙雙收入囊中。”


  “本宮乃東陵長公主,大周的國後,藍燁煜的妻,本宮如何不了解藍燁煜的心思。”


  “瑤兒姑娘也說了,你是他的妻。也僅僅是妻罷了。他之心思,你許是能懂,但一定,不會全懂。曆代帝王,豈會放著到嘴的肥沃疆土不要之理?大周帝王不是愚者,自然也不會真正將大英這塊到嘴的肥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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