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這些菜肴,會送去小鎮破廟中的那些乞兒,順帶的,還有廚子新做的饅頭與包子。”


  思涵微微一怔,思緒翻騰,腦海中再度浮現出那些孩童怯弱畏懼的‘摸’樣。


  今日藍燁煜在鎮子裏消失得太過突然,是以,心有焦急,大驚大急之下也未能顧得上那些破廟中的孩童,如今時辰全然空閑下來,經藍燁煜這一提,便也再度反應過來。


  “若是尋常的成年乞丐,倒無需擔憂什麽,但若是稚嫩的小乞丐,日後他們‘性’命如何,倒也說不準了。畢竟,天寒地凍,破廟四麵透風,那些小乞丐能不能撐過今年寒冬都說不準。”


  他似如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與思涵如此言道。


  思涵神‘色’微深,凝他片刻,也不好隨意應和。


  隻道是,藍燁煜本非熱心,他卻對那些小乞丐記掛在心,想來自然也是觸景生情,憶起了他當初稚嫩行乞的艱難與辛酸。是以,此番回他之話,自然得稍稍掂量,她無心再勾他心底那些最深最深壓抑著的回憶,她僅是想讓他在無‘波’無瀾的情況下,安然閑適的過日罷了。


  甚至於,此番也不知為何,她竟也是突然有些希望回到當初,回到藍燁煜仍還是東陵攝政王的身份與‘摸’樣,遙想當初,縱是這廝處處擠兌她,戲‘弄’他,但終究,此人一生安穩,閑暇懶散,朝中百姓對他畢恭畢敬,恣意快活。又哪會如現在這樣,風雲纏身,進退不得。


  “人各有命,許是那些孩子,經曆了俗世冷漠,而後會練就一身的毅力與聰慧,說不準日後都會成龍成鳳也說不準。”她默了片刻,終是平緩出聲。


  藍燁煜勾‘唇’輕笑,“思涵莫不是以為他們都有我這般命數?”


  思涵微微一怔,神‘色’微愕,並未言話。


  待得兩人稍稍緘默片刻,藍燁煜才微微一笑,繼續道:“世人皆道我藍燁煜命格無雙,外人也皆諂媚我藍燁煜‘精’明能幹,但世人都會僅看到我光鮮一麵,誰都不曾看到我在泥濘裏‘摸’爬滾打是何‘摸’樣。能從一個小乞丐化身成邊關守卒,再從邊關守卒劃成東陵攝政王,這其中的路,都是由我的獻血鋪就,由我手中那刀起頭落的無數亡魂鋪就。我藍燁煜一路弑殺而來,才會有今日之日,是以,那些孩子若要成為第二個我,那自然得,從小便可與豬狗奪食,從小便要學會心狠手辣,若是稍稍長大些了,便要開始磨刀殺人了,看盡那鮮血長流的場麵。嗬,思涵以為,那些孩童能做到嗎?”


  思涵深眼凝他,並未回話。


  他這席話無疑是說得有些長了,且此番再度聽他剖白往日心聲,縱是以前也曾稍稍聽過,但如今再聽,心底仍是震撼著的。


  他之事跡,的確無人可比,他之造就,許是普天之下都找不出第二個能與他媲美之人,是以,正也是因為這樣的他,才可頂天立地,也可殺伐冷冽,亦如他往日所說,他就是這般隨‘性’而為,誰若擋道,便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他的確有這能耐,隻是,這一切入得她眼,卻終歸不是她所願。


  “不提這些了可好?”待得沉默半晌,思涵才稍稍回神過來,強行按捺心緒,故作放緩著嗓音問。


  他瞳孔稍稍有些幽遠,僅道:“思涵若不想聽,那便不提了。但確有一事,此際,便也想說給你聽。”


  思涵靜靜凝他,緩問:“何事?”他稍稍挪開目光,薄‘唇’一啟,“思涵以前,可還記得你救過一人。”


  思涵猝不及防一怔,當即兀自沉默的搜尋記憶,而待將記憶一遍一遍的探究搜尋之後,卻是無果。


  她的確不記得她救過人。畢竟,自打她顏思涵記事開始,便曆來是無法無天,刁蠻任‘性’。遙想當初,她不欺負人便已是極為難得了,憑她的‘性’子,何能還會救人。


  “不記得。我往日之中,該是不曾救過誰。”待得思緒回籠,思涵低聲無‘波’的應了話。


  卻是這話一落,藍燁煜神‘色’微動,薄‘唇’一啟,再度道:“有一日,一群乞丐欺負一名乞丐,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的,那場麵可謂是‘雞’飛狗跳,滿街叫喊,周遭也無任何人敢圍攏來看熱鬧,僅是待得一切硝煙而停,長公主氣勢洶洶令人而離,才有人道,那便是東陵最是刁蠻的公主,雖是金枝‘玉’葉,可惜卻養了個無規無矩之‘性’。眾人皆如此認為,但總還是有人覺得,長公主哪裏是無規無矩,明明是,清秀靈動,心地良善,猶如,渾身都發著光的仙。”


  冗長的一席話入得耳裏,惹得思涵眼角越發‘抽’了‘抽’。


  平生之中,竟是有人如此稱呼於她。


  思涵麵‘色’驟然僵了幾許,而待仔細思量片刻後,她心底頓有一方濃烈的懷疑,隨即兩眼緊鎖於他,“此事連我都記不清了,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他神‘色’微動,並未言話,那俊逸儒雅的麵容卷著幾許複雜與幽遠,清淺從容。


  思涵也未催促,僅是兀自靜候,待得候了半晌後,仍是見他不言,心底也越發起伏,終是眉頭微皺,忍不住再度問:“你如何知曉這個的?”


  待得這話全數落下,這回,藍燁煜終是回話了。


  他稍稍抬頭朝思涵望來,整個人溫潤儒雅,瞳中的幽遠之‘色’與複雜已是不知何時被全數斂下了。


  他僅是稍稍坐端了身子,薄‘唇’一啟,懶散慵然的問:“聽人說的。”


  思涵瞳孔一縮,忍不住刨根問底,“聽何人說的?”


  他麵上逐漸展‘露’出了幾許如常的笑意,整個人懶散盡顯,但若說細觀,卻也不難發覺他瞳孔中再度漫出了幾縷沉浮之‘色’。


  這廝定是心中有事,且還有意瞞她。


  思涵心裏有數,思緒層層浮動,各種揣度之意在心底與腦海肆意升騰纏繞,莫名之中,似有一種答案即將要徹底水落石出一般。


  卻也正這時,沉寂無‘波’的氣氛裏,藍燁煜薄‘唇’一啟,再度平緩自若的道了話,“聽一個,曾經與我一道出生入死的邊關守卒說的。”


  他嗓音極是緩慢隨和,自然而然,並無半點的起伏異樣之意洽。


  然而這話入得思涵耳裏,瞬時之際,卻是莫名的引出了一片失落。


  是嗎?


  聽一個邊關守卒說的?如此說來,最開始這藍燁煜便是以這等方式聽說了她孤身思涵?


  思涵沉默片刻,終是再度按捺心神,緩道:“往日之事,我已記不得了,但那位邊關守卒如此評判於我,倒是讓我詫異了些。畢竟,往日少不更事,行事刁蠻,在京中的名聲並不好,是以,能有人如此評判往日那般的我,倒也是難得。”


  說著,下意識的又問:“如今那人可還在?”


  藍燁煜緩緩搖頭鈐。


  思涵目光微微一緊,心底頓生悵惘。


  也是了,邊關守卒時常曆經戰‘亂’,沙場點兵,若非有過人的本事,豈能回回都在刀尖上化險為夷。


  卻是正待如此思量,藍燁煜那平緩幽遠的嗓音再度緩緩而來,“他如今可還在,我倒也不清楚了。隻因,當年我晉升去了東陵京都,便從此之後,與那人斷了聯係。後來,自打我見了你,才覺,那人啊,許是對你言過其實了,思涵你雖生得清秀,但那脾氣,當真是暴躁如雷,甚至,我好心在行宮刺‘激’於你,讓你吐了淤血,你馬不停蹄回京之後,便開始算計我的銀兩。如此恩將仇報之人,倒也隻有你,是以啊,思涵你說,當初那人,可是對完全被你表象所‘惑’了?且他若見得你真‘性’情了,他許是會抑製不住的對你退避三尺呢。”


  這話越到後麵,便越發懶散自若的卷了幾許調侃。


  隻是這話落得耳裏,自然不是思涵所喜。


  縱是往年少不更事不堪回首,但至少如這藍燁煜所說,她終算是救了那守卒不是?且恩情為大,想必那人即便見了她真‘性’情,自然也該是敬畏有加才是,何來的退避三尺?

  她顏思涵,似是尚且還未達到令人猙獰心恐的境地才是。


  “往事,我的確記不得太多了,隻是當年的確不更事,後隨著國師去了道行山才稍有好轉。隻是未料到,在道行山清修清修,日日都盼著歸宮,卻不料真正歸宮之日,竟是……”


  話剛到這兒,思涵瞳孔一縮,下意識噎了後話。


  心有起伏,一股股複雜‘波’動之感也在心底層層的搖曳盤旋。


  思涵抑製不住的垂頭下來,目光瞬時黯然無光。卻也正這時,一隻略微涼薄的手緩緩伸來,似要給她寬慰一般,略微有力的將她的手裹入了他掌心。


  思涵驀地回神過來,目光起伏,奈何,藍燁煜的手指太涼太涼,甚至於,連帶他的掌心都是涼薄一片,毫無半點溫度。


  “你手怎還這般涼,帳中已放了幾個暖爐,你竟還不覺得暖和?”她驀地斂住心神,抬眸凝他,當即而問。


  他則笑得雲淡風輕,“我身子曆來如此,便是暖和了,手腳也仍是冰涼。”


  思涵半信半疑,深眼凝他,“便是如此,但也不會這般涼才是。”說完,便又想為他把脈,他則抬手而起,將她的另一隻手也握住,緩道:“我身子的確本是如此,往日我牽你時,你也該是知曉的。”


  思涵眉頭一皺,他手指冰涼之事她自然知曉,但往日他的手也未冰涼到這種程度才是。況且,此際這帳中還有這麽多個暖爐,便是藍燁煜是個冰塊,此際也該是被烤熱了才是。


  心思至此,一股股複雜與擔憂再度升騰而起。


  突然間,伏鬼昨夜之話也再度在心底盤旋上湧,思涵渾身都稍稍僵了幾許,目光複雜,思緒纏繞起伏,壓製不得。


  卻是許久,沉寂無‘波’的氣氛裏,藍燁煜再度道:“思涵。”


  他喚得有些輕,卻還是瞬間擾了周遭的沉寂。


  思涵應聲回神,抬眸觀他,卻待目光剛剛觸上他的臉,他便自然而然的垂頭下去了。


  “此番大英之行,生死不定。”他薄‘唇’一啟,平緩而道。


  思涵又是一怔,未料他會突然言道這話題,待得沉默片刻後,她才緩道:“我知曉。隻是,大英雖是龍潭虎‘穴’,但你我若同心協力,許是終能化險為夷。你本是福大命大之人,定也能在大英全身而退。”


  他瞳孔微微一縮,隻道:“往日我便將所有好運用盡,許是這次,便沒那般好運了。”他這話極低極低,似如喃喃自語,然而這話入得思涵耳裏,卻仍是清晰之至,思涵心口微緊,繼續道:“未知之事,想那麽多作何。你藍燁煜終是大福之人,自也能安然而立,化險為夷。”


  藍燁煜勾‘唇’而笑,點點頭,“希望如此吧。隻是,前事不定,凶險不定,我如今,倒想給自己留條後路。”思涵兀自沉默,靜靜而候。


  他繼續道:“這麽多年來,我鮮少為自己活過,而今大險之前雖不該想這些,但我仍是,想自‘私’的成全自己一回。”說完,稍稍抬頭,那雙落在思涵麵上的瞳孔頓時深邃如潭。


  他如此突來的反應,倒讓思涵有些措手不及,思涵挑眼望他,終是開‘門’見山的問:“你想如何成全你自己?或是,你如今,可是有其餘心願了?”


  他深眼凝著思涵,點點頭,未言話。


  思涵候了片刻,眼見他仍是不言,便歎息一聲,“你有何話,便與我說便是。許是,你之心願,我也能幫你實現。”


  這話剛落,他便接聲而道:“我這心願,的確隻有你能幫我實現。”


  思涵一怔。


  藍燁煜鮮少以這種認真的態度與她說話,卻也正是因為這種態度,才知藍燁煜心底之事,絕非簡單了。


  思涵也下意識坐端了身形,徑直迎上他的眼,“你要我幫你實現什麽?”


  雖心有揣度,但至少,藍燁煜能將心事說給她聽,於她而言,自然也算是一種欣慰。她最是不喜他諸事都將她排除在外,諸事都提前為她想好,甚至於,她也全然不喜被他全全藏在羽翼下的安穩,她也非貪生怕死之輩,是以,情義至此,自然也是想與他並肩而立,分擔他身上的擔子。


  是以,大抵是昨日的促膝之談起了效果,而今,這藍燁煜終是開口與她說心願了。


  心思至此,麵上的複雜之‘色’也逐漸消卻,落在他麵上的目光也越發放緩。


  奈何,藍燁煜仍是並未立即回話,那張俊雅風華的麵容上逐漸有掙紮之‘色’滑過,卻是半晌後,他終是將目光稍稍挪開,不再朝她對望,隨即薄‘唇’一啟,幽遠平緩而道:“如今東陵京都之中,有展文翼打你主意,便是那江雲南,也要口口聲聲入你後宮,‘侍’奉於你。”


  他僅是道了這話,顯然是話中有話。


  思涵心有歎息,緩道:“我對展文翼與江雲南並無男‘女’之意。”


  “我知曉,隻是,世事沉浮,諸事不定。我並非是擔憂你日後會與其他人如何,而是,我擔憂此番大英之行,我喪於非命,徒留你一人歸得東陵。我藍燁煜此生煢煢孑立,本是無牽無掛,但我終還是不舍於你,且我這人也是傲氣之至,我好不容易與你在一起了,若我未能真正與你廝守,我自然,也是不喜外人與你廝守,甚至,照顧你。”


  思涵眉頭一皺,本是稍稍鬆懈的心再起‘波’瀾。


  她著實不知藍燁煜怎突然就說到這個了,她僅是急忙低沉著嗓音回道:“大英之行,你定不會有事,再者……”


  這話一出,卻是後話還未跟著道出,藍燁煜便握緊了她的雙手,出聲將她的話打斷,“思涵。前事不定,你我皆預料不得。但我拚盡一切都是會護你安好,而我之‘性’命如何,終是未知。我與大英有大仇,若不能毀得大英皇族,我絕不會善罷甘休,而你不一樣,你入得大英拿到幼帝解‘藥’後,你便可回東陵,也必須回東陵,我也定會差人安然將你送回東陵,是以,你我雖可並肩戰,但你終不可為我擋盡一切風雨。我也不願你為我拚鬥狼狽,我隻是想,想你記住我。便是我有何閃失,‘性’命不在之際,我也想你記著我,不願有外人取代我來照顧你。”


  他嗓音仍是極低極低,然而入得耳裏,掀起的‘波’瀾卻層層壯烈。


  她最是不喜這般沉重的話題,卻又不得不‘逼’著自己好生麵對。


  她也一直都想著天下大安,想著藍燁煜能安然而存,奈何,現實就是這般無情‘逼’人,此番即便他放下一切不入大英,她顏思涵也得不顧一切的入得大英。


  命運如此,枷鎖重重,終是掙脫不得,隻是,心底終還是脆弱了些,此番不過是聽得藍燁煜這番話,便會悲從心來,極為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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