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正思量,沉寂無波的氣氛裏,容傾稍稍挑著嗓子繼續道:“長公主,江雲南乃平樂坊頭牌,此生皆受容傾提拔。如今江雲南算是徹底跟了你,且還與那些人鬧翻,說不準,那些人因此而懷恨江雲南,從而將氣撒在容傾身上,而後,怒意上襲,便少了容傾的平樂坊。”
說著,嗓音越發而挑,“無論如何,長公主奪走平樂坊的搖錢樹在先,又間接惹得平樂坊被焚,容傾如今無處可歸,長公主自然要收留容傾才是。若不然,長公主讓容傾去與江雲南住一起湊合湊合也成。”
冗長的一席話,說得倒是誠懇自然,但思涵心口的複雜與懷疑之色,則是層層而起。
先不說容傾的平樂坊究竟如何被燒,就論容傾要在宮中入住,自然是不可能之事。
“宮中有宮中規矩。你何能在宮中呆得。但若你執意以為是本宮奪了你的與搖錢樹,也罷,本宮便差人在外為你尋間屋子,你去那兒落腳。”
思涵默了片刻,漫不經心的回了話。
容傾麵色分毫不變,似也不打算與思涵多做糾纏,僅道:“若容傾執意要入住宮中呢?”
他這話極為難得的增了幾許不曾掩飾的硬氣。
思涵再度將目光凝在了他麵上,心口微沉,“怎麽,不願與本宮虛以逶迤,欲展露本性了?”
他勾唇而笑,“不敢。”
“既是不敢,便拎起包袱出宮去,本宮尚且還可為你尋一間屋子短時入住。但若你執意打本宮主意,便休怪本宮掃你出宮。”
思涵語氣淡漠,脫口之話也是威儀硬氣。
容傾放緩了麵色,那雙漆黑的瞳孔裏驀的增了幾許興味,“長公主不後悔?”他問。
思涵冷眼掃他,不言話,正欲合窗,他則陡然伸手過來抵在了思涵的窗上,待得思涵朝他一望,他便順勢迎上了思涵的眼,繼續道:“若是容傾知曉江雲南身上的寒毒從何而來,又如何而解,長公主也不考慮考慮留下容傾?又或是,容傾知曉那些異族之人的主子究竟何人,長公主仍還是要對容傾拒之門外?”
思涵瞳孔驀的一縮,深眼凝他。
他勾唇笑笑,“平樂坊乃容傾畢生心血,而今被付諸一炬,所有錢財皆葬在了火海裏,若說不怒,自是不可能的。相反,容傾怒得厲害,怒得欲將那人斷子絕孫呢,如此一來,說不準容傾就包不住秘密了,將所有雇主的事,都與長公主秉燭長談的說了呢。”
思涵眼角微挑,一時之間未言話。
容傾也非等閑之輩,是以對他行事務必得多留心眼。隻不過,這廝既敢找上門來,自也不怕她拒絕,且還不得不說,這廝方才的話,著實,算是擊中了她的軟肋,勾起了她的探究。
“擺菜擺酒。”
思涵沉默片刻,便按捺心緒,漫不經心的朝殿外宮奴吩咐。
待得宮奴急忙應聲離開,她才將目光朝容傾落來,“容公子,進來吧。”
容傾笑得燦然,一張俊美的麵容極是風雅。
“多謝長公主。”
他麵上並無半點詫色,反而是從容自然,自信平靜,似對一切都全然了如指掌一般。
燭火搖曳,滿殿之中,燈火通明。
牆角處,焚香縷縷,青煙四溢,一道道鬆心怡神的檀香也幽幽的彌漫在殿中各處。
圓桌上,酒菜皆已擺好,菜肴繁複精致,正微微的冒著熱氣。
容傾不動筷,反倒是抬手捉了酒壺,為自己與思涵滿了一杯酒,隨即手指稍稍將酒盞握著舉高,笑盈盈的朝思涵道:“容傾敬長公主一杯,多謝長公主款待與收留。”
他看似禮數得當,言語感激,隻是那滿是笑容的麵上,則無半點的恭敬可言醢。
思涵眼角微挑,極是自然的舉了酒盞,朝容傾回敬,隨即,兩人不約而同的仰了頭,將手中杯盞的酒水全數飲盡。
待得將酒盞放下,思涵深邃淡漠的目光下意識朝容傾手指落去,隻見,他手指極是修條纖長,骨節分明,皮膚如女般白皙透徹,並無半點的粗糙,看著倒不像是練武之人。
“容公子在京中經營平樂坊,已有十年了?緹”
思涵沉默片刻,平緩無波的問。
容傾笑笑,“確有十年。”說著,嗓音稍稍一挑,再度將話題繞了回來,“是以,平樂坊乃容傾畢生心血,而今突然一朝被焚,這心痛與不舍之感,長公主自也該略微明了才是。”
“平樂坊一夕被焚,實屬心痛。隻不過,方才聽容公子所言,莫不是容公子知曉是何人焚的平樂坊?”
思涵默了片刻,開門見山的問,待得嗓音一落,凝在容傾麵上的目光略微深了幾許。
容傾並未立即回話,修長的指尖隨意把玩麵前的酒杯,懶散隨意的沉默。思涵也不著急,靜靜凝他,兀自而候。
待得二人無聲對峙半晌後,容傾才稍稍抬眸朝思涵望來,那雙漆黑的瞳孔裏不曾掩飾的卷著幾縷狹長與精光,隨即薄唇一啟,慢騰騰的道:“平樂坊在京十載,從不曾與人結怨。但雖無仇怨,自然也有人看不慣平樂坊,亦或是,看不慣容傾。此際,容傾雖無可確定對平樂坊縱火之人究竟是誰,但也能稍稍猜出兩個嫌疑之人來。”
思涵神色微動,淡漠凝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容傾朝她勾唇笑笑,也不打算隱瞞,繼續道:“那兩名嫌疑之人,其一,乃東陵攝政王藍燁煜;其二,便是那些異族之人的主子。”
這話入耳,思涵心底並未生出太大波瀾。
隻不過,如今藍燁煜身在東陵,且下一步還要大肆對付大英,如此之境,那藍燁煜竟還有空對付東陵京中的一個平樂坊?
再論那異族之人的主子,那人的目的明明是她顏思涵,而今則對平樂坊下手,莫不是目的跑偏了?
正待思量,沉寂無波的氣氛裏,容傾那懶散自若的嗓音再度響起,“不瞞長公主,容傾雖為平樂坊坊主,混跡風塵,但暗地裏,也有江湖百曉生之名。東陵攝政單忠澤主動找容傾合作,不過是看容傾口風緊,且辦事快,為方便監視與聯絡長公主,便雇了容傾。容傾雖時常入宮為長公主替攝政王送禮,但也時常,都會為攝政王回信,信中內容,自是將長公主近些日子所發生之事事無巨細的寫下。是以,又許是攝政王覺得容傾寫得仍是不夠詳細,又或者,攝政王覺得容傾對他收取的銀子太多,從而懷恨在心,不惜撕破臉的差人燒了容傾的平樂坊。”
冗長的一席話,幽幽漫漫,語氣中也卷著幾許不容人懷疑的認真。
然而這話落得思涵耳裏,終是略生懷疑。
藍燁煜那曆來自負得瑟之人,若要害人,定也是光明正大的害,且那廝在對待銀子方麵,自也不是當真摳門之人,是以,若說藍燁煜因容傾所說的內容而對平樂坊縱火,無疑是怪異重重,令人信服不得。
思涵兀自靜坐,神色幽遠平緩,沉默片刻,漫不經心的問:“那異族之人的主子嫌疑呢?”
容顏也不耽擱,繼續道:“若論那些異族之人主子的嫌疑,自然,也要從江雲南說起了。江雲南乃平樂坊頭牌,異族之人對其委以重任,欲讓江雲南加害長公主。隻可惜,江雲南與長公主求和,反將了那些異族之人一回。異族之人有心對付江雲南,卻因江雲南深在宮中對付不得,這不,便將氣撒在容傾身上,也是自然。”
這話依舊平緩得當,條理分明。
思涵神色微動,並未回話。
容傾默了片刻,眼見思涵一直不言,他麵色也幾不可察的深了半許,隨即薄唇一啟,繼續道:“容傾如今雖不能確定對平樂坊縱火之人究竟是誰,但至少也能確定是這二人中的一人。是以,平樂坊失火之事,無論如何都是間接與長公主有關,且容傾如今也不過是喪家之犬,無處可居,萬一那些縱火之人知曉容傾未被大火燒死,說不準便又要卷土重來,要容傾性命。是以,容傾此番冒險入宮,不過是求長公主庇護罷了,也望長公主念在容傾將江雲南全數奉送於你的份上,允容傾在宮中住上一些時日。”
說來說去,不過都是想在宮中入住罷了。
思涵心底了然,思緒翻騰,深邃無波的目光肆意在他麵上打量,待得沉默半晌後,低沉沉的道:“宮中曆來不養閑人……”
不待思涵後話道出,他便溫聲出言打斷,“容傾不是閑人。”
思涵下意識止了後話,深眼凝他。
他朝思涵笑笑,繼續道:“江雲南身上的寒毒,是因初入平樂坊時,少不更事,叛逆妄為,容傾為防他逃跑,便在其身上種了寒毒,每月毒發時給其解藥,如此才可全然困住他。是以,容傾既是能在江雲南身上種毒,自然,也可為江雲南解了寒毒。”
是嗎?
連國師都略微忌憚的寒毒,竟會是這容傾所種?
如此看來,這容傾定也是用毒高手?
思涵深眼凝他,也不打算拐彎抹角,陰沉道:“容公子擅毒?”
他神色微動,笑得柔和溫雅,搖搖頭,“並非擅長,不過是在藥館裏配了寒毒與解藥罷了,是以隨意用用。但若說擅毒,自然是不可能的。”
思涵心口微沉,不置可否,她故作自然的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深邃陰沉的瞳孔靜靜鎖著牆角處那青煙縷縷的焚香,繼續道:“既是如此,江雲南身上的寒毒……”
話剛到這兒,思涵漫不經心的止住。
容傾自是知曉思涵後話,當即也不耽擱,溫聲而道:“隻要長公主收留容傾,江雲南身上的寒毒,容傾自願為江雲南解了。”
他言語極是平和得當,似是並無半點異樣。
思涵深眼凝他,思緒沸騰上湧,待得沉默片刻後,隻道:“宮中畢竟是特殊之地,容公子便是要留,自也不能留得太久。”
“長公主這是允了容傾留在宮中小住了?”他溫潤平和的問。
思涵點頭,“容公子好歹是江雲南往日的主子,今夜又與本宮說了這麽多,無論如何,本宮都該給容公子一個麵子,讓容公子在宮中小住一些時日,避避風頭。隻是,容公子許是還忘了一事,那異族之人的主子究竟何人,你倒是未告知本宮。”
容傾笑笑,對思涵這話倒是分毫不詫。
他笑盈盈的朝思涵望著,麵色從容平緩,隻道:“不瞞長公主,那些異族之人的主子,乃大英左相。”
大英左相?
這話入耳,思涵神色越發幽遠,心緒層層起伏,搖曳不止。
待在腦中層層搜尋一番,終是未曾搜尋出關於那大英左相的任何事跡。不得不說,如今天下幾國之中,就屬大英最是神秘,常日也鮮少在諸國麵前露臉,世上關於大英的傳言也是不少,但那些消息與事跡,終歸僅是傳信罷了,是否信得,還有待考究,是以,連大英之國都如此神秘莫測,且一直活在傳言裏,而那大英國的左相,想來更是神秘陌生,令人渾然不知的了。
“此言,當真?”
思涵兀自沉默片刻,強行按捺心緒,陰沉沉的問。
容傾略微幹脆的點頭,“千真萬確。”
“你又如何知曉那些異族之人的主子是大英左相?或者,你了解大英左相?又或者,你了解大英?”
這話一落,思涵視線迂回,滿目深邃的凝在了容傾麵上,肆意打量。
奈何,無論如何認真的審視他的反應,卻是整個過程裏,他皆是麵容帶笑,滿目從容,整個人淡定自若,無懼無畏,怡然得不能再怡然。
這廝如今這模樣,並非像是當真大失錢財那般痛心疾首的模樣,反倒更像是名悠哉悠哉飲茶賞花的閑散之人。
“長公主這話算是問對人了,這世上之人,許是皆不了解大英,但容傾,自然對大英略微通透的。容傾識得那異族之人的主子是大英左相,是因那些異族之人的腰牌紛紛刻著尉遲二字,且偶爾言談,稱的是相爺。大英相爺,右相姓慕容,左相姓尉遲。如此,那異族之人的主子,不是左相是何人?”
這話一落,朝思涵懶散而笑。
思涵瞳孔微縮,兀自沉默,再不言話。
周遭氣氛,頓時沉寂下來,無聲無息之中,壓抑重重。
容傾朝思涵凝了幾眼,便垂眸下來,開始略微主動的伸了手,自行懶散的執筷就食。
整個過程,思涵未言話,也未用膳,容傾也分毫不客氣與拘束,手中筷子懶散遊移,肆意用膳。
待得酒足飯飽,他才稍稍將筷子放下,溫和的朝思涵問:“不知,長公主欲安排容傾住哪兒?”
思涵應聲回神,自然而然的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漫不經心的問:“容公子最初不是說,你想與江雲南一道住?”
許是未料思涵會突然這般問,他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隨即勾唇笑了。
“長公主當真舍得讓容傾與江雲南住?容傾這幾日倒是聽說,江雲南在宮中得寵不少,威風得緊,甚至連皇傅展文翼將他恨得牙癢癢都奈何他不得,如此得寵之人,長公主當真允容傾這落魄與他住?”
“有何不可。你與他往日乃主仆,關係密切,而今入住一起,也是自然。”
思涵無波無瀾的回了話,嗓音一落,不待容傾反應,啟聲便喚入了宮人,吩咐其為容傾領路。
容傾笑笑,這才稍稍理了理袍上的褶皺,隨即像模像樣的朝思涵恭敬的彎身一拜,緩道:“如此,便多謝長公主了。”
這話一出,待得思涵點頭,他便不再耽擱,轉身與宮女一道出殿。
待得容傾二人徹底走遠,思涵才神色微動,稍稍起身踏步,朝殿門行去。
夜色深沉,黑意籠罩。
周遭之處,光火暗淡迷離,再加之冷風肆掠,竟是不住的想要將周遭的燭火全數吹滅。
因著風大下雨,守在廊簷上的宮奴們僵硬的立著,滿身緊繃,似是凍得不輕,眼見思涵出門來,宮奴們皆是猝不及防的怔愣,隨即紛紛上前而來,彎身恭喚,“拜見長公主。”
思涵稍稍駐足,滿目深邃的凝於前方廊簷外那光火熹微搖晃之中的雨簾,低沉道:“拿傘來。”
宮奴們神色微變,不敢耽擱,則是片刻,便有宮奴將油紙傘朝思涵舉了來。
思涵自然而然的伸手接過,修長涼薄的指尖將紙傘的手柄摩挲兩遍,“帶路,去江雲南那裏。”
夜色濃厚,但卻並不消停在前領路的宮女頭大,著實無奈。
烈風雖大,但此番落下的雨,卻非白日那般大了。
一路上,地麵依舊濕透,落葉與落花重重。
容傾緩步行走在雨裏,手舉油紙傘,慢悠悠的行著。
“夜裏的皇宮,雨水蕩漾,落花重重,倒也是極美呢。”他雙目四觀,嘖嘖兩聲,開始讚歎。
在前領路的宮女頭大,著實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