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他眉頭一皺,袖袍中的手緊握成拳,不曾動作,待得那些大周精衛全數集結在城樓下,紛紛拔除寒光晃晃的長劍整裝以待時,他滿目陰沉的朝那些精衛掃了一眼,而後,視線稍稍迂回,徑直,落在了那滿身白袍的男子身上。
那人,滿身素白長袍,整個人與周遭森硬鎧甲的精衛格格不入,且那人正坐在馬背,神情悠然逍遙,漫不經心,待得目光對上他的,他竟還薄唇一啟,溫潤平緩的開口,“太子殿下,好久不見。”
是了,好久不見。
這等早在楚京獵場死了的人,此際正活生生站在他麵前,是以,如今二人相遇,的確是好久不見,且也是,猙獰慎人。
東方殤麵色越發陰沉,心底之中,複雜橫湧,起伏不止。
突然間,他瞳中漫出了幾縷幽遠,幾許受傷。此情此景,大軍壓境,敵軍示威,這等場麵何其熟悉!
且還記得幾月前在東陵京都城城門外,他也是對東陵大軍壓城,蓄勢待發,他此際都還清晰記得,當日那滿身錦繡風華的女子,立在城樓上,是何等淒厲的無助。
而今時光流轉,光景橫流,往日那猙獰場麵,如今,竟分毫不變的落到了他東方殤身上。許是此際,這城樓下的藍燁煜,便如當初他東方殤一樣,正靜靜的凝著城樓上的人,將那人所有的反應與故作而來的鎮定,視為毫無應對之策的慌張。
報應。
是報應嗎?
思來想去,終還是無果不知。
東方殤僅是深呼吸了一口,強行按捺心緒,目光森然的迎上藍燁煜,低沉沉的道:“我東陵帝王的屍首與東陵大公主呢?”
藍燁煜微微一笑,俊美儒雅的麵容風華之至,整個人輕輕淡淡,閑適自得,似是整個人正坐在雅舍品茶,而非是這猙獰對峙的戰場上。
“都在呢。”
藍燁煜漫不經心的回了話,說著,嗓音稍稍一挑,隨和溫潤的繼續道:“東方殤,隻要你領軍投降,臣服於朕,你父皇屍首與你大皇姐,朕,都可還給你。”
東方殤冷道:“本殿要如何信你?”
藍燁煜輕笑,不答反問,“難不成,你還有其餘選擇?”
說著,稍稍在馬背上坐端身形,嗓音微挑,繼續道:“你我皆是明眼人,是以說話自也無需拐彎抹角。而今兩軍當前,朕便再問你一遍,你如今,是要自行降,還是,逼朕屠你東陵國都?”
好大的口氣!
東方殤滿目陰沉,“大周皇上如此心狠得意,就不怕太過高估自己,最後會被現實擊落下來,摔得粉碎?”
藍燁煜緩道:“此生經曆粉碎之事太多,是以何來有懼。且朕這人曆來並非好耐心,今日你這東陵國都,你是交還是不交?”
“做夢!”
東方殤終是無心再周.旋,麵前此人太過決絕冷狠,是以早已是多說無益。
他極是冷冽威脅的朝藍燁煜吼了一聲,脫口之聲大氣磅礴,威儀十足,卻是這話一出,城樓各處的兵衛們頓時箭搭弦上,對準城樓下的大周精衛拉開了弓。
大周精衛們也不甘示弱,紛紛收了長劍,拉弓而迎。
兩方對峙,其實越發陰沉緊烈,大戰不過是一促即發罷了。
東方殤也已做足準備,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抬,正要揮手而令,奈何未待手掌高舉,突然,那城樓下方密集的精衛裏,突然有人推搡著一名女子行在了大周精衛的最前方。
東方殤目光朝那女子一落,微微舉起的手驀的顫抖不堪。
奈何那女子似如發癲發狂般大笑,嘶聲裂肺的大笑,開口便吼:“皇弟!殺了大周狗賊,為父皇報仇。皇弟,殺,快殺啊!”
究竟是心底何等的絕望與悲戚,才會親口吐出殺自己心上人的字眼來。
東方殤瞳孔一顫,心緒越發淩亂。
藍燁煜輕笑,從容的嗓音再度幽幽而起,“朕無心殺人,隻想取得東陵。東方殤,你之親眷,你之家國,你之城中百姓,你如今,是棄還是留?又或者,你大周兵衛出箭,強行而鬥,許是這最先死的,怕是你東陵大公主。”
司徒雪渾身緊繃發顫,滿身的鎮定終是龜裂開來。
“你好歹也曾與我皇姐相識相知一場,你竟如此對她?且你堂堂大周帝王,此際利用一個女人來要挾本殿,算是男人?”
他終是忍不住了,猙獰磅礴的怒意全然爆發。
藍燁煜眼角微挑,瞳色深處,幾不可察的漫出幾分譏誚。
卻也僅是片刻,他薄唇一啟,儒雅平緩的道:“利用一個女人,來換取滿城人的性命,朕此舉,是在給你東陵留後路。若不然,朕不用你皇姐來威脅你,直接屠你滿城可好?”
“藍燁煜!”
這回,不待東方殤出聲,司徒淩燕已歇斯底裏的吼了出來。
她猙獰大哭,絕望崩潰,嗓子震吼欲裂,“藍燁煜!我東陵有何對不住你的地方,你竟要如此對待東陵!縱是你不喜歡我,大可不與我接觸,何來要殺我父皇,還要破我東陵?”
縱是這話對那魔鬼似的人物已是問過千百遍,但如今情緒崩塌,滿心絕望,仍是惱怒不甘的問了出來。
縱是這人想知曉東陵要守關口的薄弱之處,她司徒淩燕也已妥協的說了,也縱是這人要將她賞給高良,她司徒淩燕最後也是從了,可如今呢,她百般忍讓付出,步步後退,但這魔鬼,依舊不曾給她半點活路。
究竟是要何等冷冽磅礴的心,才能對一個愛他愛到骨髓裏的人如此的心狠手辣!她不懂,也不想懂!往日的一切不過是滿身恥辱的煙雲,而今再憶,除了後悔,仍是後悔。
藍燁煜神色幽遠,麵色淡然從容,整個人,依舊是雅致平和,似是不曾被周遭緊肅的氣氛擾得半許醢。
他慢騰騰的轉眸朝司徒淩燕望來,將她那滿身的猙獰與頹敗看入眼裏,沉默片刻,薄唇一啟,平緩無波的道:“為何?不過是因你東陵欠朕的罷了。”
嗓音一落,微微一笑,“淩燕,勸勸你皇弟,隻要他開城投降,朕自然留你與他的性命,更也不會動你國都的百姓。”
清風儒雅的嗓音,似如三月春水般纏蜷柔和緹。
然而這話落得司徒淩燕耳裏,卻再無半點的溫柔之意,反倒是那醇厚的語氣裏,威脅重重,冷冽重重,又似從地獄裏攀爬上來的蠱蟲一般,欲迷人心智。
隻是,她不信了。
這人的所有美好,她再也欣賞不來,縱是外表金玉,但這人的骨子裏,則是敗絮重重。她不信他的鬼話,甚至也因他的這番話,越發的加深了她心底的絕望。
他不會放過她,也不會放過太子。
她心底一清二楚,悲涼四溢,渾身緊繃顫抖,也無心再回他話。她僅是強行按捺心緒,再度抬頭望向了城樓,望向了那城樓上的東方殤。
“皇弟。”
她扯著嗓子喚了一聲,嗓音一落,她能清晰見得東方殤瞳孔驟顫,麵露掙紮與悲戚,瞬時之際,她心口酸澀,忍不住淚流千裏。
“皇姐此生愛錯了人,成了東陵罪人,如今大軍壓境,皇弟不必覺得為難什麽,盡管迎敵。倘若,倘若今日之戰敗了,望皇弟莫要氣餒絕望,你定要好生的活著,去東陵捉顏思涵。藍燁煜這魔頭看似毫無軟肋,但那顏思涵則是她的軟肋。你若能對顏思涵斷情,並將其捕了捉了,藍燁煜對你,定會俯首稱臣!”
說著,嗓音越發一挑,嘶啞猙獰的繼續道:“今日他將皇姐推出來迎著我東陵兒郎的箭,明日,你定也要將顏思涵推出來迎他大周精衛的箭,皇姐今日所受的一切,你都要原原本本的替皇姐討回來!皇弟,皇姐會在天上看這的,會保佑你的!此生姐弟難敘,來生,我們還要做姐弟。”
猙獰嘶啞的嗓音一落,不待眾人反應,顏思涵狂然大笑,隨即用盡全身的力氣掙脫開挾著她的兩名精衛,整個人陡然朝前猛衝,瞬時在前方不遠那城牆的牆壁上一撞。
霎時,沉寂壓抑的氣氛裏,那撞破之聲陡然而起,森森陰沉。
在場之人皆是一怔,目光紛紛朝司徒淩燕望去,則見她的身子已癱軟在了地上,額頭鮮血長流,傷口猙獰,整個人也雙目緊閉,似如,死了一般。
藍燁煜麵色幾不可察的變了半縷,卻是片刻後,神情便已全然恢複如常。
東方殤大慟,整個人顫了幾顫,待得片刻後,他才抬手拭去了無聲落下的血流,麵色陡然變得剛毅鐵硬,修長的指尖顫抖的高舉,驀的一揮,“射。”
短促的一字陡落,城樓兵衛那拉開的長弓紛紛鬆力而射。
瞬時,密織的箭羽陡然襲出,然而,大周精衛似是戒備十足,待得東陵兵衛的箭羽剛剛而出,刹那之際,那策馬立在最前的數排精衛頓時飛身重疊,霎時便已搭出了一座高高的人牆,人牆上的精衛們也紛紛握了盾牌遮擋前方,瞬時便在城門外活生生的鑄就了一座防箭的高牆。
一切來得太快,東陵兵衛們的利箭全數在城樓下那人牆的盾牌上吃了悶虧,紛紛折散在地。
東方殤瞳孔驟縮,咬牙切齒,待得箭羽被耗費不少後,終是陰沉沉的道:“開城,放騎兵。”
此舉無疑是在冒險,隻是,他僅是擔憂大周兵力是否會趁開城之際撞破城門,但他終歸不曾料到,大周精衛似是全然未將他的城門看在眼裏,待得他東陵兵衛的箭羽所剩無幾之際,城樓下那道高高的人牆陡然散卻,而那些大周的精衛,竟是紛紛拉了弓。
他神色猛顫,頓時回神過來,甚至來不及多想便扯聲而吼,“臥倒……”
短促的二字終歸還是遲了些,僅是刹那,無數道利箭層層而來,猛然射擊,城樓上的兵衛陡然倒下大半,縱是他東方殤若非身手靈巧,也早已被突然而來的利箭所傷。
戰事的開端,便是處處受製,處處吃虧。
東方殤心緒澎湃,心底的那股極為難得的挫敗感,越發的濃烈厚重。
此番地勢受製,且又寡不敵眾,如此打法,無疑是占不得任何先機,勝算也因此寥寥無幾。
隻是國破在即,無論如何都要拚上一拚,他急速下得城樓,本要親自領軍作戰,卻是片刻之際,突然有人來報:驃騎將軍劉巍,打開了城北的國門,放了賊人入城。
這話入耳,東方殤身子一顫。
兵衛們齊齊抬手將他扶穩,麵色擔憂之至,卻是欲言又止一番,終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東方殤麵目幽遠,麵色早已血紅滾燙,不知是因緊張還是惱怒所致。他僅是遠遠的凝著前方那條空寂的街道,片刻之際,便已遙遙聽得了大批兵馬震動之聲由遠及近。
果然是,城北的國門破了,大周的賊子入城來了。
那藍燁煜啊,是要對他兩麵夾擊,徹底的,粉碎他心底所有的驕傲與骨氣。
輸了。
雖不曾全然開戰,不曾兩軍相接,不曾真正的短兵相接叱吒風雲,但是,結局已是提前寫好。
輸定了。
從不曾有過哪一刻,他東方殤會如此的束手無策,挫敗猙獰,他再不是東陵的戰神,也再配不上這個威名。
隻是,劉巍!
那跟隨他征戰多年的劉巍,為何……會在這節骨眼上背叛?
思緒蜿蜒,袖袍中的手緊握成拳,隱隱的開始發抖。
身後不遠處的城門,突然有猛烈的撞擊聲響起。
“大周狗賊撞門了。”
這時,有兵衛緊著嗓子扯聲而道。
東方殤這才應聲回神,蒼涼冷冽的目光朝周遭在場之人一掃,冷沉沉的道:“國破在即,我大周兒郎當同仇敵愾,滅得仇敵,護我東陵安然。”
說著,嗓音越發一挑,孤注一擲的吼道:“並分兩路,一前一後,殺!”
這話一落,東方殤率先躍上了馬背,抽出了腰間蹭亮的長劍。東陵兵衛們速速兵分兩路,一路迎擊從城北躥入的大周精衛,一路則隨著東方殤迎擊城外的大周精衛。
片刻之際,不待東陵兵衛主動將城門打開,那城門卻已被大周精衛撞開,瞬時,大批大周精衛魚貫而入,東陵兵衛們揮劍而起,強行阻殺。
兩軍全然交戰,兵器交碰的冷硬聲猙獰刺耳,漫天之中,血雨腥風,便是空氣裏,都彌漫著一股濃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
這是,肅殺悲涼的味道。
隻可惜,卻也不得不為。
眼見大批兵衛層層倒下,東方殤心口在滴血,在震怒。此際已全然顧不得身上,他單槍匹馬朝城門衝去,刀劍相迎,殺在了最前方。
卻是未過多久,突然,有人在東方殤後方大吼,“殿下,城樓兵衛失守,大批大周精衛已翻上了城牆,片刻便要從城樓上下來了。”
這話越靠越近,尾音一落,有人已是伸手拉住了東方殤衣袂。
東方殤殺紅了眼,全然不曾將那人的字句聽入半句,那人滿麵緊張無奈,隨即扭頭朝身旁幾名將士一掃,幾人頓時會意,眉頭微皺,縱是麵露幾許為難與擔憂,但終歸還是紛紛上前將東方殤從前方拉了回來,隨即一路朝城中跑去。
“殿下,國都已是保不住了,此地不宜久留,殿下先行離開此地躲避一下。隻要留得青山在,日後定不愁報仇。”
東方殤滿麵血色,瞳孔陰雲密布,風起雲湧,“鬆開!”
他強行駐足,陰沉森冷的命令。
幾名將士互相對視幾眼,猶豫片刻,幾人則紛紛朝東方殤跪了下來,那最初言話之人悲愴無奈的繼續道:“望殿下以大局為重。國都如今的確保不住了,殿下若執意留在此地,定要落得大周皇帝手裏的。望殿下三思,也望殿下聽聽大公主臨終之言,好生的活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殿下隻要躲過此劫,不愁日後翻身,但若殿下今日喪命在此,我們東陵之國,便再無人可救。”
這話一出,其餘幾人也磕頭而呼,“望殿下三思。”
東方殤滿身僵硬,雙腿顫得厲害,兩手緊握成拳,指甲狠狠的扣入肉裏,卻似不知。
漫天的一場廝殺,刀光劍影,血色彌漫,一直,持續了整整一日才全數消停。
此番之戰,東陵慘白,東陵兵衛損失五萬,其餘一萬有餘,抬手投降。
大周精衛長驅直入,瀟灑英猛的走街過巷,卻無人在城中燒殺掠奪,而是所有精衛皆訓練有素,整齊而前,若非周遭道上未有百姓夾道而迎,若非城門口與道路上不時堆著幾堆屍首,旁人定要以為此番大批兵衛長驅直入,不過是哪位戰功赫赫的將軍班師回朝罷了。
東陵全然變天,待得大周新帝入駐東陵皇宮後,幾道明黃皇榜頓時張貼在了國都的大街小巷,宣稱改東陵國號為周。
東陵,徹底變了天,也徹底成為了大周的肥沃疆土。
縱是城中的屍首全數被清理幹淨,街道層層而洗,但國都中的百姓仍是不敢出門,直至家中囤積的吃食全數用光,才迫不得已稍稍冒險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