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思涵目光漫不經心的在宮奴身上掃了一圈,順勢起身,隨即垂眸朝穆風望來,淡然而笑,“有勞穆公子相送。”
未待她尾音全然落下,穆風已起身站定,極為有禮的朝思涵客氣一聲,思涵也不再耽擱,隨著宮奴朝亭外而行。
一路上,風聲浮動,寒涼四起。這寒冬臘月的天氣,著實是威力極猛,便是這東臨蒼號稱四季如春的大英國都,這幾日也難得反常的天寒地凍,涼寒之至,哪有半點的春之溫暖。
思涵與宮奴稍稍在前,穆風跟隨而來,稍稍落後半步。整個過程,因宮奴在場,思涵與穆風皆未言話。
待得回得秋月殿時,思涵才屏退了宮奴,邀穆風入殿而敘。穆風眉頭一皺,終還是踏步入了院子,隻是轉眸四掃一番,終是低著嗓子問:“這秋月殿內,怎無一名宮奴?”
宮奴都淹死在湖裏了,哪裏還有什麽宮奴。
思涵眼角微挑,默了片刻,僅道:“誰知道呢,許是被太上皇召回去了也說不準。”
“東臨蒼呢?”穆風神色微變,自也是有些不信思涵這話,但也無心就此多言,僅是話鋒一轉,問了東臨蒼。
思涵終是應聲駐足,回頭朝他望來。
他猝不及防怔了一下,下意識止步,抬眸朝思涵掃了一眼,便略是避嫌有禮的挪開了目光。
“穆公子也是明眼人才是,是以有些虛套,便莫要再言了。此際東臨蒼不在院中,穆公子該是猜得到才是。而本宮今日邀穆公子過來,並非是當真要讓穆公子與東臨蒼敘舊,而是,本宮要與穆公子敘舊。”說著,分毫不待穆風反應,思涵已回頭過去,繼續踏步往前,淡道:“穆公子隨本宮來。”
她分毫不曾掩飾的改變自稱。脫口的嗓音也自然而然的染上了幾分清冷與威儀。
穆風落在她脊背的目光也抑製不住深了一重,靜立原地,思緒翻騰,並無動作。則是片刻之後,他才強行將所有心思壓下,足下微動,緩步朝思涵跟去。
兩人一前一後入得主殿,思涵親手合了殿門。
穆風徑直坐定在了殿中的圓桌旁,思涵轉眸掃他兩眼,也開始抬腳過去,坐定在他身邊不遠,隨即修長的指尖微微而動,正要為他倒茶,他則急忙伸手過來接走思涵指尖的茶壺,極為有禮的道:“還是在下為姑……為長公主倒茶吧。”
他也徑直改變了稱呼。
有些事本為通明,是以,既是麵前這女子都無拐彎抹角的意思,他穆風作為男兒,自然也得順應如今勢態,改變稱謂才是。
甚至於,此番被她光明正大領來這裏,便是不必多想,也或多或少能猜到她之意圖,是以,心頭本也是有所防備,也早已做好了一些準備,卻不料,待得將茶水摻好並有禮的遞送至麵前女子眼前時,不料她並未抬手來接,反倒是脫口便問:“這大英禁宮之內,有多少你穆家的眼線?” 這話入耳,無疑如平地之雷,令穆風猝不及防驚了一下。
他當即將手中茶盞迅速放於思涵眼前的桌麵,隨即極為謹慎防備的朝周遭仔細掃望,待得不曾發覺任何異樣後,他才回頭朝思涵望來,緊著嗓子道:“還望長公主說話斟酌一番。此番乃禁宮,各處戒備森嚴,再加之萬一隔牆有耳,太上皇又極為多疑,許是長公主方才這隨意一句話,都容易讓我穆家萬劫不複。”
這話剛落,不待思涵反應,不遠處的門外,已突然有腳步聲響動,由遠及近。
穆風麵色越是一緊,目光定定的落在殿門,心頭起伏之至,緊烈重重。
相較於穆風的謹慎戒備,思涵則淡定如初。她麵色分毫不變,平靜自若,目光僅是朝不遠處那空空如也的軟塌掃了一眼,隨即便也落定在了不遠處的殿門,一動不動。隻是即便外表平靜之至,並無半點的複雜起伏,但心底深處,終還是生了幾許複雜。
方才待入得殿門,便已見殿中空蕩,那脆弱之至的琴師葬月,已是不見蹤跡。如今若是了料得未錯的話,那殿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許是與葬月有關才是。畢竟,那殿門外揚來的腳步聲極為單一,顯然僅有一人而來,且似行動踉蹌,步伐聲音也稍稍顯得有些不穩,是以自然也不難猜測門外那獨獨而來之人,是葬月,就如,若大英太上皇要差人來這裏,自然不是僅來一人這般簡單。
她心頭明然之至,一切了然。
則是片刻之際,殿門外的腳步聲已恰到好處的停在了殿門處,隨之而來的,則是一道恭然而又有些脆弱無力的嗓音,“長公主可是歸來了?”
他並未抬手便直接推門,卻是獨獨問了這話。若非是早已猜到思涵已然歸來,又何必這般恭敬的在殿門外問聲?再者,那嗓音無疑是極為熟悉,自然也與思涵心中的揣度全然對上。
是的,葬月。那殿外之人,果然是葬月。
思涵眼角一挑,暗自揣度,將他這句話也放在心頭仔細揣度品評一番後,才稍稍斂神,淡然無波的出聲道:“本宮正有事,葬月公子且先去殿外亭中坐著等候一番如何?”
她開口便是這話,語氣淡定從容,並無起伏,倒也讓人聽不出什麽情緒來。
待得這話剛落,殿外的葬月便恭敬的回了話,隨即腳步稍稍走了不遠,便徹底消失,也不知他是入了殿外的亭子,還是徑直站定在了殿外不遠,無聲沉默。
思涵神色微動,稍稍思量片刻,卻也不曾太過多想,僅是回頭朝穆風望來,淡然的目光將他那複雜凝重的麵色仔細掃了一遍,便低沉無波的出聲道:“那是太上皇身邊的琴師葬月,昨個兒因撫琴出錯,被挑了手筋,如今雖被東臨蒼接好了手,但身子骨也該是孱弱,倒也不料他竟還有力氣外出。”
穆風應聲回神,眉頭緊皺,麵上稍稍漫出幾分欲言又止的沉重。
思涵靜靜觀他,“穆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穆風臉色微變,垂眸下來,壓著嗓子僅道:“太上皇身邊的人,都該是不簡單。在下如今也是以為,許是長公主當真該如皇上所說一樣,隨在下出宮去。”
是嗎?
倒也不料這穆風竟也有這等好心,百裏堇年不勸她了,這穆風倒是開始勸了。
思涵勾唇漫不經心的笑,“穆公子能有如此之言,本宮倒也欣慰。隻是救本宮出宮之事,非同小可,你我也僅是有一麵之緣罷了,並無任何交情,難道穆公子當真會為了本宮這麽個外人而拿你整個穆家來冒險?穆公子可莫要忘了,一旦你救本宮出宮之事敗露,你穆家上下,許是都脫不了幹係。畢竟啊,你也知曉,太上皇擅疑。”
“這點,在下自是知曉,但……”
思涵麵上笑容稍稍深了半許,不待他後話道出,便平緩淡然的出聲打斷,“穆公子既是知曉,但仍有營救本宮之意。如此,你我並無交情,穆公子自是不會為了交情而救本宮;你與東臨蒼雖為好友,但自然也不會因著東臨蒼之故而救本宮,從而讓你穆家陷入連罪之地,是以,若本宮料得未錯的話,穆公子能有如此救本宮的心思,這唯一的解釋,便是……你穆家,與大周皇上藍燁煜……”
話剛到這兒,穆風麵色陡然一白,頓時出聲道:“長公主!”
短促的三字,緊烈與震愕之感層層交織,大抵是太過焦急,連帶脫口的嗓音都稍稍卷了幾分低啞。
思涵眼角一挑,漫不經心噎住後話,淡然自若的凝他。
他略是戒備的朝不遠處殿門掃了一眼,回頭過來,極為避諱謹慎的朝思涵道:“望長公主,慎言。”說著,歎息一聲,嗓音壓得極低極低,“我穆家世代忠骨,忠君愛國,隻可惜,近些年來,太上皇殘暴不仁,野心大起,皇上傀儡而居,權勢架空,國都上下百姓,也賦稅沉重,難以生存。太上皇又喜閉關鎖國,不願真正將心思放於大英國政之上,卻又要幹預皇上發展大英。如此年年而久,大英上下雖看似一派平和昌盛,實則,早已敗絮其內。”
“是以,穆元帥雖忠君愛國,但衷的君,則是百裏堇年,而不是,太上皇。”不待穆風尾音全然落下,思涵已淡然自若的出了聲。
穆風眉頭越發一皺,“皇上是明君。我穆家願意輔佐與追隨。”
是嗎?
如今亂世之中,倒也難得還有人要追隨明主。如穆家這等骨氣明理之族,思涵自然也是敬重佩服的。
隻不過,亂世紛爭大起,穆家卻還要在亂世之中另立私心的擁護百裏堇年,不得不說,倒也有些不自量力了些,畢竟,大英一亡,國都不國了,又何來百裏堇年這等君?那時候,穆家對百裏堇年護來護去,也不過是僅護得百裏堇年這條命罷了,而非,他們眼中所謂的大英明君。
思緒搖曳,突然,便想得遠了些。
待得片刻,思涵才斂神下來,壓著嗓子開門見山的問:“百裏堇年是否為明君,與本宮無關。本宮如今隻問你,你們穆家與大周皇上,有無聯合?”
穆風麵色越是複雜重重,目光凝重,待得沉默半晌,“有些事太過緊要,並非在下不說,而是不敢說。但總有一點在下可在長公主麵前保證,在下與皇上對長公主你,都無惡意。倘若長公主何時想通要出這大英皇宮了,隨時都可與皇上與在下說。”
他這話突然變得剛毅硬氣了幾分,口風極緊,渾然不願就此多言。
隻是事已至此,便是這穆風不說,思涵心頭自然也有幾分揣度與篤定。是以,這廝不願再說,她自然也不多問。隔牆有耳,她自然也是有所顧慮。有些事啊,的確是不宜全然放在明麵上來說。
心思至此,思涵稍稍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視線微垂,漫不經心的凝在麵前的茶盞上。那茶盞,色澤為青,翠紋縷縷,著實精致別雅。隻不過,那一股股茶水的熱氣微微蔓延上浮,淡白的煙猶如長蛇一般再空中盤繞,轉瞬之間,便又徹底散開,四分五裂。
“穆公子的心意,本宮領了。隻不過,既是入了這大英宮闈,且又被大英太上皇盯上,自不可坐以待斃,亦或是落荒而逃才是。”說著,神色微動,話鋒也稍稍一轉,繼續道:“本宮方才也問過穆公子,這禁宮之中有你穆家多少眼線之事,穆公子似是還未回答本宮。”
她再度將話題繞了回來。
穆風心有疑慮,倒也著實不知思涵為何會對此事這般上心。
眼線之事,本也是極為敏感,常日在外都不可多提,更別提還是在這大英禁宮,太上皇的眼皮下。隻是,本是心有謹慎與抵觸,奈何卻見思涵再度抬眸朝他望來,麵露幾絲強硬與執著,他心有無奈,待得沉默權衡一番後,終是抬手為自己倒了一盞茶,而後食指沾了杯中茶水,在桌麵上以水代墨寫了‘六’。
思涵微怔,壓低了嗓音,“六十?”
穆風搖頭。
思涵麵色一沉,終是會意過來,心頭深處,也或多或少增了半許失望。
既然六十不是,六百自是不可能,這剩下的,便也隻有六個了。這偌大的大英禁宮,僅也隻有六名穆府眼線,這數目無疑是太少太少,起不到任何用處。
又許是瞧出了思涵的失望,穆風猶豫片刻,壓著嗓子道:“數目雖少,但長公主若有什麽急事,他們自也會將長公主之事傳達給在下,那時,在下會及時而來,盡最大之能救長公主。”
是嗎?
這話說得倒是好聽。隻不過若要做起來,無疑是難如登天。此處乃大英禁宮,可非尋常之地,加之處處又有大英太上皇眼線,是以這穆風即便是穆元帥的兒子,也不見得能隨時入宮,更別提,救她了。
“六人也可,總比沒有好。穆公子的那些人,東臨蒼是否都能號動?”思涵稍稍斂神一番,再度出聲。
穆風當即點頭,“可。”
他回答得極是直白幹脆,但這話也無疑是在預示著穆府與藍燁煜暗合之事,東臨蒼自然也該是知情者,也乃一幫之人。畢竟,東臨蒼看中百裏堇年,穆家又要效忠百裏堇年,如此一來,東臨蒼與穆家自然早已聯合一起,能號動穆府暗線也也就不成問題。
越想,心頭便也越發了然。
此番邀穆風而來,未有太大心思,隻因當初她被藍燁煜帶出國都城門之際,藍燁煜拿出的令牌,不是衛王的,竟是穆元帥的。且如藍燁煜這種人,向來也不喜親自去做偷雞摸狗的盜竊之事,是以,關於那令牌之事,唯一能解釋的便是那穆元帥也該是與藍燁煜達成了什麽,從而暗中聯合才是。
隻是,若藍燁煜與穆家當真聯合,而當初的那場花燈節的風波,衛王聽藍燁煜之意而斬殺百裏堇年的大多黨羽之臣,又是何意?效忠於百裏堇年的穆元帥會坐視不理?任由衛王之人斬殺完百裏堇年的黨羽之臣?
且若藍燁煜與穆家當真聯合,憑穆元帥的三軍將帥之位,完全可和平收兵化解這場惡鬥,從而隻需兩國聯合將大英太上皇拿下便是,但為何藍燁煜又要開挖地道,渾然不借穆家之力而輕鬆入城?
思緒翻騰,複雜四起,奈何幾番思量,卻是不得解。
半晌之後,穆風忍不住壓著嗓子輕喚:“長公主?”
思涵這才應聲回神,麵色森然沉重,目光也再度落回穆風的臉,“本宮這裏,無需穆公子擔憂。隻是,如今大英變天,亂世之爭,穆家要保百裏堇年,似也並非明智之舉,畢竟,一旦大英而亡,國不成國,百裏堇年這君,自然也當不了了,如此之下,穆家又如何不幹脆直接效忠大周帝王,待得這場戰役塵埃落定,大周大勝,那時,穆家乃一等功臣,本宮再在藍燁煜耳邊遊說一番,到時候讓藍燁煜同意將這大英天下交由你穆家打理,你穆家可徹底翻身做主,成為這大英之王,光宗耀祖,這般之事,豈不比你們效忠百裏堇年要來得好?”
冗長的一席話,雖嗓音平穩淡然,但這番脫口的話語內容,無疑是曠世膽大之言。
穆風再度怔得不輕,本也是見識過思涵的語出驚人,雖也心頭稍稍有所準備,但此際仍還是猝不及防的被思涵這番話怔得不輕。
他著實未曾料到,本是好心勸這東陵長公主出城保命,卻不料這東陵長公主竟反過來勸他穆家背棄大英而投靠大周。
他眉頭也抑製不住皺了起來,一時之間,並未言話。思涵也不著急,僅是淡然自若的凝他,麵色平靜之至,底氣也是萬分十足。則待片刻後,穆風終是斂神一番,強行將所有起伏沸騰的心思壓下,僅朝思涵緩道:“長公主,我穆家曆來忠良,豈能背心棄主。此事即便放在家父身上,家父也斷然不會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