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東臨蒼猝不及防怔了一下,目光緊凝在思涵脊背,眼見思涵徑直往前,仍不言話,他眉頭也稍稍一皺,麵露無奈,隨即薄唇一啟,正要再度出聲,不料後話未出,思涵已突然頭也不回的出聲道:“本宮知曉了。”
淡漠幽遠的幾字,突然鑽入耳裏,卻頓時衝散了滿心的揪起與無奈。
東臨蒼瞳光稍稍滯了半許,到嘴的話也瞬時噎住,隨即極為釋然的勾唇而笑,如釋重負的道:“長公主,多謝了。”
這話一出,思涵再無應聲,僅是兀自打開了屋門,踏步出去。
大抵是肩膀傷勢猙獰,再加之不曾真正休息好,是以,渾身倒是極為乏累,連帶腦袋都微微發暈。
待出得屋門,思涵極為難得的招來立在門外不遠的婢子將她扶住,隨即繼續往前。
一路過來,路上的所有侍奴與侍衛甚至衛王領來的那些兵衛都全數消散,道路也暢通不少,思涵一路不言,滿目幽遠,待得終於靠近自己院子的院門,則見那院門旁,正立著一抹修條身影。 那人,身材極是頎長,甚至大致觀望,也覺這人比印象中的模樣瘦削了幾分。此際,他依舊是一身勁裝黑袍,腰間掛著佩劍,整個人仍是一身的颯爽之氣。隻是,本來也算是剛毅幹練之人,奈何,他臉上卻極為突兀的橫亙著一條長長刀疤,便也壞了滿身氣質,徒然增了幾分掩飾不住的煞氣。
又或許,這些日子太過奔波,那人麵無表情的臉上,也極為難得的染上了幾絲風霜氣息。
故人相見,自當心寬。說來,本是與這人也未曾分別太久,甚至前夜在燈節的湖畔還稍稍見過他,但卻不知為何,不過是短短一兩日的功夫,她竟覺得像是許久許久都不曾見過他似的。
“長公主。”
正這時,那人已垂頭下來,剛毅直白的道了話。這番脫口的嗓音,依舊如常的卷著幾分煞氣,熟悉之至。
思涵將他掃了一眼,思緒也微微翻動,一時,倒也莫名的想起當初亡在楚京的單忠澤。遙想當初,她顏思涵身邊的單忠澤,也是如此的颯爽幹練,剛毅忠骨,隻可惜,忠骨之人未能長命,終還是淹沒在了命運的無情裏。
思涵沉默著,心神也稍稍跑得有些遠了,足下也微微而停,並未言話。
伏鬼麵露微詫,也僅是抬眸迅速朝思涵掃了一眼,隨即便斂神一番,垂頭下來,似如木樁。
待得兩人皆靜默半晌,思涵才稍稍回神過來,隨即目光朝單忠澤一掃,緩道:“隨本宮進來。”嗓音一落,不再言話,徑直往前。
入得屋門後,思涵便徑直坐定在了屋內的軟塌。伏鬼後腳跟來,最後站定在了思涵麵前。
思涵抬眼將他掃了一眼,平緩無波的道:“坐。”這話一出,伏鬼並無耽擱,僅是極為受命的朝軟塌對麵的軟椅行去,待坐定在軟椅上後,他才抬頭朝思涵望來,出聲道:“多謝長公主。”
思涵麵色並無變化,修長的指尖微微而動,倒了盞茶水輕輕而飲,兩人之間的氣氛再度陷入僵默與靜謐,伏鬼眉頭也稍稍一皺,著實有些不慣這般氣氛,畢竟,當初雖也是與這東陵長公主兩相無人的說過話,但如今這東陵長公主的架勢,似是神色幽遠得緊,想來自該是心境複雜,也指不準會朝他問出什麽來。
正待伏鬼思量,思涵已是稍稍將手中的茶盞放了下來,目光也再度朝伏鬼落來,神色微動,平緩無波的問:“你家主子近些日子的寒疾,可有緩解?夜裏之際,他寢帳內可有再點多盞暖爐驅寒?”
她嗓音透著幾分漫不經心,似如隨口一問。
伏鬼則心生無奈,剛毅猙獰的麵容上也抑製不住的漫出了幾分龜裂的起伏。此番到這長公主麵前伺候之前,自家主子可是朝他交代了不少,再加之他伏鬼性情直列,並無彎拐,也無法如其餘之人那般自然而然的說謊,是以,眼見思涵開口便問中了自家主子交代過的事,一時,也難免心有無奈,不易回答。
他也並未立即言話,僅是依舊垂頭,兀自沉默。
思涵落在他麵上的目光分毫不挪,唇瓣一啟,繼續道:“怎麽,可是本宮這話極是棘手,使得你不好回答?”
伏鬼終是應聲回神,隨即強行按捺心神一番,緩緩搖頭,低道:“近些日子,主子寒疾已是減輕不少,便是夜裏就寢,帳中也無需再點暖爐了。”說著,猶豫片刻,繼續道:“想來,該是悟淨方丈的藥起了效果,是以主子的身子也已不畏寒,略是硬朗了。”
是嗎?
硬朗?
那般瘦削之人,也稱得上是硬朗?便是一陣寒風吹來,肆意揚著那廝的墨發與袍子,她都要覺得那烈風快要將他整個人都攔腰吹斷了一般。
如此,那人如今的身子骨,也能稱為硬朗?
“你主子擔憂本宮多想,是以有些話,自然不會在本宮麵前說實話,但有些事究竟如何,本宮雖是不說,但自然也是看得明白。是以,本宮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且好生與本宮說說,你家主子的身子當真已是好轉硬朗?”
思涵沉默片刻,便再度朝伏鬼問了話。
這話一落,眼見伏鬼要言,她則再度先他一步道:“本宮與你主子乃名正言順拜過堂的夫妻,是以,他身子究竟如何,本宮自然應該知曉。再者,你家主子性情執拗,決定過的事絕不會輕易更改,本宮也僅是擔心,他會在身子與體力渾然跟不上的情況下行危險之事。倘若有些事實你能提前告知本宮,本宮也能稍稍規勸你家主子更改決定,不至於太過冒險,本宮如此之心,你可明白?”
伏鬼到嘴的話頓時下意識的噎了回去,終是抬頭朝思涵凝來,神色起伏。
思涵深眼迎著他的瞳孔,將他眼中所有的起伏全數收於眼底,隻是縱是表麵一派從容淡定,但內心深處,卻因著伏鬼瞳孔的起伏而起伏。
不得不說,伏鬼情緒變化越大,便也變相的證明,藍燁煜身子絕非安好。那廝曆來要強,也曆來不願她為他操心任何,是以,想必即便是身子早已是疲倦孱弱到極點,他也能憑著超凡的意誌而強行克製與忍耐,依舊在世人麵前表現出一副諱莫如深且淡定從容的模樣。倘若當真如此,藍燁煜那廝,便是勝了這場戰役,身子也會疲憊耗損得厲害,最後,燈枯耗竭……
思緒至此,思涵心口驀地陡跳,瞬時之間,整個人全然回神,心有緊烈,不敢再往下多想。
伏鬼依舊沉默,瞳色起伏不定,心境也開始大肆掙紮。待得半晌後,他終是強行按捺心神一番,麵露決絕,低道:“屬下受命於主子,是以,主子之令,屬下不敢違背,也無心違背。但屬下也與長公主一樣,更心係主子安危,是以,長公主想知曉的事,屬下,皆願如實而道。”
思涵神色微動,落在他麵上的目光越發複雜。
伏鬼則再無耽擱,僅是話鋒一轉,低沉剛毅的道:“主子近來的身子,的確不容樂觀,且他身上的寒疾,似也有加重的跡象。主子夜裏就寢,帳中的暖爐足足有六隻,但長公主入得營地那夜,帳中的暖爐早被人撤走,是以,長公主並未察覺有何異樣,但待長公主一早被送走後,主子便因前夜太過受寒,發了高燒,後經吃藥與銀針調養,才稍稍退燒下來。亦如長公主所說的一樣,主子極是倔強執拗,且身心龐大,便是寒疾嚴重,旁人麵前也會暗自動用內力護體,不容任何人看出他的異樣,隻是,主子越是如此,屬下便越是擔憂,但這一切也僅能看在眼裏,無資格勸說主子。”
說著,嗓音稍稍一沉,繼續道:“這些日子,大周大軍一直駐紮國都的城門外,主子一時都不曾停歇,大肆尋找攻城之法,甚至還要入得國都城內,與長公主見麵,與穆元帥衛王等人見麵。是以這些日子,主子一時都不曾真正休息過,勞累疲倦,待得當真毫無力氣時,會稍稍在帳內小憩半會兒,隨即便再度開始處理要務。主子太看重此番戰役,從而才會不留餘力的去計劃一切,隻是主子終歸是凡肉之身,並非不會累不會病的神仙,且這些日子主子似也越發憔悴,屬下便也越發心憂,擔心主子對一切之事用力過猛,對自己太過殘忍與忽視,最終,主子身子骨定會吃不消。”
冗長的一席話入得耳裏,層層搖曳,頓時在思涵的心底紮下了根。
伏鬼的這番話,又何嚐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隻是明知這點,也全然在伏鬼這番話裏確定了這點,心底深處,卻除了擔憂與無奈,終還是有些無可奈何。
大英與大周之戰對他何等重要,她自然知曉。那廝自小在命運的荊棘裏摸爬滾打,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入權勢巔峰,一步步逐一的完成他心中的仇怨,如今,複仇之路走到了最後這一步,他自然是要孤注一擲的去拚鬥,去癲狂的將這場複仇之途徹底的完美結束。
那人,心中裝著完美,裝著對仇恨的誌在必得,是以,便是她極為擔憂,卻也與伏鬼一樣,並無立場去多勸什麽。
她知道仇恨入骨是何等感覺。遙想當初東陵被東陵攻占之後,她對東陵,對司徒蘇,也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毀起肉,抽其筋,拔其皮。
思緒翻轉,突然,便抑製不住的再度源源不斷的多想,心口的複雜緊烈之感,也層層濃烈。
周遭氣氛也全然沉寂了下來,伏鬼坐在原地沉默半晌,目光再度在思涵身上掃了一眼,再度道:“主子如今,對攻打大英之事極為癲狂,且對大英誌在必得,渾然不將他自己的康泰與安危放於心上。如今屬下與長公主說這些,也的確是將長公主當做了我大英皇後,當做了主子的妻,是以,便想讓長公主知曉一切,從而,拿個主意。”
思涵應聲回神,麵色幽遠僵沉,僅是搖搖頭,“本宮也拿不出什麽主意來。你主子的心性你也知曉,本宮如今,也僅能逮著機會好生勸他注意身子,好生幫他拿下大英……”
說著,神色微動,話鋒稍稍一轉,“城中可混入你們的人?”
大抵是未料思涵會突然轉移話題,伏鬼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卻又是片刻之際,他便驀地回神過來,點頭道:“城中已有一百探子混入。”
“那些探子之中,可有能隨時給你家主子傳話之人?”
伏鬼再度點頭,“有。”
思涵點頭,稍稍斂神一番,“幫我拿紙筆來。”
伏鬼目光再度在思涵麵上迅速掃了一眼,並無耽擱,僅是略是幹脆的應聲,而後便起身朝不遠處的長桌而去。
待將紙筆取來後,思涵便開始在紙上書寫,待得紙上的筆墨略幹,她才稍稍折疊,將紙箋朝伏鬼遞來,“拿去吧,差人將它速速送至你主子手裏。”
伏鬼神色微變,垂眸將思涵指尖的信箋掃望,本是心有微愕,但終還是全然壓下了心緒,極為幹脆的抬手接了思涵的紙箋,隨即便告退出屋。
待出得屋門來,天色竟不知何時的暗沉了下來,空中黑雲壓頂,似有大雨。
這國都的天氣也是說變就變,倒也如人心般令人捉摸不定。
周遭也大肆起了風,門外婢子與侍衛紛紛忍不住伸手攏了攏衣袍,眼見伏鬼出得屋來,眾人皆下意識抬頭朝他望來,卻待視線觸及到伏鬼那猙獰的麵容,瞬時,在場幾人視線一抖,瞳孔一顫,隨即紛紛震撼急促的垂頭下來,渾身緊繃,心口猛跳,嚇得不敢再朝伏鬼打量一眼。
伏鬼似如未覺,足下依舊行得飛快,待迅速躍出東臨府院牆之後,便在國都那條略是偏僻的小巷之中與大英探子碰了麵。
“伏統領。”
探子忙在伏鬼麵前站端,極是恭敬的朝伏鬼行了一禮。
伏鬼也不耽擱,僅是朝他掃了一眼,隨即便將手中信箋朝他遞去,陰沉冷冽的道:“將這信箋,務必交到皇上手裏。”
探子忙應聲,兩手也迅速抬來,極為幹脆的將伏鬼手中的信箋接過,待得正要轉身離去,伏鬼則眉頭一皺,麵色微變,當即道:“慢著。”
這話也來得極是突然,探子剛剛抬起的腳頓時急忙停住,回頭朝伏鬼望來。
伏鬼淡然伸手,將探子手中的信箋抽過,一言不發的將信箋展開,待垂眸將信箋上的字跡凝視一番,他瞳孔抑製不住的震顫,連帶那刀疤橫亙的臉,都抑製不住的展露出了幾分動容。
“伏侍衛,可是這信箋有異?”
眼見伏鬼如此突兀的反應,探子心頭頓時警鈴大作,滿身戒備,隨即低聲恭敬的問。
伏鬼則應聲回神,稍稍將信箋重新折好,再度朝探子遞來,“信箋並無任何異樣,且信箋的字跡乃皇後娘娘親筆所寫。你且好生將這信箋送到皇上手裏,一定要讓皇上好生看看這信箋。”
天色越發暗沉,本是即將正午的時辰,但空中則是黑雲壓頂,風聲凜冽,頗有狂雨之兆。
大英的天氣曆來溫和,便是寒冬臘月,氣候也不至於凍人之骨,但這幾日的天氣倒是極為怪異,甚至十年難遇,不僅是狂風大作,黑雲沉沉,如此之狀,自然也隻有盛夏之時才會出現,但如今竟在這冬日出現,著實令人驚愕壓抑。
又或許,大英要變天了,冥冥之中,連這大英的氣候都開始失控了。
國都街上的百姓越來越少,往日繁榮昌盛的長街小巷,此際已鮮少人煙。街道也極是空蕩寬敞,但卻又一列列鎧甲兵衛不時在各條街道與小巷晃蕩,那些人皆手拿長矛,神色嚴謹,有百姓透過閣樓與雕窗亦或是屋門朝外觀望,心底便也越發緊烈。
隻是如此戒備森嚴的國都,壓抑,嚴防,但誰也不曾料到,那城東不遠的一戶人家的床底,竟暗藏一條昨日才挖痛的地道。
探子動作極是靈敏迅速,一路朝那戶小院奔來,無人所察,待得入得小院院門,院內其餘探子紛紛上前接應,眼見那入屋的探子麵色發緊,其餘幾人正要低沉而問,奈何話還未道出,便聞那入屋的探子道:“開地道。皇後娘娘有信要傳給皇上。”
他嗓音極是迅速,片刻便止。在場幾人則是全然聽得清晰,麵色也稍稍一變,不敢耽擱,當即朝那藏著地道的床榻奔去,而後極為幹脆的將床榻稍稍挪開,再拉開那被木箱壓著的隔板,忙朝那入院的探子道:“快。”
探子不再耽擱,迅速鑽入地道。
一路往前,周遭漆黑,但探子的速度確實極快。
待全然出得地道,人已安然入了大周營地。
嚴守在地道出口的大英兵衛紛紛朝那探子凝視,探子來不及耽擱,忙道:“娘娘有信要交由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