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東臨蒼微微而笑,“怎就不吉利了呢?在下倒是覺得公子這名極是好聽,撫琴又撫得好,如公子這般人,本也該是溫潤如玉之人才是。再者,公子也是吉人天相之人,便是今日逸公子百般加害,公子也僅是斷了雙手,卻未喪得性命,就憑這點啊,公子也是福氣之人。”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葬月麵色頓時慘白。
“琴師斷了手,自是與琴絕緣。逸公子雖未要我性命,但卻是變相的要我抑鬱而終,如此一來,倒還不如幹脆給我個痛快來得好。再者,葬月這名,也非我本命,宮中所有公子之名,都為太上皇親取,是以,我等做不得任何主,不過是宮中螻蟻罷了,又有何底氣與資格去說是有福之人。”頹然無奈的嗓音,染著幾分難以言道的淒涼。
隻是這話入得思涵耳裏,則再度觸及了她心底深處的道道疑慮。
不待東臨蒼回話,她便深眼將葬月凝望,低道:“太上皇為公子逸賜的名字是……”
話剛到這人,思涵稍稍頓住。葬月也未耽擱,僅抬頭朝思涵望來,低啞道:“月逸。”
月逸。
如此二字,再度在心頭流轉開來,起伏重重。
不得不說,這大英太上皇身邊的男子之名,個個都非大俗,但卻個個都有個月字。如此,究竟是大英太上皇太喜歡月字,還是,隨意而取,僅為讓宮中的公子們名字規範,從而皆沿襲了一個‘月’字?
越想,思緒便越發的飄得遠。
卻是這時,東臨蒼已再度壓著嗓子出聲道:“葬月公子如今遭遇雖是不善,但公子終該是聽過否極泰來這話。就如,葬月公子雖雙手而斷,但在下,倒也可好生為公子診治呢。”
他這話終是將話題繞到了正道上。葬月麵色稍稍一僵,那雙漆黑的瞳孔越發的搖晃緊然。
“東臨公子當真打算幫我?我與公子與長公主皆非親非故,更還受逸公子擠兌憎惡,倘若東臨公子此番幫了我,許是,許是會得罪逸公子……”
他嗓音裏藏著深深的擔憂,那皺縮的麵容也是一片的複雜與拘謹,似是憂心忡忡,說得極為認真。
隻是這話還未道完,東臨蒼便低緩出聲,“葬月公子既是入了這秋月殿,在下與瑤兒,總不能見死不救。畢竟,人心都是肉長,葬月公子雖與我們非親非故,但我們對公子仍是不可坐視不理,偶爾能順便搭救,便該搭救。”
說著,勾唇朝葬月微微一笑,“我先看看公子的傷。”
說完,便已不顧葬月反應,當即伸手朝葬月袖袍探去,隨即緩緩的撩起了葬月的袖袍,仔細將他那滿是鮮血的手打量,“筋脈被挑斷,接起來自有難度,但也非全然不可治。隻是,等會兒該是會疼,葬月公子可得好生忍住,不可太過動作呢。”
葬月滿目複雜,低低點頭。
東臨蒼掃他一眼,隨即便讓思涵差殿外宮奴端熱水進來。
思涵並無耽擱,起身行至殿門便朝殿外宮奴吩咐,待的宮奴們將熱水端來,思涵親自伸手接過並端過來,東臨蒼便也稍稍開始撩了撩寬袖,抽了把匕首與幾枚銀針甚至幾隻瓷瓶出來,隨即便開始就著身邊燭火,一點一點的為葬月處理傷口。
風聲浮蕩,不住的將殿外數目吹得沙沙作響。
思涵一直靜坐在軟塌,兀自沉思。東臨蒼毫無懈怠,滿目認真,一點一點的為葬月剜腐肉,接筋脈,上傷藥。葬月的手依舊不住的溢血,疼痛入骨,他則強咬著牙關,這回,卻強撐著不曾讓身子顫動分毫。
周遭氣氛,也沉寂壓抑,緊烈淡薄。
待得許久許久,久得殿門外已稍稍明亮之際,東臨蒼才大鬆了口氣,兩手自葬月的手驀地鬆開,如釋重負的道:“這幾日,不可碰水,雙臂不可太過動作。好生養養,三月之後,便可拆線,半年之後,便可稍稍活動手指,一年之後,許是……能稍稍撫琴了。”
懶散緩慢的一句話,說得極是平緩從容,隻是這話一出,他則緩緩起身,奈何身子太過僵累,身形也抑製不住的踉蹌。
思涵當即起身過去,抬手將他扶穩,東臨蒼這才穩住身形,鬆了口氣,轉頭朝思涵望來,勾唇一笑,“他已無大礙,但在下則昏沉得緊,先回偏殿休息了。”
這話一落,下意識的掙開思涵的手,踏步朝殿門而去。
思涵朝他脊背掃了幾眼,並未言話,待得東臨蒼離去,她才垂眸朝葬月望來,正要言話,不料葬月竟突然雙瞳濕潤,神情起伏萬縷,壓抑不堪的道:“多謝,長公主。”
思涵稍稍噎住到嘴的話,淡道:“為你接手的是東臨蒼,你該謝的,也是他。”
“若不是長公主,東臨公子豈會救在下。葬月最該謝的,是長公主你。”他情緒似是有些大湧,起伏不定,麵色也複雜之至,似是心事重重。
“罷了,都是相逢之人,又何必多謝。隻是,葬月公子的手已是接好,本該喜事,怎葬月公子竟如此反應?難不成,手接好了,不該高興?”思涵淡然觀他,漫不經心的再度道話。
卻是這話一出,葬月麵色越是一白,眉頭緊皺,欲言又止,卻終究未道出話來。
思涵落在他麵上的目光也稍稍深了半許,麵上也稍稍漫了半許銳色,卻又是片刻之間,她便已斂神下去,淡然平緩的問:“葬月公子若是有話,不妨直說。”
這話似是突然給了葬月勇氣,縱是麵色依舊複雜重重,起伏難耐,但他終是強行啟唇,低啞斷續的道:“人心本該向善,葬月雖不是君子,但終是不能做小人。長公主與東臨公子都是葬月的恩人,更毫無顧忌的幫葬月,也不怕惹禍上身,這份恩情,葬月,銘記在心。經曆過這番痛處,卻不知為何,竟莫名的看透了不少,如今,這大英本就要亂了,皇城是否會安然屹立也不知,那些天下大事,葬月插不上任何手,更也改變不得什麽,終究僅是天下之中的螻蟻罷了,性命卑賤,但即便卑賤,也不可恩將仇報。”
冗長的一席話入得耳裏,思涵知曉,這葬月,終是要敞開心扉了。
說來,自打第一次在殿中見到他,眼見他局促緊張,麵容俊秀幹淨,便也不得他是惡人。如今一看,這葬月能說出這番話來,也的確是個心軟之人。
“葬月公子,究竟想說什麽?”待得沉默片刻,思涵才稍稍壓低了嗓音,低問。 葬月滿目複雜無奈的朝她凝望,並無耽擱,低啞道:“有些事,葬月無法與長公主解釋太多,但昨日撫琴之際,葬月撫錯幾個琴音調子,絕非葬月失手。”
什麽?
這話入耳,思涵心神驀地一湧,起伏萬縷,卻又是片刻之際,她全然將情緒壓下,淡漠無波的問:“葬月公子此話何意?昨日你在殿中撫琴,琴音亂了幾調,若非失手,難不成還是故意?且陰昨日你撫錯幾個調子,倒差點惹來殺生之禍,縱是性命算是保住了,但卻被斷了兩手,也是滅頂之災。如此,葬月公子若故意將琴曲撫錯,這代價,莫不是太大了些?”
葬月歎息幾聲,麵露悲戚與悵惘,“當時撫錯幾個調子,的確是葬月故意,但葬月萬萬未料到,逸公子會因此而大做文章,在太上皇麵前大肆進言,惹太上皇下不來台,從而僅得依逸公子之意而對在下懲處。”
說著,略是忌諱的朝不遠處的雕窗與殿門掃了一眼,越發壓低了嗓音,繼續道:“前兩日時,太上皇便有意與在下提過,說是東臨府的表小姐會入宮來,要讓在下當殿而撫錯琴,惹表小姐注意,從而再順勢將在下賜於表小姐身邊,以作琴師,隨時為表小姐撫琴,但這些,都為表麵之舉,暗地裏,太上皇則要讓在下隨時監視長公主與東臨公子,甚至,還要趁東臨公子不在之際,對長公主下蠱。在下本為驚詫,畢竟,在下是太上皇的人,身份特殊而又尷尬,豈能在旁人身邊當琴師,雖是心有詫異,但仍是不得不領命。隻是,昨日殿中之際,本還在想如何要引得長公主注意,心情本是忐忑不定,奈何卻又見長公主主動朝在下打量,在下頓時心中通透,將計就計,故作撫錯琴音,隻是,在下終還是太過愚鈍,心思淺短,一心想著惹長公主注意,卻愚鈍的忘了,那高位之上,不僅坐著太上皇,還坐著逸公子。”
“近年來,太上皇待在下並非太薄,加之時常喜歡召在下撫琴,逸公子初入宮中,有意與在下交好,隻是在下不喜攀附與結黨,便故意疏遠,不料惹逸公子心存不滿,反目成仇。昨日殿中,在下撫錯一琴,無論如何,按照太上皇最初之意,自也該是當殿將在下責罵一番,從而順勢將在下賜給表小姐,奈何,在下卻未料,逸公子當殿落井下石,逼太上皇對在下重罰,且加之長公主與東臨公子皆不曾為在下說過話,太上皇終還是偏向了逸公子,明知逸公子有意對在下針對,但太上皇終還是為了讓逸公子順心,臨時起意,將在下變為了棄子,挑斷手筋。”
話剛到這兒,他語氣越發的悵惘悲涼,“在下伺候在太上皇身邊這麽久,一直安於本分,從未越距。卻不料最終,竟被太上皇說棄便棄。在下在太上皇眼裏,不過是螻蟻罷了,隻是,昨日本是成了棄子,但卻終究還是陰差陽錯的入了長公主身邊。長公主,太上皇乃極為精明之人,這滿宮之中,任何事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是以,便是月悠偷偷將在下送來,但太上皇絕對知曉,亦或是,月悠將在下送來,本就是太上皇致使,說不準今日,太上皇便該差人,將控製長公主的蠱送來了。長公主與在下本是非親非故,為了活命,在下最初自會衷心太上皇而惡對長公主,但長公主是好人,如今更是在下恩人,在下若對長公主不利,在下定會愧疚一輩子。”
冗長的一席話,壓抑而又悲涼,無疑是將他所有的身不由己的歎息與悵惘感表露得淋漓盡致。
身為棋子,無法為自己命運做主,隻是這葬月竟也能如此良心,主動將這些言道出來,也無疑是在思涵意料之外。
本是要將計就計的觀戲,卻不料,這葬月率先道破了這場戲……
“葬月公子能有如此知恩圖報之心,本宮領了。”待得沉默片刻,思涵斂神一番,再度道了話。
卻是這話一出,葬月卻哀傷的搖搖頭,繼續道:“在下與長公主說這些,隻是想說一切都是太上皇算計,便是此番葬月被月悠送來長公主這裏,也該是與太上皇脫不了關係。再者,自長公主還未入宮,太上皇便有意對長公主種蠱了,他惡心已露,是以這皇宮,長公主呆不得的,務必得即刻想辦法出宮才是上上之策。”
他這話說得極是認真,待得這話落下,他那雙滿是複雜哀涼的眼也極是緊烈的朝思涵望著。
思涵眼角微挑,無波無瀾的道:“多謝葬月公子提醒了。隻是,如今這大英皇宮戒備森嚴,本宮便是要出宮,也不易出去才是。”
這話還未落音,葬月便壓著嗓子道:“長公主不必擔心,葬月知曉一個地方守衛不嚴,長公主直接去那地方,定可安然順著宮牆逃出去。”
思涵瞳孔微微一縮,低聲問:“何地?”
葬月越發壓低了嗓音,極是認真的道:“宮中東麵,有一處拜月殿,自葬月初入宮中,便聞說那地方是宮中禁地,不得任何人靠近,便是宮中巡邏的禦林軍,也僅可在殿外巡視,不可入得拜月殿院落半步。且無論誰人入那地方,無論因何等緣故,皆會被處死。隻要長公主入了那拜月殿,自可順著那拜月殿後院的宮牆逃出去。”
是嗎?
葬月的嗓音極是認真厚重,似是不像假話。
隻是又來一個拜月殿,名字雖是順耳,但殿名中那個獨獨的‘月’字,卻再度順著思涵的耳徑直鑽入了心口,瞬時之間,疑慮四起,複雜重重。
卻是正待思量,沉寂無波的氣氛裏,葬月突然壓著嗓子憂心忡忡的繼續道:“長公主若入得拜月殿,自能逃走。但若被人發現長公主要闖拜月殿,一旦長公主被捉,太上皇定震怒,那時候,長公主性命自會不保。”說著,思量片刻,目光也驟然緊張起來,繼續道:“這法子也極是危險,太危險了,稍有不慎,長公主定當危矣。隻是,隻是在下的確想不出什麽法子幫長公主逃出宮去了,在下入宮幾年,也僅是聽過那拜月殿戒備不嚴,卻無人能入,甚至後院的圍牆便是宮牆,是以,在下才……”
“葬月公子不必多言了,你之心意,本宮明白。”話到後麵,他語氣越發的憂心,思涵則神色微動,出聲打斷了他的話,淡然寬慰。
葬月下意識噎了後話,滿目悵惘的朝思涵望來,“葬月無能,幫不到長公主什麽,還望長公主見諒。隻是,太上皇有意用蠱控製長公主,隻要長公主在這宮中呆著,不知何時便會受太上皇算計,惹禍上身。”
“葬月公子之言,本宮記下了,倒是多謝了。本宮來這大英宮中,倒是身無貼己之人,未料葬月公子竟會如此好心。”
葬月憂心忡忡的歎息,略是無奈悲涼的道:“在下沒本事,幫不了長公主。但長公主是好人,該是吉人自有天相,日後定會平安健然才是。”
思涵神色微動,思緒翻轉,卻並未立即言話。
葬月滿目悲涼無奈的將思涵凝望,也未再言話,待得片刻之後,似是有些累了,忍不住稍稍合了合眸,卻是幾番睜眼閉眼之後,又再度強行打起了精神,滿目認真的朝思涵望著。
兩人皆沉默了下來,周遭氣氛也越發變得壓抑。
待得半晌後,沉寂壓抑的氣氛裏,思涵再度出聲,“葬月公子能告知本宮這些,便已然是在幫本宮了,你無需再多想什麽。隻是,有一事,本宮仍還得問問葬月公子。”
“長公主請說。”
思涵眸色幽遠的落在不遠處的雕窗,唇瓣一啟,淡道:“月悠公子此人,性子如何,可否信得?”
許是不曾料到思涵會突然這般問,葬月略是怔了一下,卻又是眨眼之際,他便已回神過來,低啞道:“月悠性子略有執拗,認準了什麽,便不容易回頭。當初他言行不恭得罪了太上皇,太上皇本要處死他,在下硬著頭皮為他說了句話,卻不料太上皇竟饒了他。自那次之後,月悠便一直將在下當做恩人,一心還恩,在在下麵前,他也從不曾越距過什麽,反倒是性情直白剛毅,且又未在後宮主動惹過事,更也因性情冷漠,拒人於千裏,是以也不喜與旁人結交。如此種種,在下以為,月悠性子雖是冷了點,但也不會是小人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