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她不是不救他,而是方才情況緊急,不曾見得他有危險罷了。再者,江雲南身上流著能救幼帝的血,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讓江雲南死,是以,方才突然拉江雲南一把,也是不得不為之事。
隻是這一切,她本以為哲謙懂,奈何哲謙終還是失望落寞了。
又或許,如今哲謙孤身一人,加之又斷了一臂,身心皆受重創,是以才會心思敏感脆弱。
“方才本宮若能見得你受危,本宮定也會救你。”思涵沉默片刻,才低沉無波的回了話。她語氣直白淡然,不曾掩飾的夾雜幾許認真。
哲謙靜靜凝她幾眼,涼然而笑,卻是不說話了。
夜色早已深沉,迎麵而來的風涼薄四起。
不遠處,廟會依舊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周遭人流如雲,燈火交織,入目依舊是一片盛景之況。
大戰一場,思涵身心俱疲,目光也僅是朝不遠處那人頭攢動之處掃了一眼,清冷的瞳色無法被那盛世熱鬧之景點燃半許,她僅是隨意淡漠的望了一眼,無心多呆,隨即便領著一眾人緩緩回宮。
待抵達皇宮,思涵先行將哲謙送回了寢殿,並招來了禦醫為其包紮傷口。整個過程,哲謙一言不發,兀自沉默,待得一切完畢,思涵也準備領著幼帝離開時,他則突然抬了頭,極為難得的朝思涵出聲道:“皇姐,今夜之事,是臣弟使性子了,而今突然想通,深覺……”
不待他後話道出,思涵便出聲平和的打斷,“今夜之事是本宮考慮不周。但若下次見你受危,本宮定會好生護你。”
哲謙神色微動,噎了後話,朝思涵凝了片刻,認真乖巧的點了頭。
思涵心底稍稍鬆卻半許,再度朝他囑咐兩句,隨即便牽了幼帝,緩步出殿。
殿外,風聲密集,大有變天之兆。
幼帝縮了縮小小的身子,低聲道:“阿姐,可是今夜要下雨了?”
思涵抬眸掃了一眼頭頂漆黑的天空,入目黑沉一片,看不見任何光景,隻是,迎麵而來的風的確比前一刻還要猛烈幾許,宮燈微微裏,道旁的花樹也被烈風搖得落了枝葉與花瓣,想來,自然也是疾風驟雨的前兆。
“嗯。許是要下雨了。”
她神色微動,沉默片刻,漫不經心的朝幼帝回了話,足下步子也稍稍加快半許。
此番話題,無疑是有些生硬與尷尬,幼帝眉頭緊皺著,本打算一直心虛不言,但見思涵興致不高,情緒不悅,是以心底也越發壓力。
“阿姐,今日瑋兒擅自出宮遊玩,是瑋兒的錯。瑋兒以後無論去哪兒,定會提前與阿姐商議,待得阿姐同意了,瑋兒才去。”
待猶豫掙紮片刻後,幼帝終還是主動自行的認了錯。
隻因今夜出行之事竟會釀成禍患,是他不曾想到過的,而今曆經了刺殺,才陡然發覺,今夜的一切竟是那般的事態嚴重,甚至嚴重得令人心生畏懼。
他態度極好,脫口之言也小心翼翼。
這話一出,思涵卻是不說話。
待得幼帝越發心虛緊張時,思涵終是平緩無波的出聲道:“瑋兒也是懂事之人,有些話不必阿姐多說,瑋兒自己也會心裏有數。是以,你不必在阿姐麵前保證什麽,隻是你時刻都要記得,你是東陵的帝王,無論做什麽,都得三思而行,不可魯莽。”
“瑋兒知曉了。”
幼帝神色微動,乖巧低聲的道。
思涵稍稍垂眸,目光朝幼帝落來,話鋒一轉,繼續道:“今夜城隍廟廟會,是你三皇兄慫恿你去的?”
幼帝猝不及防怔了一下,目光略微躲閃,隨即急忙搖頭,“不是,是瑋兒自行決定要出去玩兒的。三皇兄最初僅是隨意提了一下今夜是城隍廟廟會,但知曉瑋兒執意要出宮時,三皇兄也是不允的,還曾勸過瑋兒不要出去,是瑋兒執意要出宮的,三皇兄攔不住瑋兒。”
是嗎?
思涵眼角微挑,目光在幼帝身上肆意打量,心底之中,終還是存了幾許幽遠與複雜。
幼帝的語氣無疑是焦急躲閃的,如此便也證明,今夜城隍廟之行,哲謙,自然是在其中起了蠱惑作用的。
就亦如,哲謙明明知曉幼帝對宮外的萬事萬物皆是好奇,卻偏偏待幼帝身子骨稍稍好轉便如此在他麵前提及廟會之事,是以,縱是哲謙也如幼帝所言勸阻過他不要離宮,但哲謙,也終歸是挑起今夜事端之人。
若他不在幼帝麵前提及城隍廟廟會之事,今夜的所有之事,都不會發生。
是以,那哲謙啊,究竟是改好了還是未改好?又究竟是當真浪子回頭,還是,故意蟄伏?
思緒蜿蜒,磅礴幽遠。
思涵滿目複雜的將目光稍稍從幼帝身上挪開,平靜淡然的應了聲,“嗯。”
短促的一字,並未表明任何立場,更也不曾表露出是否信任幼帝的這番話。幼帝聽得有些模糊朦朧,一時不知思涵心思,待壯著膽子抬起頭朝思涵打量,眼見思涵視線幽遠,似在出神,他眉頭越發一皺,猶豫片刻,再度低聲道:“阿姐,今夜當真是瑋兒一人擅自做主出宮去玩兒的,與三皇兄毫無關係。三皇兄此番回來,斷了一臂,今夜又還受了傷,皇兄本是可憐了,阿姐莫要再怪罪他什麽了。”
思涵應聲回神,淡然無波的朝幼帝點頭,心思蔓延嘈雜,無心多言。
一路上,二人未再言話,心思各異,兀自沉默,則待將幼帝送入寢殿後,思涵也未太過久留,僅是囑咐幼帝早些休息,隨即便轉身出殿。
殿外周遭,宮燈微微,光影綽綽。隻是夜風越發猛烈,竟是吹得周遭的宮燈搖晃不堪,似是隨時都要落下來一般。
殿外不遠,那一襲紅袍輕杉的江雲南,正立在燈火闌珊處。凜冽的風不住的將他的衣袍與墨發卷起,起起揚揚,整個人竟越發的顯得蕭條鬼魅。
思涵立在廊簷上,朝江雲南凝了片刻,才壓下眼底的起伏之色,緩緩朝他行去。
光影裏,江雲南唇瓣勾著笑,整張妖異風華的麵容上全是笑,隻是這笑容落在思涵眼裏,卻越發的古怪猙獰。
今夜多事不平,誰都渾身戒備警惕,獨獨這江雲南,竟還能笑得出來!
思涵眉頭微皺,緩步過去,站定在了他麵前,隨即薄唇一啟,陰沉的嗓音幽幽而起,“你笑什麽?”
她問得極是直白,語氣中夾雜的威儀與清冷不曾掩飾。
江雲南也不懼,那雙修長的雙眼迎上思涵的瞳孔,柔聲道:“心有喜悅,是以便忍不住笑罷了。江雲南本是以為,在長公主眼裏,江雲南定是低賤之人,卻不料危急之際,長公主竟會出手救江雲南。”
“今夜救你,不過是看重你身上的血罷了。”
“江雲南知曉。”他答得坦然,麵上的笑容也分毫不減,“便是如此,江雲南也高興。畢竟,江雲南在長公主眼裏,終也是個受你看重的人物。”
說著,目光突然滑至思涵受傷的手臂,麵上笑容也微微一滯,隨即稍稍抬手便朝思涵的手臂觸來,“長公主手臂受傷了……”
思涵瞳孔微縮,下意識抬手劫住了江雲南探來的手。
江雲南神色嬌柔,無奈的朝思涵笑笑,“我隻是想看看長公主的傷口,再好生為長公主包紮罷了。”
“本宮早與你說過,在本宮麵前,你最後是安分些。倘若再敢肆意對本宮動手動腳,本宮對你,定不客氣。”思涵滿目清冷的回了話。
嗓音一落,隨意鬆了他的手,抬腳便走。
江雲南則急忙轉身,目光朝思涵脊背一落,柔聲問:“長公主不想知曉今夜皇上為何會主動離宮嗎?也不想知曉為何今夜國師不在皇上寢殿守著?”
思涵足下一頓。
江雲南則勾唇笑笑,緩步朝思涵行來,待站定在思涵身後時,他便柔聲平緩的道:“國師不在皇上寢殿,是因鬆太傅突然身子不適,性命堪憂,被許皇傅請去太傅府了;而皇上今夜執意要出宮去看廟會,是因三皇子為皇上描述廟會時描述得太過吸引人了,惹得皇上心有向往。且皇上本也是有意提前問長公主意見的,隻可惜,三皇子則道問了長公主許是就不會同意皇上出去了,雖是隨意的一句提醒,看似好心,也看似是在勸慰皇上,但卻讓皇上反應過來,不差人知會長公主便擅自出宮了。”
說著,眼見思涵瞳色越發起伏,江雲南稍稍斂了麵上笑容,破天荒極為難得的深眼朝思涵凝著,“今夜跑去長公主寢殿通知長公主的宮奴,是江雲南悄悄所派。若不是江雲南今夜偷偷讓人告知長公主皇上出宮之事,許是今夜,定成大患。”
冗長的一席話,一字一句皆全數鑽入了思涵的耳裏,心裏。
她算是將江雲南的話徹底聽進去了,隻是心底的懷疑與複雜,洶湧澎湃,搖晃劇烈。
她靜靜立在原地,滿身清冷,一言不發。
則是片刻,江雲南繼續道:“我知長公主對江雲南並非親近,亦或是曆來都不曾信過江雲南。但長公主身邊的某些人,更是不得不防。想必縱是江雲南不點破,長公主也該是知曉江雲南所說的是誰,畢竟啊,有些人看似溫良,實則卻是包藏禍心,江雲南雖看似不靠譜,但江雲南對長公主,倒也是真心的呢。”
江雲南這番含沙射影的話,入得耳裏,她心底自是了然。
今夜之事,哲謙嫌疑的確頗大,但也說不準是巧合罷了,也說不準是這江雲南亦或是外族之人用的挑撥離間的計罷了。
是以,江雲南的話,她此番聽聽也就罷了,但若說提防,江雲南與哲謙,都該好生審視甚至提防。
正待思量,夜風層層而來,吹得滿身涼薄。
她仍未回話,江雲南則靜靜立在她麵前,柔和嬌然的望她,兀自沉默。
卻是不久,一道迅速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打破了周遭的壓抑與清寧。
思涵與江雲南雙雙循聲一望,便見那抹白衣儒雅的人影,迅速離近。
“長公主。”
待站定在思涵麵前,展文翼低沉著嗓子喚了一聲,卻是尾音一落,眼風便掃向了江雲南,瞳孔起伏皺縮,麵露陰沉。
江雲南勾唇輕笑,挑釁似的迎上展文翼的眼,柔聲道:“皇傅這般盯著江雲南作何?都像是要將江雲南吃了似的?總不至於因著長公主今夜救了江雲南,皇傅便又吃醋了吧?”
直白的嗓音再摻雜調侃的語氣,無疑是率先不留情麵的將展文翼洗刷了一遍醢。
展文翼麵色越發一沉,落在江雲南麵上的目光也是森冷陰沉。
“江雲南,你莫要忘了你身份!”展文翼威脅陰沉的回了話。
江雲南狀作害怕,朝思涵身後縮了縮,“皇傅生起氣來,倒也是好生嚇人。想來皇傅也該是有事要與長公主稟報,江雲南便不再打擾了,告辭。緹”
嗓音一落,識趣的轉身離開。
展文翼未出聲,思涵也未留。
待得江雲南徹底走遠並消失在夜色盡頭,思涵才唇瓣一啟,低沉無波的問話,“可抓到活口了?”
展文翼麵色一緊,極是認真的朝思涵點了頭。
夜色暗沉,下半夜,驟雨狂襲,凜冽的狂風與驟雨將天地全數籠罩,似要全然湮滅甚至摧毀一般。
東陵難得下這麽大的夜雨,雨聲與風聲層層交織,經久不歇。
滿城之中的人,今夜都因風雨所擾而酣睡不得,有些窮困之人,則屋頂漏雨,被褥澆濕,一家人僅得縮在偏隅一腳躲避風雨,瑟瑟發抖。
大雨傾盆,似要覆沒整個東陵京都,街道上,流水四溢,擴散成河,迅速在各處肆意流淌,場麵淒厲壯闊。
奈何千裏之外的北國東陵,則是月黑風高,氣氛緊蹙,國之上下皆人心惶惶。
大周大軍壓境,已駐守在國都都城外,隨時都可攻城而來。
此際的東陵,無疑是生死存亡之際。
國都之人,皆震撼畏懼,百姓紛紛不曾安睡,皆是懷抱幼-童亦或是包袱,瑟縮在屋門邊,隨時都準備逃難。
偌大的東陵皇宮,極為難得的四方沉寂。未有笙歌漫舞,未有酒肉酣香,有的,僅是一眾的朝臣齊齊跪在東宮太子寢殿那偌大的空地上,一個個身形料峭如山,縱是雙膝發痛發僵,也不願動得分毫。
守在殿外的宮奴們眉頭大皺,著實不知如何是好。
這些跪地之人,無論老少之臣,皆是主張投降的人。
大周兵力壓境,又以先皇屍首與大公主性命要挾,是以這些朝臣早已是坐不住了,主張不戰而降。
隻奈何,威武英勇的太子殿下,又如何會主張在亂城賊子麵前投降。更何況,那大周無疑是欺人太甚,不僅殺了先皇,挾了大公主,更還要,破東陵國都。
是以,太子殿下不會妥協,這些朝臣也不妥協,兩方竟在大周大軍壓境之際,雙雙對峙。
隻是,如此緊蹙對峙的局麵,氣氛森冷陡峭,但這些朝臣全然不知,在他們入宮跪求之前,太子便已率先離宮,去校場操練兵力去了。
太子有意背水一戰,與大周拚個魚死網破。
他們這些宮奴雖不問政事,但自然也猜得到主子心思,隻是本也是心有懼怕,擔憂東陵覆滅,但如今,朝臣麵前,他們也隻得強行鎮定的守著這座空殿,故意裝作太子仍在殿中的樣子,穩住這些朝臣之心。
此際的國都校場,三軍齊刷刷的鎧甲加身,士氣威武。
國破在即,男兒誌該保家衛國,再加之大周挾先皇屍首而來,又以大公主性命要挾,此等之事無疑辱沒了東陵國威,令三軍將士皆是憤慨憎惡。
士氣東陵。
不得不說,大周新帝挾東陵先皇屍首與大公主而來,弄巧成拙的,竟壯了東陵士氣。
隻奈何,如此局麵於東方殤而言,無疑是煎熬重重。
國之將士尚且可拚命殺敵,但他東方殤卻還不得不考慮自家父皇的屍首,甚至還有自家大皇姐性命。
校場的主堂內,東方殤滿身的華袍早已退卻,換了身常日行軍作戰的鎧甲。他麵色微微蒼白,神情陰冷深邃,卻又隱約卷著幾分虛弱。
前些日子才在大周的楚王宮吃了悶虧,身子大傷大創,並未全然愈合,此番又受大周兵力壓境,此等壓力,差點要壓垮他的脊梁。
此番之仗,他極為難得的沒有任何決勝的把握,有的,僅是拚死的決心。
隻因,對方是藍燁煜,是往日父皇曾分毫不加掩飾的誇讚過的藍燁煜,是曾經在曲江上讓他吃了悶虧的東陵攝政王,更也是,突然一躍而起,成了大周新帝的藍燁煜。
如此之人,無疑是心狠手辣,腹黑陰沉,若論硬拚,他東方殤,許是不是那人對手。
大堂氣氛緊烈。
東方殤神色凝重幽遠,不說話。在旁站著的副將們麵麵相覷,也不敢主動出聲。
則是許久,東方殤那幽遠的瞳孔終是微微一沉,回神過來。
“拿筆墨來。”
他低沉沉的出了聲,語氣威儀厚重,卻似又壓了萬重山般喑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