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待得幼帝一行人徹底消失在遠處,思涵這才被冷風吹得回神,稍稍攏了攏衣裙,轉身朝前方不遠的禦書房行去。


  東陵上下,四下安寧,並無異事而起。


  這場大雪,一直下了兩日兩夜才全然停歇,天地之中,皆是一片銀裝素裹,白雪皚皚,而京中的百姓則紛紛呆在家中,搓著手,烤著火,皆倒瑞雪好兆頭,來年定是一個好豐年。


  偌大的皇宮內,宮奴們依舊在加緊的掃雪,清理路道。而宮中那一片片赤紅的臘梅則被風雪摧殘得厲害,前幾日還一片枝頭繁‘花’俏麗,而今便已大多成了殘枝殘‘花’,凋敝盡顯。


  思涵靜坐在鳳棲宮窗邊獨自對弈,任由窗外的寒風席卷而來,肆意的掀著她披散慵然的黑發。


  卻是一局還未下得多久,棋盤上的棋子,便已落子成圍,儼然死局。


  她眉頭稍稍而皺,兀自凝著棋盤揣度,卻也正這時,悟淨方丈緩緩而來,徑直立在她窗邊,便開始出言辭別。


  冷風極盛,將悟淨的袈裟也吹得到處翻飛,似要將他徹底羽化一般。


  他麵上極為難得的卷著幾許無奈,但瞳‘色’中的離別之意則堅定明顯。思涵沉默片刻,才漫不經心的將目光從棋盤上挪開,幽幽的朝他望來,低沉無‘波’的道:“悟淨方丈何須這麽早就急著出宮。可是宮奴未曾將悟淨方丈伺候好?還是,悟淨方丈不喜宮中生活?隻要悟淨方丈覺得宮中有何處不妥,你盡可與本宮提出,本宮,定差人好生整改,定讓悟淨方丈在宮中,住得安然。”


  悟淨歎息一聲,搖搖頭,脫口的嗓音卷著幾許幽遠無奈,“老衲並非是在宮中住不慣,而是,老衲如今留在宮中,的確無用,且老衲離開寺廟也太久太久,如今甚是惦念寺中幾個徒兒,是以此際,便來與長公主辭別一番,準備出宮了。”


  思涵眼角微挑,沉默片刻,低沉沉的道:“悟淨方丈若是懷念寺廟了,盡可回去看看便是,待得明日歸來也可,亦或是,你將你的幾個徒兒一並帶到宮中小住都可。”


  “長公主……”


  悟淨眉頭一皺,正要言話,思涵則麵‘色’微變,不待他後話道出便出聲打斷,“方丈也知,如今幼帝身上的蠱毒雖稍稍震住了,但卻僅有一月之期罷了。而今已是過了好幾日,幼帝離下一次毒發也已不遠,悟淨方丈醫術了得,是以,便也望方丈以大局為重,先行入住在宮中,與國師一道研製解毒之法。”


  這話一出,悟淨便再度搖頭,“此際老衲過來,本也是要為長公主說這蠱毒之事。”說著,嗓音稍稍一沉,繼續道:“並非是老衲不願留在宮中研製幼帝蠱毒的解毒之法,而是這幾日來,老衲與國師已試遍了各種法子,皆對那蠱毒無可奈何。那蠱毒,並非當初容傾種在長公主身上的蠱毒,而是極烈極敏感,任何引蠱甚至滅蠱之法皆行不通,甚至若滅蠱之法下得太烈,隻會讓蠱毒在幼帝心脈中月鑽越深,得不償失。是以,老衲的確已無計可施,留在宮中也無用,便想出宮回寺,安然閉關了。這些日子,老衲出來得太久,都快成世俗之人了,此番回去,自然得重新斷得六根,繼續修行了。”


  這話入耳,思涵瞳孔幾不可察的顫了顫,思緒翻騰纏繞,淩‘亂’四起,未言話。


  悟淨也不再言話,僅是靜立在窗邊,滿目無奈幽遠的望她。


  待得二人無聲沉寂許久後,思涵才稍稍回神過來,幽遠悵惘的道:“連悟淨方丈都無計可施了,幼帝,該何等結果……他還那麽小,日後還有大好錦繡的江山要任他執掌……”


  “長公主,老衲與國師,皆盡力了。”說著,語氣越發幽遠縹緲,“唯今解蠱之法,隻得找出母蠱才可,若不然,幼帝下次毒發之際再無解‘藥’,幼帝定會喪命。”


  悟淨這話並無半點的委婉,直白之中,也不曾顧及任何禮數。


  思涵卻是被他這話再度震痛了心口,縱是對悟淨這話早已料到甚至心知肚明,但此番被悟淨如此的點明說開,心底終還是莫名的嘈雜四起,疼痛四溢。


  不該這樣的。


  她的瑋兒,還那麽小,還那麽稚嫩,何能,承受得起這些生死的考驗。


  她瞳孔皺縮不定,目光起伏萬瞬。


  待得沉默許久後,她才朝悟淨低沉沉的道:“方丈既是要出宮回寺,本宮,便安排禦林軍送方丈回去吧。這些日子,多謝方丈幾番搭救,日後方丈有何難處,盡可寫信送入宮中,隻要方丈所求,本宮定會滿足。”


  “多謝長公主。臨別之際,也望長公主安好。隻是,若長公主心係幼帝蠱毒,亦或是決定要親自去尋母蠱,便望長公主莫要單獨行事,在這之前,一定,一定要先行知會藍燁煜一聲。大英不同於大楚東陵,長公主切不可對其小覷。”


  說完,垂眸下來,不再言話。


  思涵強行按捺心神,淡然點頭,全然無心對他這話多加理會。她也不再耽擱,僅是喚來禦林軍,送悟淨出宮。


  入夜之際,宮中堆積的冰雪稍稍化了些。


  因著心思嘈雜密集,是以今夜,思涵也不曾去幼帝寢殿用晚膳。待得夜‘色’越發濃稠,她才稍稍起身,站定在了那冷風肆虐的窗邊,目光,則幽遠深邃的凝在窗外那層層的白雪上,凝了片刻,視線又稍稍的朝前方小道的盡頭落去,隻見,那光火的盡頭,漆黑隱隱,深邃無底,似要將人吸進去一般。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思涵暗自一算,歎息幽遠,此際離大年除夕,也該是不遠了。


  曾記得,當初幾載的過年都是在道行山上過的,無張燈結彩,無熱鬧炮竹,有的,僅是深山如淵,漆黑磅礴。


  當初本也是一直念著有朝一日可歸來宮中,可好好生生的過一次年,卻不料,萬事滄桑,初心,早已回不得當初。


  越想,心口鬱積的複雜頹然之感在層層的搖曳起伏。


  待得半晌後,思涵終是稍稍攏了攏衣裙,準備合窗。


  卻是,手指剛剛觸碰上雕窗,還未來得及用力,而那漆黑道理的盡頭,突然間,有抹頎長的人影踏步而來。


  思涵神‘色’微動,手中動作下意識停歇,目光幽幽的朝那小道盡頭的來人望去,則見那人,滿身修條頎長,步伐緩慢平穩,那亦步亦趨的模樣,她無疑是極為熟悉。


  幾日不見的人,而今再度相見,這心底沸騰著的感覺,似如隔了三秋一般,突然間,竟有些陌生了。


  冷風浮動,肆意揚‘亂’了思涵發絲,也順勢,揚‘亂’了那人滿身玄‘色’的衣袍。待得走近,他便微微抬眸,那雙略微映著火光的瞳孔恰到好處的朝思涵望來,瞬時,二人目光相對,他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而後便故作自然的將目光挪開了。


  思涵眼角微挑,仍是分毫不避的凝他,待他站定在一側的殿‘門’前時,他才再度轉眸朝她望來,低緩出聲,“長公主,微臣有事稟報。”


  “進來吧。”


  思涵也未耽擱,幽遠淡然的出了聲。


  嗓音一落,便轉身過來,踏步至不遠處的軟榻坐定,修長的指尖稍稍端了茶盞,漫不經心的飲了口茶。


  展文翼推‘門’而入,緩步過來,徑直站定在思涵麵前。


  待得思涵將手中的茶盞放下,他才按捺心神,兩手微微一抬,恭敬儒雅的朝思涵麵前遞來了一隻大紅的折子。


  思涵下意識垂眸一望,瞳孔之中,刹那映入了喜帖二字。


  她眼角一挑,未言話。


  展文翼緩道:“家母身子越發不好,又極想見得微臣能早些成家,方能心安。是以,待仔細權衡後,微臣將婚期,定在了兩日後。此事雖不宜驚動長公主,也不宜尊崇民間之法為長公主送得喜帖,但微臣,仍還是想依照民間習俗送長公主喜帖,專程,邀長公主後日過來觀禮。”


  是嗎?


  前兩日才訂親,後兩日,便要急著完婚了?

  展文翼如此之為,究竟是因太過孝順而急著完婚讓許老夫人安心,還是,心有決絕,‘欲’通過成婚之事來全然‘逼’他自己對她顏思涵斷了念想?


  思緒翻湧,略有嘈雜。


  卻待揣度片刻,思涵終是按捺心神一番,指尖微抬,極是自然的接過了他手中的帖子,隨即目光微微一垂,漫不經心的在喜帖上打量,平緩無‘波’的道:“皇傅可是認定你那堂妹了?我東陵上下,官臣之後的淑儀千金自也不少,甚至王公貴胄之中,也不乏品‘性’兼優的郡主之類,皇傅就不打算多挑挑了?”


  展文翼麵‘色’微變,垂眸下來,低沉幽遠的道:“心無所戀,是以便不必再挑。傷情一回便也足夠,而今心無旁念,娶誰都一樣,隻要家母欣悅,病情亦或是好轉,微臣,便心滿意足。”


  思涵瞳孔微微一縮,抬眸深眼凝他,待得片刻後,她才再度按捺心神一番,歎息一聲,“皇傅豐神俊朗,身份尊崇,本宮本是以為,當以聞名的閨中千金亦或是王公郡主當可配你,但既是皇傅如今已有所決定,本宮自然也不好再為你安排選親之事,是以……”


  話剛到這兒,稍稍朝展文翼笑笑,繼續道:“這請帖本宮便先收下了,也先在此,恭祝皇傅新婚大吉,且與你表妹,恩愛兩合,一生安泰。”


  展文翼極是鄭重的點頭,“多謝長公主。”說著,嗓音稍稍一挑,“今日微臣入宮,除了送喜帖之事,還有一事,望長公主恩準。”


  思涵深眼無‘波’的凝他,修長的指尖稍稍將喜帖放於一旁,低沉道:“說吧。”


  展文翼並未立即言話,反倒是伸手入袖,再度從袖袍中掏出了一隻折子朝思涵遞來。


  思涵順勢垂眸一望,這回,隻見那折子不再大紅,而是一本尋常的奏折。她神‘色’微動,視線微抬,再度朝他望來,他則緊緊的垂著頭,極為難得的沉默了片刻,緩道:“這些日子,展家的生意場上也瑣事繁多,下麵之人解決不得,皆需微臣去做主。微臣終是展家家主,手底下還有上千人要吃飯,若展家生意有何動‘蕩’,定非善事。是以,微臣以為,如今東陵上下既是已然安順,國舅與攝政王等人皆不會再在東陵興風,朝中大臣們也因沒了攝政王與國舅的煽動而收斂心‘性’,已對長公主與皇上畢恭畢敬,是以,如今的東陵,已無需微臣來效勞什麽了,微臣此番,便也該回歸展家了。”


  冗長的一席話,沉寂幽遠,卻又不曾掩飾的卷著幾分決絕。


  本以為拒絕展文翼的情義僅是在為他好,卻是不料,展文翼有心斷情,竟也會,斷得如此的決絕。那什麽大局,什麽東陵為重,什麽國之安穩皮膚有責,什麽他最初承諾過的言語,而今,都成了屁話!


  心底驟然翻騰,終還是有些惱怒了。


  頭一次,如此的惱怒,並非是因展文翼這番似要辭官之求,而是,太過惜才,又太過失望,是以,才會如此的心緒嘈雜,壓製不得。


  此際不必看,也知展文翼手中遞來的奏折上寫的是什麽了。思涵全然無心伸手去接,僅是勾‘唇’微微而笑,麵‘色’幽遠磅礴,瞳中則積攢悵惘與譏諷。


  “皇傅要辭官,可也全然決定好了?”


  她強行按捺心緒,低沉沉的問。


  展文翼並未言話,僅是重重點頭。


  思涵陡然冷笑出聲,“展文翼!你且捫心自問,你此番辭官,究竟是為了你展家,還是想徹底逃避本宮?本宮一直以為,你乃以大局為重,乃滿身忠骨之人,卻不料,本宮終是看錯了人。你展文翼,不過是會被情打敗之人罷了,能為了區區一些情事,便可失了風骨,斷了往日你所承諾過的一切。也罷,最初你入朝為官,便是本宮強行請來的,如今你既是不願再為東陵效力,本宮也能理解,畢竟,你也算是為東陵盡心盡力過了,本宮不可再自‘私’的要求太多,當以知足之心來看待你,感‘激’你。但今日這辭官,你便要考慮清楚,一旦辭了,你此生之中,將全然與東陵朝堂斷了聯係,日後東陵朝事如何,亦或是大事如何抉擇,將與你再無瓜葛。”


  展文翼瞳孔猝不及防的顫了顫,一時之間,仍未出聲。


  思涵凝他兩眼,目光越發的幽遠深邃,繼續道:“你曾說你敬佩本宮在東陵兵力壓境時城牆一躍,也曾口口聲聲質問本宮你究竟有哪裏及不上藍燁煜,而今本宮便告訴你,本宮與藍燁煜,雖重情,但也能忘情,本宮與他,都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亦如本宮,即便往日對東方殤如何情深,也可全然將情放下,事態分明的與他對峙,亦或是與他在楚王宮中同處一地,再如藍燁煜,即便最初不得本宮心意,也不曾對任何事意氣用事。是以,皇傅若非意氣用事的要辭官,本宮自然應允你,但若你因得不到本宮心儀而惱怒負氣的要離開朝堂,本宮,也無話可說。孰是孰非,抉擇如何,終是,隻取決於你自己,但若皇傅是因後者離開朝堂,本宮,也會心寒。畢竟,你是本宮一手提拔起來之人,更也得本宮重視信賴,你若將為官與辭官如此兒戲,本宮,也隻當是最初便看錯了你。”


  嗓音一落,落在展文翼麵上的目光越發一深。


  然而展文翼並未言話,甚至待得時辰流走消散,半晌過後,他仍是滿麵的複雜搖曳,一言不發。


  思涵心有煩躁,也無心再與他多言,僅是稍稍抬手,去接他手中的奏折,卻是待得指尖握住奏折,稍稍用力,展文翼卻是將奏折握得極緊,分毫不讓她‘抽’走。


  思涵神‘色’微變,目光再度凝在他麵上,心緒微浮,正要言話,卻是到嘴的話不曾道出,展文翼便指尖用力,將奏折徹底從思涵的指尖挪走,幽遠厚重的道:“辭官之事,長公主可否再容微臣考慮兩日。”


  思涵眼角微挑,並未言話。


  他眉頭稍稍一皺,幽遠黯然的目光徑直迎上了思涵的眼,自嘲而笑,“微臣今夜之舉,可是讓長公主失望了?”


  思涵故作自然的挪開目光,淡漠平寂的道:“何來失望。皇傅要訂親成婚,本是該行之事,皇傅要辭官而離,也是你之權利,皇傅不過是行你想行之事罷了,與本宮何來關係,再者……”


  展文翼麵‘露’繼續悵惘之‘色’,不待思涵後話道完,便極為難得的出聲打斷,“長公主不必多說什麽了,是微臣一時糊塗,即便長公主對今夜之事不滿,也是微臣咎由自取。是以這官位,微臣不願辭了。”說著,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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