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瑋兒今日如何了?”思涵放緩了嗓音,朝幼帝低聲而問。


  待得這話落下,幼帝毫無精神的搖頭不說話,瞳色依舊悲戚。思涵心疼之至,眉頭一皺,目光則朝國師過來,國師緩道:“今早為他施過針了,身子骨已有好轉。”


  他這話不起不浮,壓抑沉沉。


  思涵聽得出來,他這話並非實話。隻是此番在幼帝麵前,也不敢多做表露,僅是順著國師的話朝幼帝寬慰了幾句,隨後,在旁的展文翼已讓殿中守著的周嬤嬤去禦膳房傳膳。


  僅是片刻,周嬤嬤便去而複返,不僅讓宮奴端來了午膳,也將禦膳房今日特意熬製的天山雪草粥端了過來。


  幼帝毫無食欲,思涵百般相勸,他才稍稍吃下半碗雪草粥,後似是累了一般,仰躺閉眸,再不言話,悲戚絕望的模樣令人心碎。


  思涵強忍心緒,扯著被褥為幼帝蓋好,隨即與國師等人一道出了內殿。


  待在外殿坐定,展文翼率先動手為思涵盛了一碗雪草粥,國師眼角微挑,目光朝展文翼落了兩眼,神色微雜,並未言話。


  思涵就著粥草草飲了幾口,也是毫無食欲,隨即無論展文翼如何勸,再不動筷。


  整個用膳氣氛,無疑是有些壓抑尷尬,待得一頓飯終於完畢,國師神色微動,目光朝展文翼落來,無波無瀾的道:“本國師與長公主有些話要說,皇傅可先避避?”


  說著,似又突然想到了什麽,繼續道:“三皇子近來身子也不適,情緒也莫名低落,這天山雪草極是珍貴,浪費不好,便有勞皇傅將這些天山雪草給三皇子送去吧。”


  國師這話雖說得委婉,但思涵與展文翼皆是心如明鏡,他這是在趕人。


  展文翼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未料相處這麽久的國師竟也是略微防著他的,隻是國師要防他什麽,他倒也有些不明。


  他展文翼為東陵可謂是兢兢業業,對長公主也是一心一意,若論這東陵上下誰最忠骨,除了他的恩師之外,便也非他展文翼莫屬。


  他眼角微微一挑,修長的指尖摩挲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未答話,直至思涵出聲令他,他才回神過來,朝思涵微微一笑,恭敬道:“微臣知曉了。告辭。”


  嗓音一落,緩緩起身,朝思涵與國師雙雙有禮而拜,隨即親自抬手端了桌上的天山雪草粥,轉身出殿。


  待得展文翼身影徹底消失在殿外深處,國師搖頭歎息,唇瓣一啟,又是一句,“孽緣。”


  這二字,思涵以前也是聽過,甚至還被這二字傷得滿心破碎,體無完膚,而今再聽國師言道這二字,心底驀的大-抽,連帶麵色都沉了下來。


  “思涵以前似是聽國師說過,展文翼此人忠心耿耿,可重用。”她也不打算揣著疑慮,待目光剛剛落定在國師麵上,便低沉直白的問了話。


  國師麵色幽遠之至,眉頭似是染了半截風霜,竟是突然間增了幾許滄桑之意。


  “展文翼對東陵雖是衷心,對你雖是好。隻可惜,此人也是個倔人。而一旦此人心有目的,心有野心,那時,自也是脫韁之虎,你持不住。”國師低沉幽遠的回了話。


  是嗎?


  思涵瞳孔一縮,麵色驟然深邃開來,一股股悵惘之意,肆意在心底蔓延。


  她最是不想發生之事,終還是被國師如此直白的道出來了。而今放眼這朝堂之上,展文翼便是她的左膀右臂,無論如何,她都不希望與展文翼鬧僵。


  隻是,如今展文翼對她這般執著,她一直冷對似也不是辦法,如此,她該怎麽做?

  又究竟要以何種法子,才可消展文翼的情,消他心頭的愛?他最初是敬佩於她的勇敢,後是傾慕她這個人,倘若,他若知曉她顏思涵並非他想象中的那般好,那般潔身自好,那般正直不阿,他可會心生失望?


  從而,失望越大,愛意便也越少?

  思緒翻騰不定,各種揣度與心思皆在心底盤旋搖晃。


  待兀自沉默半晌後,她才強行按捺心神,低沉無波的道:“國師之言,本宮記下了。”


  短促一句,不願多說,算是應付了國師的這話題,隨即也不準備耽擱,當即將話繞到了正道上,“昨夜本宮送來的血……”


  國師正了正臉色,語氣卻莫名的複雜深沉,“我驗了。”


  思涵耳朵一尖,下意識緊著身子認真而待。


  則是片刻後,國師繼續道:“那血對那蠱毒,的確有解毒之效。隻是那血似也有些不當,稍稍夾了寒毒,幼帝還小,一旦寒毒入侵,雖不致命,但也是,極容易大病。”


  思涵心口一顫,悵惘幽遠,一道道無奈甚至悲涼之感,霎時充斥內心。


  為何用盡全力的想護一人安然,但又為何會這般艱難?


  命運總也是如此的無情弄人,肆意玩鬧,似是人的生死在它手裏,不過是茅草一般,雖是都可彎可折。


  隻可惜,人的力量也是卑微,她顏思涵如今,也做不得什麽,但如今麵臨的選擇,卻終究令她再度為難,甚至是,心驚肉跳的為難。


  究竟,江雲南的血,要不要給幼帝用?


  若是不用,一時之間也難以尋得解藥,幼帝性命堪憂;若是用了,江雲南的血帶寒,對幼帝又極是衝撞,會讓他大病。


  她該如何做呢?


  久思搖曳之下,她抬眸朝國師望來,“國師以為,那人的血,可要給幼帝用?”


  她將這抉擇推給了國師。


  國師眉頭微蹙,神色幽遠磅礴,但沉默片刻,歎息一聲,“再等幾日。許是幾日後,我便研製出解藥了。”


  思涵似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點了頭,甚至自打從道行山離開之後,這也是第一次如此的讚同國師的話。


  隻奈何,這般讚同之意,不過持續了一日,待得後日黃昏之際,幼帝的再度毒發,霎時令她推翻了先前的所有決定。


  這日黃昏,陰沉的一日的天,終是下了雨,傾盆大雨。


  初冬之中,鮮少會下如此大雨,黑雲壓頂之中,似要將整個皇宮徹底吞噬一般。


  幼帝莫名的再度毒發,情況危急,呼吸時有時無,國師強行為他施針灌藥,便是額頭都冒了冷汗,指尖的銀針都略微發顫,但經過幾個時辰的搶救,幼帝終還是不曾睜眼,且呼吸越發薄弱,隨時都像要斷掉。


  思涵終是崩潰,滿心的淡定,終是抑製不住的徹底碎裂倒塌。


  她頓時衝出殿門,衝著門外守著的展文翼大喊,“去喚江雲南,喚江雲南來。”


  猙獰如魔的嗓音,令展文翼與殿外的其餘宮奴驚顫不輕,展文翼麵色驟然一變,沉默片刻,而後急忙轉身就走。


  待得夜色越發深沉之際,殿中燭火搖晃,國師也全然無奈的停手之際,江雲南終是依舊一身大紅薄紗的衣袍,邁著稍稍焦急的步子,跟著展文翼來了。


  從不曾有過哪一刻,竟會對江雲南的突然出現這般期待。甚至這份期待似如魔怔了一般,待得江雲南剛前腳踏入殿門,思涵便陡然衝了過去,冰涼的指尖瞬時扣住江雲南的手腕,拉著他便迅速朝內殿行來。


  “長公主如此急著喚江雲南過來,是有何事要吩……唔。”


  待得剛在幼帝的榻旁站定,江雲南剛柔和纏蜷的出聲,卻是後話還未道出,一道森涼的東西便在手腕處破開。


  瞬時,他清晰的察覺到了皮肉裂開的劇痛,到嘴的後話也驀的噎住,甚至抑製不住的悶哼一聲。


  思涵全然不曾理會他的反應,拿了榻前矮桌上擺放的藥碗,將藥徹底倒掉,便開始猛接江雲南手腕刀口處溢出的血。


  她終歸是妥協了。


  國師僵立在一旁,眉頭大皺,此番也知思涵最初拿給他驗證的血是出自何人身上了。隻是,麵前這滿身大紅的男子,麵相太過妖異,性子與城府也稍稍看不通透,像是不可小覷,雖第一眼便對此人不喜,但幾番猶豫,卻也終歸未出聲阻止。


  寒毒之症,不至於讓人送命,但蠱毒之症,卻會讓人殞命。


  是以,這人的血雖有缺陷,但此番終是能解幼帝之危,渡他撐過此劫。是以,寒毒與否,在此際看來終是不重要了,隻要幼帝性命保住,寒毒,可再慢慢治。


  江雲南咬緊了牙關,拳頭下意識緊握,此番也是看不明事態了,也未出聲。


  待得鮮血滿碗,思涵一把將他的手鬆開,隨即扶起踏上的幼帝,便將碗中的血朝幼帝口中猛喂。


  幼帝已無意識,早已喝不盡血,思涵抖著手大灌,鮮血順著幼帝嘴角溢出,道出都是赤紅一片。


  江雲南的手腕火辣辣的疼痛著,頓時抬手點了手臂的穴道,隨即撕了一截衣袍便將手腕傷口包紮,眼風裏又掃到鮮血自幼帝嘴角溢出,大肆浪費,縱是他心有淡定,此番也不免看得看得滿目血紅,心頭發緊。


  傷口似又莫名的緊了一下,他抑製不住的低聲道:“長公主,先點皇上的穴道再喂。江雲南身子骨瘦削,全身就這麽點血,經不起你如此浪費。”


  他是怕思涵這一碗血浪費後,再當場再從他身上取一碗血來。


  他江雲南雖也不是害怕受傷流血的人,但也經不起這般折騰才是。


  待得嗓音落下後,他稍稍緊著目光朝後退了兩步。


  思涵這才反應過來,心口顫抖劇烈,隻道是關心則亂。


  她強行鎮定,驀的開始為幼帝點血,而後繼續灌血。


  這回,整整半碗血,全數對幼帝灌了個通透,又許是最後一口血稍稍噎住了氣管,幼帝頓時嗆咳出聲,隨即睫毛竟虛弱的顫了兩顫。


  思涵滿身都是沾染的鮮血,瞳孔顫抖不穩,頓時嘶啞猙獰的道:“國師,國師,且來看看。瑋兒像是動了。”


  國師麵色一緊,頓時上前,待從思涵身上接過幼帝後,迅速把脈。


  氣氛沉寂,刹那似如凝固。


  思涵僵坐著,一動不動,心生驚懼。


  則是半晌後,國師終是鬆了口氣,“血到毒緩。皇上,緩過來了。”


  這話入耳,江雲南瞳孔一縮,似覺手腕的傷口又驀的劇痛。


  那人果然未騙他。


  血到毒緩,幼帝果然是緩過來了,隻不過,這可是意味著,日後他江雲南,便要一直成為這幼帝的產血之人?


  思緒至此,渾身也驀的一寒,卻又是片刻,他勾唇而笑,整個人再度恢複了柔魅嬌然,風情萬種。


  沉寂壓抑的氣氛裏,思涵頓時渾身大鬆,整個人都驀的抑製不住的癱軟在榻。似如渾身脫力,剛從猛虎厲鬼的糾纏中掙脫開來。


  緩過來了?


  緩過來了便好。


  國師麵色起伏不定,瞳色深邃,似是突然間,破天荒的如此深邃透徹的理解了思涵那脆弱的內心。


  再堅強之人,也有軟肋。自家這徒兒,終是個心細心軟之人,縱是往日頑劣,也有純透之心,而今便是經曆了命運的陡變,家國的重創,卻依舊還是最初那個心軟柔和的人兒醢。


  她也會有她在意的人,一旦在意上了,便是蝕骨入肉,剜卻不得。如此,他一直勸她以大局為重,以東陵為重,甚至還有心勸她莫要因任何人或事從而對東陵國事分心,這念頭,可是,錯了?

  思緒蜿蜒,突然,國師麵色也越發的深邃搖晃開來。


  江雲南緊緊的捏著手腕的傷口,咬了咬下唇,委屈的目光朝思涵落去,低聲道:“長公主倒是不心疼江雲南,這一割腕,傷口劃得可是深呢。若是長公主下手再狠點,江雲南這隻手許是都不能要。緹”


  柔膩的嗓音,風情媚惑,瞬時之中,竟陡然將周遭沉寂壓抑的氣氛全然打破。


  思涵這才應聲回神,起伏重重的目光朝江雲南下意識的落去,猝不及防的,對上了江雲南那雙扭捏委屈的瞳孔。


  心口大鬆,而今本該全數釋然,隻是因方才之事太過驚險,是以到了此際,心底都是後怕重重,甚至虛軟重重。


  沒人能體會到她方才究竟是何等的無奈甚至驚慌,那種滿身的渺小與無力之感全然充斥在身,似要將自己全然壓垮。而今自家幼帝終是挺過來了,自己緊縮得快要崩塌的心,也算是挺過來了,如今再聞江雲南這話,雖仍是對他這副柔魅之姿極是不喜,但也不得不說,他這話入得耳裏,更多的,則是一種鬆神。


  是的,從壓抑厚重的氛圍裏,鬆心鬆神。


  “皇上這裏,交由我吧。今夜你也累了,先回鳳棲宮休息。”


  思涵目光靜靜的朝江雲南落著,並未言話,國師再度朝江雲南掃了幾眼,隨即朝思涵道了話。


  思涵神色微動,搖了搖頭。


  大驚大愕過後,這種對幼帝失而複得之感,濃烈厚重,是以此際也全然無心離開。


  國師落在她麵上目光深了一層,瞳孔中漫出了幾縷無奈,卻也未再勸。


  整個過程,展文翼一直立在原地,一言不發,擔憂重重的目光肆意朝思涵落著,本有心寬慰相勸,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幼帝對思涵的重要,他自是全然知曉,是以此際大起大落之後,言語寬慰之詞終是蒼白,倒不如無聲的陪伴在側來得有用。


  隻是,心有疑慮,終還是在層層高漲,壓製不得,就亦如,幼帝今日如何會突然毒發,又如,江雲南的血,竟當真對幼帝有用?

  他委實不願將救幼帝性命之事牽扯到江雲南這等風塵卑賤的人身上,而今倒好,這風塵之人倒突然一躍成了幼帝的救命恩人,且幼帝的性命還得由他的鮮血來敘,就不知這江雲南是否會因此之事,越發在思涵麵前索要條件,亦或是,越發趁此機會狐媚了。


  思緒重重,一時,心有厚重,他也下意識朝江雲南落去,卻不料目光剛在江雲南麵上逡巡片刻,便見江雲南竟突然抬眸對上了他的眼。


  “許皇傅這般盯著江雲南作何?莫不是,見得江雲南容色上乘,便看上眼了?”柔膩的嗓音,可謂是風月無限,那語氣中夾雜的揶揄之意也是分毫不掩,此番這話就這麽被他懶散自若的說了出來,無疑是令人大掃臉麵。


  隻是,展文翼也僅是瞳孔微縮,麵色並無太大變化。


  他僅是稍稍垂眸朝江雲南那鮮血重重的手腕掃了一眼,神色微動,不答反問,“你手腕如何了?”


  他微微一怔,似是未料展文翼會如此問話,待得沉默片刻,便勾唇輕笑,“長公主對江雲南還是留了情麵的,手腕傷口雖深,但並非傷及筋脈,怎麽,皇傅你……”


  不待他後話落下,展文翼便平緩無波的道:“未傷及筋脈便成,看來你的手也未大廢。且讓宮奴帶你去太醫院好生包紮吧,也望你日後,好生養身子。你如今的血,倒有大用,是以,如今你江雲南,也算是宮中特殊之人,身子骨自當不可怠慢。”


  他這話說得委婉,但若是聰明人的話,自然聽得出這話其中夾雜的威脅貶低之意。


  江雲南神色微動,心底自是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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