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而今突然再見,便覺這江雲南似是再度瘦削了幾分,隻是那張麵容依舊還是白皙柔膩,仿佛不曾被行軍的風沙之氣擾得半許。


  待得這話一落,思涵便穩住身形,靜靜凝他。


  此際,他所在的船已全然靠近思涵的船,兩船之間,也僅有半丈之距。


  大船蕩漾出的水聲略微突兀,隻是卻不曾真正將周遭沉寂壓抑的氛圍打破。江雲南也未及時回話,僅是一直盯著思涵笑,待得片刻之後,思涵興致缺缺,正要淡漠的轉身離去,卻是這時,江雲南突然出聲道:“多日不見長公主了,是以便想來與長公主拜會一番。”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這兩日大肆行軍,風餐露宿,想來長公主定也是未吃好喝好。方巧,江雲南剛才在船上備了些瓜蔬爐子之類,不如,江雲南為長公主做些膳食如何?”


  思涵神色微動,淡然將他的話思量,待得片刻後,江雲南繼續道:“江雲南並無它意,僅是隨軍在途,也隻是想為長公主做些事罷了,且江雲南的廚藝,長公主也是知曉的,是以,就望長公主讓江雲南為你做些膳食果果腹吧。”


  他再度出聲而道,柔然的語氣也微微卷著幾許不曾掩飾的平和與認真。


  這話入耳,思涵終是斂神一番,僅道:“你這艘船上,竟有瓜蔬爐子之物?”


  江雲南點點頭,“的確是有。且船上還有軟塌桌椅之類,想來這艘船本該是為長公主與大周皇上準備的,隻是大周皇上在與長公主在上船之際就上錯了,未曾登上這艘船來。”


  是嗎?


  思涵麵色微變,心有起伏,也未立即言話,僅是待沉默片刻朝,才朝江雲南道:“也罷。此際時辰已不早,本該用膳,你且在船上熬些清淡之物便成。”


  江雲南柔然一笑,認真點頭,隨即便也不作耽擱,待得告辭之後,便轉身而離。


  直至江雲南徹底入得船屋,思涵才稍稍將目光收回,而眼風則稍稍掃到了伏鬼,則見他那刀疤橫梗的麵上,陰雲重重,略微異樣。


  思涵眼角一挑,終還是全然將目光落在他麵上,低沉而問:“伏侍衛這是在想什麽?”


  伏鬼應聲回神,抬眸迅速朝思涵掃了一眼,而後便垂頭下來,恭敬道:“娘娘,江雲南雖是可用之人,但終究還是得多加防備。畢竟那人的心思太過圓滑,稍有不慎,許是會被其算計與利用。”


  這話入耳,思涵並無半許詫異。


  想來,如江雲南那等容貌與性情之人,的確是無論做什麽都容易引起旁人懷疑。甚至便是此際,她雖對江雲南並無殺意,但若論抵觸與戒備,也終究還是有的。隻不過,江雲南終歸也是個可憐人,前半生在容傾的束縛下艱難而過,如今終是脫離了容傾的爪牙,卻又想著建功立業,揚眉吐氣。


  思緒搖曳起伏,越想,便越發的想得遠了些。


  而待片刻之後,思涵才全然斂神下來,壓製心性,隻道是船到橋頭自然,如今多想無益,不過是徒增繁雜罷了。


  “江雲南之事,本宮與你主子都會好生考慮。”冷風凜冽之中,思涵平緩無波的回了話。


  伏鬼瞳孔微雜,波瀾重重,唇瓣微微而起,欲言又止一番,卻終歸是未再言道出話來。


  思涵掃他幾眼,也不再耽擱,僅是緩緩往前,朝不遠處的屋門行去。


  待入得室內,冷風倒是被屋子阻隔不少,隻是,偌大的屋內,則是空空如也,極是荒蕪清冷。而那藍燁煜,則依舊靜靜躺在地麵,一動不動,似是仍在安然而睡。


  他似是當真極累極累,便是思涵一路行來,他似也不曾被思涵輕微的腳步聲所擾,便是待得思涵坐定在他身邊,他也呼吸勻稱,麵色平寂祥和,並無半點醒來之意。


  思涵垂眸靜靜的將他打量,許是周遭太過空蕩,是以才無端襯得他的身子極是單薄瘦削,甚至於,瘦削得渺小。


  突然間,心底也莫名的增了幾許難以言道的複雜與心疼,隻道是,如藍燁煜這種人,曆來都是喜歡將一切的糾葛與苦楚全數打碎了往喉嚨裏咽,無論是命運的無情還是刀口架在脖子上,也無論是傷勢嚴重猙獰還是命懸一線,這人,都似如這條命不是他自己的命一般,淡定自若,不曾在外事外人麵前表露出半點的緊張與畏懼。


  甚至於,事到如今,大英已在當前,他也不會將他與大英的糾葛對她言道半句,從而,讓她顏思涵也是雲裏霧裏,心底終也是起起伏伏,全然落不到實處。


  心有歎息,複雜重重,揣度升騰之中,渾然不得解。


  思涵麵色也越發幽遠了幾許,越想,瞳孔也越發失神,卻是不知過了多久,身旁突然有簌簌之聲響起,她這才應聲回神,下意識凝神一望,才見藍燁煜已是睜了眼,正手腳並用的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他睡眼惺忪,神色略微迷蒙,的確似如初醒。


  鳳紫靜靜的將他打量著,一言不發,直至藍燁煜薄唇一啟,嘶啞溫和的道:“思涵未休息,一直在此坐著?”


  溫柔纏綣的嗓音,正是因為嘶啞,才越發的顯得磁性吸人。


  藍燁煜並非如江雲南那般柔媚風月,他渾身透露出的溫柔,那便是當真是纏綣入骨的溫柔,無端之中,給人一種極是刻骨的深切,甚至在意。


  思涵驀地斂神一番,下意識稍稍勾唇朝他笑笑,緩道:“我方才也休息了一會兒,這才剛醒,不料剛一坐起,你也便醒來了。”


  她回答得淡定,便是言謊,但這回說謊卻是說得極為自然,並無絲毫異樣與不妥,然而即便如此,藍燁煜似也略微不信,僅是抬手朝思涵的頭發探來,極是慵然懶散的理了理,隨即便輕笑一聲,“思涵如今,倒也學會說謊了。”


  思涵微微一怔,落在他麵上的目光愕了半許。


  藍燁煜這才將手從思涵頭頂縮了回來,慢條斯理的道:“思涵許是不知,你最初與我同入船艙時,頭上的簪子倒也極正,而今睡了一下,頭上的簪子仍是不改半點方向,後腦勺的頭發也毫無半許淩亂,思涵且說說,你莫不是一直坐著睡的?”


  思涵眼角微挑,倒是未料這廝竟也會如此觀察細微,甚至連她腦袋上的簪子都是打量在眼。


  瞬時之間,她驀地語塞,不知回話。


  卻是片刻後,突然,門外揚來伏鬼那恭敬低沉的嗓音,“皇上,娘娘,江雲南已是備好了膳食,正邀皇上與娘娘一道過去。”


  “江雲南?”伏鬼的話剛落,藍燁煜便漫不經心的呢喃兩句。


  說著,目光朝思涵再度落來,懶散柔和的問:“思涵方才趁我睡著,可是見過那江雲南了?”


  他問得隨意,語氣中也無半點的起伏與鋒芒,似如隨口一問似的。


  思涵也無心隱瞞,僅道:“今日在船尾與江雲南打了個照麵罷了,他說他所在的那艘船上備有瓜蔬之物,我便讓他煮些清淡之食,準備讓你養養胃。”


  “如此說來,思涵今日的確未小憩休息?”


  思涵心有無奈,倒是未料這廝竟將注意力獨獨放在了這上麵,她抬眸再度朝藍燁煜望來,一言不發的凝了片刻,隨即終是再度斂神一番,隻道:“瑣事纏身,的確未休息。”


  說完,便垂眸下來,也無心就此多言,僅是話鋒一轉,繼續道:“江雲南既是已將膳食備好,我們便先過去用膳。你身子本是大傷未愈,這幾日又連續奔波,此際,也該是好生調養調養身子,吃些溫補之類的東西了。”


  藍燁煜似如聽了笑話,勾唇笑出聲來。


  思涵深眼凝他,“你在笑何?”她忍不住問。


  藍燁煜這才稍稍斂住麵上的笑意,僅道:“僅是在笑,思涵當真以為,憑江雲南對我的抵觸與不喜,他當真會依思涵之言而親手做些溫補的膳食,供你我而食?”


  思涵緩道:“我之令,江雲南自然會聽,但若當真不聽,這次無論如何,都定不會再讓他跟隨。”


  她嗓音極是平緩,但語氣中的堅決之意則是分毫不掩。


  藍燁煜柔和觀她,微微笑道:“不過是隨意一說罷了,思涵莫往心裏去。此番大英之行,江雲南還有用,思涵便莫要隨口而提將他遣返的話了。畢竟,那人雖是圓滑,對我抵觸,但他對長公主終是有所心思,是以,想必危險之際,他自然也會保你護你,如此,何樂而不為。”


  他再度極為難得的替江雲南說了話。


  若是以前的話,憑他這等滿腹深沉的傲然之人,何來輪得到讓旁人來守護他心底看重之人,但如今,他竟幾次三番的說了這話,若說心底並無半點的複雜與觸動,定是不可能的。她也非愚笨之人,是以自然也是看得清事態,心底也是明然如雪,就如這藍燁煜,若非是抱著必死之心,憑他腹黑深沉之性,雖打不贏大英,但自然也有本事逃跑,但自始至終,這廝都不曾在她麵前表露過半許要在大英逃跑之意,而是要,孤注一擲的壓上整個身家性命去拚,去搏,去抨擊大英的一切。


  這是一場應拚,也是一場絕不回頭的路。


  但,大肆抨擊之後,灑淚灑血之後,結果呢……


  結果便是,他若贏了,身子越發的損傷在所難免,但若輸了,他的確護不住她,的確是要江雲南來幫他護她的,隻因,他性命受危,連他自己都護不住。


  瞬時,心口驀地抽痛幾下,壓製不得。


  這種痛感來得極其突然,使得思涵的臉色也驟然而白,卻也正這時,藍燁煜眉頭一皺,麵上的笑容驟然散卻,當即低沉而問:“你怎麽了?”


  嗓音一落,便陡然將她整個人扳入懷裏,涼薄的指尖急忙要朝思涵探來,卻是不待他的指尖觸上她的脈搏,思涵便恰到好處的抬手捏住了他的手。


  “我沒事。僅是想到日後之路,心有疼痛罷了。”


  她低低的出了聲,心口的疼痛來得快也去得快,此時此際,身子也已是全然緩了過來。


  奈何即便如此,藍燁煜仍還是執意將手指從她指尖掙開,探上了她的脈搏,待得全然把脈完畢後,他才稍稍鬆了口氣,那略微發白發沉的麵上這才稍稍卷出了幾分笑意,“以後的路,自然有以後的活法,思涵何必想這麽多,徒增煩惱。”


  說著,便指尖一動,恰到好處的扣住了思涵的手腕,話鋒一轉,“江雲南不是備好膳了麽,你我便去瞧瞧那江雲南安的心意。也正好,我此際,的確是餓了。”


  這話一出,不待思涵反應,他便稍稍用力,牽著思涵一道站了起來。


  兩人也不再耽擱,雙雙朝不遠處屋門而去。


  則待出得屋門並靠近船尾,便見江雲南所在的那艘船仍是極為靠近,兩船之中,僅有咫尺之隔,而那滿身紫袍的江雲南,此際仍靜靜立在船頭,那雙漆黑無波的眼,也正靜靜朝思涵與藍燁煜觀望。


  那雙瞳孔,太深太深,卻又在觸到思涵與藍燁煜的視線後,便驀地收斂,整個人也驟然咧嘴而笑,風情不淺的朝思涵與藍燁煜彎身而拜,恭然的喚了聲,“長公主,大周皇上。”


  這話並未夾雜什麽鋒芒,隻是語氣不卑不亢,縱是曾經被藍燁煜與思涵肆意抵觸過,但也能猶如無事發生般柔膩纏綣,風情之至。


  思涵眼角一挑,目光在江雲南身上流轉半圈,並未回話。


  藍燁煜則勾唇一笑,薄唇一啟,僅是慢騰騰的問:“聽說,柳公子將膳食準備好了?那般膳食啊,可有朕的份兒?”


  他這話說得漫不經心,但也不曾掩飾的夾雜幾許試探。卻是這話一出,江雲南便風情而道:“自然也是為大周皇上準備了的。江雲南聽長公主說,江雲南能一直留在軍營之中,多虧了大周皇上為江雲南美言,是以,江雲南對大周皇上甚是感激,此番做膳,自然也是為大周皇上做了的。”


  說著,嗓音便微微一轉,繼續道:“事不宜遲,大周皇上與長公主且過來吧,這天氣冷,免得等會兒菜涼透了。”


  藍燁煜輕笑,慵然懶散的目光在江雲南身上掃視幾圈,那雙漆黑的瞳孔略微蕩著幾分起起伏伏。他也並未再言話,僅是牽穩了思涵的手,轉頭朝她望來。


  思涵與他對視一眼,自也是知他讓她一道提內力之意,隻不過,這廝身子本是略有不適,再加之寒風凜冽,是以,她眼角一挑,心底倒也全然無讓他自行提氣飛身之意,僅是不待他反應,便頓時將手指從他掌心掙脫開,而後瞬時勾在了他的腰間。


  他眼角一挑,眸色微動,瞬時便反應過來,隨即也索性鬆了渾身微微而聚的內力,任由思涵將他勾攬。


  思涵的手臂越收越緊,而後也無耽擱,僅是內力一湧,便陡然攬著藍燁煜一道騰身而起,最後寒風凜冽之中,兩人一起一躍,穩穩的落在了江雲南所在的船板上。


  “大周皇上,長公主,請。”


  江雲南適時而言,態度恭然。


  藍燁煜則似如未覺,身子倒是懶散無骨的靠在思涵身上,溫雅懶散的笑,“思涵諸事都未我考量,諸事都未我做,萬一我習慣了思涵如此的體貼,以後當真懶起來了,且萬事萬物都依賴於你了,該如何是好。”


  思涵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倒是未料他會這般問。


  她不曾想過他是否會習慣她的體貼,也不曾想過他以後是不是會被他養得懶了,她僅是,想盡自己之力,來好好的對他好而已。


  她與他之間,不曾如其餘之人那般風花雪月,柔情萬種,但她與他更多的則是互生心意,相濡以沫。不求同富貴,隻求同甘苦,倘若,她與他能真正的同富貴,能真正的安然相守,便是最好。


  “人既是活在當下,又何必想那麽多,倘若你日後當真變懶,自也有伏鬼與宮奴等人服侍。且隻要你願意,以來張口飯來伸手都是自然,畢竟,身為大周帝王,身邊奴役成群,如此,你還怕你會懶?”


  藍燁煜麵上的笑意越發而深,那雙深黑帶笑的瞳孔靜靜凝著思涵,似是當真在認真思量思涵這話。


  思涵也無心多言,僅是稍稍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卻也正這時,視線挪動之中,卻又莫名偶然的再度掃到了江雲南的那雙眼,則見他那雙瞳孔之中,起伏風雲,似是交織了冰霜之色。


  她眉頭微微而蹙,心底陡生戒備。卻也是眨眼之際,便見江雲南麵色與瞳孔全數恢複了正常。


  “外麵冷,長公主與大周皇上還是先入屋吧。”他薄唇一啟,再度耐心十足的出了聲。


  思涵神色微動,也未多言,僅是與藍燁煜一道緩緩往前。


  待得剛入屋門,周遭冷風全然被阻隔,一時,渾身上下的寒冰之氣似也極為難得的減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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