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縱是城中的屍首全數被清理幹淨,街道層層而洗,但國都中的百姓仍是不敢出門,直至家中囤積的吃食全數用光,才迫不得已稍稍冒險出門,卻不料,東陵各處的商鋪,大多已井然有序的營業,路上行人雖少,但也並非毫無人煙。
空氣,依舊新鮮,四處,依舊閑散緩慢。
一切,似都如舊。
若非那些大街小巷張貼的皇榜告示著東陵已成周國,要不然,城中百姓定會以為看走了眼,甚至經曆了一場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換國之爭。
僅僅一兩日之間,東陵國都再度恢複了平靜。而那偌大的東陵皇宮,後宮三千鶯鶯燕燕,年華得當,一道道消息徹底在三宮六院炸開了鍋。
有人說,大周新帝藍燁煜,容顏傾世,風華儒雅,似若落了凡塵的謫仙,望之一眼便會落了心。
這消息一出,眾人皆默,心思飄遠各異。
酷寒嚴冬,不久後,便該入得除夕了。
東陵皇宮內,梅樹縈繞,空氣裏浮蕩著層層沁人的冷香。那偌大的禦花園中,有亭台一座,藍燁煜滿身雪白,正斜靠在石桌旁,修長的指尖微微翻動書卷,正懶散隨意的看書。
他依舊是滿身素白的長袍,墨發隨意披散,整個人輕輕淡淡,卻又是醇然風華。
庭外的宮奴,紛紛不時朝藍燁煜抬頭觀望,緊張羞澀的紅著臉。
商女不知亡國恨。她們並非王儲,不懂國之爭端,她們隻知,這大周帝王入得東陵後,未屠殺國都中的任何百姓,更還從不曾嚴詞厲色的對待過她們,他一直都是微微笑著的,懶散自若得猶如不染俗塵的神祗,如此之人,縱是更替了東陵國權,但她們對他則恨不起來,敵對不起來。
隻因這樣的人物,風華絕代,氣質高雅,稍稍對你一笑,便可讓你渾身發暖,滿身充實,如此,又如何說服得了自己來敵對他。
周遭氣氛,閑適無波,徒留冷風浮蕩,將亭台周遭的紗幔肆意卷起飛舞,洋洋灑灑。
則是不久,滿身黑袍的伏鬼自遠處速步過來,瞬時,周遭閑適的氣氛頓時被伏鬼那滿身的煞氣與厚重的腳步聲打散。
宮奴們眉頭微微一皺,下意識循聲望去,待得目光在伏鬼麵色掃了一眼後,眾人皆心口一顫,嚇得急忙垂頭,模樣越發的恭順。
藍燁煜似也稍稍受擾,漆黑深邃的目光朝書卷裏抬起,從容無波的望向了伏鬼。
待得伏鬼走近,他緩緩將目光挪開,漫不經心的問:“如何?”
短促的二字,並未夾雜任何情緒,似如清風冷月,淡得不能再淡。
伏鬼駐足在藍燁煜麵前,眉頭微皺,刀疤縷縷的麵上煞氣陰冷,“屬下已差人將京都城翻遍,都不曾尋到東陵太子。”
是嗎?
藍燁煜眼角微挑,神色幽遠,未言話。
伏鬼猶豫片刻,繼續道:“皇上,可是那人早已逃出了皇宮,屬下可要差人去宮外方圓百裏搜尋一番?”
藍燁煜修長的指尖微微一動,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平緩無波的道:“城內外戒備森嚴,東方殤若要逃走,無疑插翅難飛。你無需著急,僅差人在城中繼續搜尋便是,且順便差人盯好城中各處醫館,那人前些日子在楚京所受的傷還未痊愈,如今又強用內力拚殺,身子骨早已燈枯耗竭,若不及時拿藥而醫,也不過是死路一條。”
伏鬼微微一怔,片刻便悟然過來,恭道:“屬下知曉了。”
藍燁煜懶散點頭,抬眸順著亭外的天空掃了一眼,隻見頭頂天色沉沉,黑雲重重,似是又要下雨。
“東陵近些日子,可也冷了幾許?”
他突然開口。
伏鬼神色微動,緩道:“該是冷了些了。”
“天冷,對心疾倒是並無益處。悟淨的藥,練得如何了?”
“前兩日聽人匯報,悟淨仍還在研製藥丸,說是心疾難攻,自也是費時費事,急不得。”伏鬼稍稍放緩了嗓音,低聲回話。
說著,目光在藍燁煜身上掃視兩眼,猶豫片刻,低聲道:“皇上若是掛記長公主身子,此際可去東陵看看。慕容公子昨夜不是傳了信麽,說大英幾十年都不曾打過仗,此際正大肆練兵,許是短些日子不敢出兵來犯,而皇上也可正好趁此空檔,去東陵看看長公主。”
藍燁煜眼角微挑,目光朝伏鬼落來,徑直凝了半晌,才從容平緩的道:“萬事萬物,有始終得有終,不待大英滅去,東陵那寸之地,朕此生,皆不會踏入。”
說著,目光朝亭外那片赤紅的梅花一掃,“差人割上幾株梅,讓蒼鷹送去東陵。”
尾音一落,緩緩起身,朝亭外行去。
伏鬼頓時有些愕然,“皇上,東陵皇宮也有大片梅林,皇上又何須……”
“東陵的梅花,未有東陵的香。”
這話入耳,伏鬼神色微顫,心生無奈,也不再言話。
自打那夜下了傾盆大雨,後麵幾日的東陵,一直都是雨水延綿。
那偌大的東陵皇宮,路道隨時都是濕漉漉的,縱是每日都有宮奴冒雨清掃,但卻不久之後,路道上再度覆了不少枝葉與落花。
思涵本打算聽從展文翼與國師意見將江雲南先行收監控製,不料這幾日幼帝身子竟格外的薄弱,時常都得靠飲江雲南的血來維持精神。
江雲南本也細瘦,身子骨看似也非太過硬朗,這幾日因著幼帝飲血,手腕上處處都是刀口,看著也極是猙獰。再加之這廝近些日子並未犯錯,是以將江雲南收監之事,也一拖再拖。
東陵換主之事,這幾日也是在東陵上下傳得沸沸揚揚。
這消息入耳,思涵麵色變化不大,除了心底略有浮蕩,對此事也無半點的看法。
藍燁煜那廝行事本就是雷厲風行,手段高明,是以東陵能敗在他手裏,倒也未有太大詫異,隻不過,那廝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對東陵直搗黃龍的攻下,無疑,無論是本事還是計策,想必這天下之中都鮮少人及得上他。
隻是,就不知那人才輩出的大英,鎮不鎮得住藍燁煜了。
正待思量,偌大的禦書房外,突然有宮奴低聲稟報,“長公主,有人奉攝政王之令送了東西來。”
思涵眼角微挑,宣人入內。然而此番送禮之人,卻並非平樂坊坊主,而是一名禦林軍,且此番送來的東西,也非尋常的信箋簪釵,而是,一隻玉璽,一束赤色的梅花。
那玉璽乃漢白玉而為,玉璽上的雕龍栩栩如生,待將玉璽拎起查看,才見這玉璽乃東陵皇帝的玉璽。
“長公主,錦盒內還有封信。”
思涵麵色微變,目光深深凝在玉璽上,兀自沉默。則是半晌後,麵前禦林軍再度恭敬出聲。 思涵這才應聲回神,抬手將玉璽稍稍放下,轉而將信箋抽開,則待信箋展憑,箋上那排墨字入得眼裏,饒是心底早有準備,但終還是忍不住瞳孔一縮,連帶心口都震了幾震。
‘半月後,傾國為聘,東陵玉璽與紅梅為證。’
字句不長,但落在眼裏,似是充滿了某種莫名的力量,竟從自己的瞳孔鑽了進去,隨即肆意在周身遊走流轉,令人心底發空發虛,卻又不知何故。
傾國為聘!
思涵忍不住勾唇冷笑,隻是深邃幽遠的瞳孔,則越發的探究複雜醢。
這些日子藍燁煜的態度的確令人模棱兩可,怪異重重,反反複複,令人難以捉摸。卻也不知為何,本是絕望猙獰的心,竟莫名在一點一點的化開。
不是不恨,又許是,所有的一切都隨著時光煙消雲散,便是與藍燁煜之間的恩怨情仇,也隨著時光一道,抽遠了,埋葬了吧。
待揮退禦林軍,殿內氣氛再度沉了下來。思涵修長的指尖隨意摸索把玩著東陵的玉璽,沉默良久,隨即才喚了暗衛,徑直入得東陵去徹查東陵與大周大戰以及司徒淩燕消息緹。
東陵滅國之事雖鬧得沸沸揚揚,但東陵具體是如何被攻克的,傳言倒也添油加醋的各說其詞,全然不知何人說的是真。
是以,有些事務必得自行卻確認一番,再去查查那司徒淩燕,此際如何了。是榮登後位,亦或是,如同她顏思涵一般被棄了,且那東方殤,可有在戰亂中亡了,若亡了,屍首何處,若未亡,人在何處……
思緒翻騰,各種情緒皆在心口層層交織,濃密厚重。
打發走暗衛後,思涵忍不住稍稍揉了揉太陽穴,繼續開始批閱奏折。
午時,她如常的到幼帝寢殿用了膳,江雲南麵色發白,似是身子極為不適,極為難得的告辭離開。
展文翼正於幼帝寢殿陪伴,幾人一道用了膳,待得幼帝午休,思涵才與展文翼雙雙出得幼帝寢殿。
風來,涼薄四起,天空那毛毛細雨仍舊止不住的下著。
展文翼親自為她舉了散,溫緩的出聲,“微臣送你。”
思涵瞳孔微縮,未言話,緩步往前,直至二人抵達鳳棲宮殿外,兩人才雙雙駐足,思涵滿目幽遠,低沉沉的道:“藍燁煜今日,為本宮送來了東陵玉璽。”
展文翼怔了一下,未說話。
思涵繼續道:“他還在信中說,一月之後,對本宮傾國為聘。”
展文翼瞳孔皺縮,麵色一變,終是出了聲,“長公主之意呢?攝政王之言是否為真尚待推敲,但長公主你呢?倘若攝政王也如當年東陵太子一般對長公主逼婚,長公主又可如上次那般,先行擇人而嫁?”
他語氣極為難得的卷著幾許小心翼翼。
思涵神色幽遠,並未出聲,待得兀自沉默片刻,才低沉道:“倘若此次藍燁煜對本宮逼婚,本宮,許是會應。”
展文翼心口一沉,麵色陡變。
思涵歎息一聲,繼續道:“身為東陵長公主,自當福澤東陵,不可懈怠。藍燁煜並非東方殤,若其當真逼婚,也絕非如東方殤那般好拒絕。”
說著,語氣越發的磅礴複雜,“他終歸比東方殤手段高明,也比東方殤,陰狠百倍。”
若不然,泱泱東陵也不會這麽容易滅亡,他藍燁煜,也不會在這麽短時間內就將東陵徹底吞並。
這話一落,心思驟起,思緒也略微淩亂暴躁,也全然無心再觀展文翼反應。
“多謝皇傅的傘了。”
她僅是強行按捺心神的再度道了一句,隨即不再耽擱,足下微動,緩緩推門入殿。
小雨,一直下著,延綿著,再加之冷風肆虐,天氣嚴寒,似是曆來較為溫暖的東陵之冬,竟有了下雪的征兆。
如此氣候,也極是容易讓人精神頹靡。思涵興致不高,精神略有不濟,待在殿中休息一下午後,黃昏之際,突然有人擅闖了鳳棲宮。
略微嘈雜的人聲起起伏伏,擾了滿殿的清幽。
待得稍稍起身,緩步朝窗邊行去,目光朝外一落,則見殿外廊簷的不遠處,兩名宮奴正攔著一名男子,焦急無奈的勸告。
“我就見一麵長公主,你們去通報一聲便是了,怎莫不是攝政王這令牌不管用了,讓你們入殿去通知一聲長公主都不可了?”
悠然的嗓音,卷著幾許無奈。
兩名宮奴則擋著他的前路,分毫不讓,略微為難的道:“公子還是等等吧,此際長公主正於殿中休息,不便打擾,萬一擾了長公主,奴才們是要吃板子的。”
那人輕笑,“長公主母夜叉之命我倒也是聽說過的,隻是,若說因通傳之聲便要大發雷霆,倒也有些小題大做了些。你們不必擔憂什麽,且去喚門便是,我今兒的確是有要事要急著與長公主通報。”
“公子……”
宮奴們仍是不讓,百般勸阻。
那人似也耐性極好,又或是玩性大起,懶散的與宮奴們肆意糾纏。
待得半晌,眼見宮奴們被他的話堵得無處還口,思涵眼角微挑,淡漠清冷的出了聲,“讓他過來。”
短促的四字,並未夾雜任何情緒。
卻是這話一落,宮奴一怔,當即側身朝那人讓了路。
那男子這才略微滿意的笑笑,目光朝思涵掃了一眼,舉步過來。
今日的他,竟是著了身花衣,看似***包,但那麵容與氣質著實上乘,是以倒是將一件***包的花袍活生生的穿出了幾分風雅之氣。
隻奈何,此人今日過來,倒不若上次那般捧著錦盒,而是拎了一隻碩大的包袱,那包袱似也有些沉甸,拎起來也稍稍有些費勁兒,是以行走步伐也未真正的自然,反倒是稍稍踉蹌趔趄,略是怪異。
思涵滿目深沉,不動聲色的將他上下打量。
他倒也無任何反應,將思涵的打量也全然忽視,待得站定在思涵窗前,才放下手中的包袱,朝思涵微微彎身一拜,恭敬自若的道:“拜見長公主。”
思涵緩道:“攝政王的令牌,可好用?”
他神色微動,笑得自然,“攝政王令牌自然是好用的,但比起長公主的善心來,倒也不值一提。若非長公主容忍容傾,容傾此番自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入宮才是。”
這人開口便是委婉討好之言,隻是脫口的語氣則無半點的討好之氣,反倒是沉靜無畏,精明圓滑。
果然,風塵之地的人,經曆了太多的人事紛繁,自然性子也是圓滑的。
思涵心頭了然,卻也不打算與他就此多言,僅是稍稍抬手遞在他麵前,“攝政王令牌倒是非常物,放在你身上倒也不妥。”
容傾勾唇笑笑,自也知思涵意思,待朝思涵凝了片刻,他便緩緩伸手,將藍燁煜令牌放在了思涵掌心。
思涵順勢屈指收手,將令牌收了回來,隨即眼角一挑,迅速將話題拉入了正道,“你此番入宮有何事?”
這話不問還好,一問,容傾麵露悲色,無奈搖頭。
“長公主,今日不知是誰對平樂坊放火了,將整個平樂坊付諸一炬。容傾從火海中九死一生逃出,身無長物,又無細軟,便想著來投靠長公主。”
他語氣極為難得的卷了半縷悲意與怒意,且說這話的神情與態度,似也自然,並非言謊。
思涵瞳中迅速漫了半縷微詫,倒不知青天白日竟有誰敢在皇城腳下如此防火燒樓。且這容傾也是奇怪,縱是平樂坊毀了,世上那麽多人他不去投靠,偏偏入宮來投靠她,這般鬼話,她自是信不得的。
“可是平樂坊常日得罪了誰,是以遭人報複了?”思涵按捺心神一番,平緩淡漠的問。
容傾搖搖頭,“平樂坊在京中屹立十載,不曾與誰結怨。且今日縱火燒樓之人略有十人,皆身手極是靈巧,當時容傾僅是推窗而觀,便見那些猶如烈風般陡然騰空消失。”
說著,眉頭微皺,語氣越發的平緩認真,“長公主,容傾以為,那些人訓練有素,武功極高,絕非尋常的平頭百姓,也非尋常官匪那般簡單。說不準,便是當時入得平樂坊監視江雲南的人所為。”
是異族之人?
思涵神色微動,思緒蜿蜒,並未回話。
異族之人雖心狠手辣,但自始至終要對付的皆是她顏思涵罷了,而今突然放火燒容傾的平樂坊,倒也略微有些說不過去。
難不成,容傾的平樂坊,得罪過那些異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